第88節
與申屠遐一樣的惡毒…… 他就是……這樣看她的嗎? 她呆呆地、呆呆地看著他。哪怕看不清楚,她也還是用全部的心神看著他。 “那,”她感覺淚水不停地滑落,“那你想我怎么樣呢……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姜月章,你不要恨我,我會還你的,我真的會還你的……” “呵,還我?你以為你能怎么還我?你能讓我看重的人活過來?他們連尸骨都化成了灰。還是說……” 他的聲音靜默下來。這靜默像毒蛇的靜默,是最后一擊之前的悄然蓄力。 他的語氣也變得像毒蛇一樣,讓人格外害怕。 “申屠女公子,”他的嘲諷清晰可辨,“還是說,你打算獻出自己的心頭血,讓我復活?” “我,我確實是這樣想的!”裴沐忍不住又嗚咽一聲,抬手擦掉擦不完的眼淚。她簡直是泣不成聲了。 “我真的,真的是這樣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愿意……” 她忽地極其茫然。 裴沐開始想:有什么不對。不錯,有什么不對。 ――我若是姜月章,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論實力,我打不過你,自然殺不死你,可誰叫你對我迷戀得很、愧疚得很?這不,何須硬拼,只消哄你幾日,你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u琦的聲音,清晰地在她耳邊回蕩。 可是,怎么會呢? 裴沐更加茫然。她太茫然了,茫然到喃喃開口,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我對你是真心的??墒恰抡?,你告訴我,你對我又是不是真心呢?” 她直勾勾地看著姜月章?;蛟S是她的錯覺,可她覺得,姜月章的神色變了。他好像……不再那么怨意滔天,不再那么居高臨下,而是忽然地……像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這個反應,讓她的心直直往深淵沉去。 忽然地,裴沐一個激靈。她那被悲痛壓垮的神智,一瞬間像是蘇醒了大半。 她開始回憶:姜月章和她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一開始,的確是我逼著你做我三十天情郎。你不情愿,但被我逼著做這做那?!彼龎魢宜频卣f,語氣遲鈍得像是鈍刀砍樹,僵硬又乏味。 “然后在春平城,我們見到了辛秋君,之后我阻止你殺人,當時我其實就有點奇怪,你的反應有些太寬容了,和你表現出來的恨意并不相符?!彼孀☆~頭,一點點睜大眼,“啊,辛秋君,他見到了我。他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親,我和申屠琳是有些像……” “……申屠琳?你和申屠琳像?”姜月章的神情忽地一動。緊接著,他猛地睜大眼,似乎終于明白了一件什么事。 但這個細微的舉動,已經不再能吸引裴沐的注意了。 因為她已經徹底想通了。 “春平城后,你就突然表現得很奇怪,到了三十天期限滿時,你就……是了,你就突然說要我?!彼檀俚匦α艘宦?,余音卻仍然是茫然的,像是因為太過震驚,所以即便看穿了真相,也只能茫然。 “姜月章,你早就計劃好了,是不是?你實力不如我,所以要得到我的心頭血,就要采取這樣的方法,讓我主動給你?!彼牬罅搜?,卻是直直地望向了天空,像是在無聲地問一個為何如此。 “你看透了我……從我說,我想要一個情郎開始,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她喃喃地說。眼淚忽然又冒了出來,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你在那天夜里親了我,然后就一點點地改變了對待我的方式?!迸徙寤秀钡卣f,“你真是狠,明明以為我是男子,還能……” 她突然停下。 裴沐抬起手,按住手腕。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現在她臉上,讓她失語片刻后,突然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br>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藏身術法能改變外形,卻不能改變脈搏。你是高明的醫者,哪怕我已經用修為掩飾,你卻一定能從脈搏中摸出……是什么時候?對了,在羅家車隊的時候?!?/br> 裴沐用力掐住手腕?,F在只有疼痛能刺激她,能讓她繼續麻木地思考,繼續麻木地說下去。 “原來,你從那么早的時候就開始懷疑我了?!彼孀∧?,慢慢蹲在地上。她想要大口地呼吸,卻又被自己給限制住了。她開始覺得頭暈,覺得喘不過氣,可這種窒息感反而讓她清醒。 原來,所有這些痛苦和折磨……不是命運要她品嘗,而是姜月章精心設計了要她品嘗。 他不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她這個仇人至親嘗嘗錐心之痛是什么滋味。 她抬起頭,任由淚水洶涌。 那個人依舊高高地站在前方,身姿筆挺,似乎沒有任何動容。 裴沐問:“姜月章,告訴我,你是真的……想讓我去死嗎?” “這一路上,所有的相處……所有你對我說的話,所有你表現出來的喜愛,所有的、所有的……”她咬牙咽下哽咽,“都是假的嗎?” 她等了好久,真是像有一生那樣漫長。 然后,她等到了回答。 “……是?!彼淅涞卣f,“都是假的。我想讓你去死。申屠家的人,全部都該受盡折磨而死!” 裴沐點點頭。她的心像是空了,胸口那里一個大洞,已經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不是沒有察覺的……時間太短,他的轉變太突然,所有那些溫柔……太過溫柔、太過體貼,也就顯得生硬。 她不是沒有察覺的??墒?,所有片刻的疑惑,都被她遺忘了。她太想要他人的溫柔,太想要被愛,所以她自己忽略了那些不對勁的地方。 所有的被騙,都是因為人心甘情愿想要上當。因為想要去相信,相信那并不存在的事物真實存在,相信……即便是她這樣的人,也可以得到愛,所以才一廂情愿地沉溺下去,而忘卻了所有危險的預兆。 活該。是她活該。 所有一切,咎由自取,都是活該。 申屠遐如此,她也如此。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彼p輕地說。這微弱的、飄忽不定的聲音,令她一瞬間更像幽魂,而非活人。 “姜月章,你知道我是申屠遙嗎?”她站起來,又因為頭暈而踉蹌一下,“你知道……丑八怪,你知道我是誰嗎?多年前,你曾經告訴我,無論如何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淚水已經浸濕了她腳邊的一小塊地面。 “而現在,”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見他眼神里的所有細節,“姜月章,你希望我去死了,是嗎?” 他垂眼看著她。 她多年以來唯一的心上人,冷漠地看著她。 “……是?!?/br> 他如此回答。 那一絲細微的遲疑、猶豫,那潛藏太深的震驚和不知所措,全都被他深深隱藏,難以辨明。 * 烈山之外。 u琦站在岸邊,伸手接住一只木頭做的機關小鳥。 “我的信?”她打開密封的帛書,“辛秋君的……嘖,不會又要麻煩我給他夫人測算壽命吧……嗯?申屠家的事?” “之前在春平城,見到了申屠琳……什么申屠琳?阿沐那個死了的堂姐?”u琦困惑地嘀咕,又繼續看,“她女扮男裝……那不就是阿沐嘛!嗯,然后姜月章找到他,詢問到了申屠琳的真實身份,似乎另有打算……” u琦讀完了信。 她捏著帛書,愣愣地想了半天,逐漸冒出了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不會吧……”她下意識拿出羅盤,卻又想起自己算不出那兩人的事。 “姜月章……不會認錯人了吧?!” 第40章 無可追憶 任何人―― 只要是人, 就會有弱點。 對快要餓死的人,只要用食物作為誘餌,就能讓他為你做任何事。 對受盡病痛折磨的人, 只要承諾讓他不再痛苦,哪怕只有一天, 也能讓他付出一切代價。 之后, 讓他們在一切正常、一切不缺的時候, 去回憶自己命懸一線時那份發瘋一般的渴求、不可理喻的脆弱,往往連他們自己都不能相信, 那個脆弱的瘋子就是自己。 同樣的道理, 對于極度渴望關懷、極度渴望愛的人而言…… 只要給她被愛的錯覺,就能將她變成你的傀儡。 任她表面再堅強、再灑脫, 只要握住了那根屬于她的“線”, 她的喜怒哀樂就將全部屬于cao縱者。 人……就是這樣的生靈。 裴沐走在山道上。 她已經完全明白了姜月章的手段。應該從他們相遇之時, 他就開始懷疑她的身份。她雖然用劍,但有時使用術法, 依舊會帶著點申屠家特有的習慣。 在羅家車隊時, 姜月章曾經有一個細微的動作:他摸過她的手腕。那時,他應該就疑心她是申屠遐的姐妹。 緊接著,就是他被打落懸崖、她去救他。她提出讓他當情郎, 于她而言,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了“丑八怪”的影子, 可對他而言,這是順水推舟的一件事。 但直到春平城之前,他都還在試探她。通過點點滴滴的相處, 他準確地把握住了她的心思,于是對癥下藥, 用致命的溫柔釀成毒藥,一點點給她灌下。 他悄無聲息地讓她依賴他、信任他,對他撒嬌,一步一步卸下所有心防。 之后,在春平城,他們見到了辛秋君。辛秋君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親,而裴沐和申屠琳長得很有些相似。辛秋君可能推斷出了她的身份;回想起來,當時辛秋君看到她的神情,的確非常奇怪。 到那時,姜月章應該已經確定了她是申屠嫡系,是申屠遐的姐妹。 所以他決定讓她死,而且是讓她心甘情愿、自我折磨而死,最后再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命。如此,他雖然不能親手殺了申屠遐,卻也算大大耍弄、折磨了一番她的血親,出了心頭一口惡氣。 不得不說……姜月章,真是好算計、好隱忍。換作是她,實在無法明知對方是仇人,還與對方耳鬢廝磨、溫柔款款。 裴沐一邊想著這些漫無邊際的、瑣碎的事,一邊覺得好笑,又像要嘆息。 她也學過這些cao縱人心的手段。以靈力驅動的術法可以殺人,無形之間cao縱人心也可致命。甚至,后一種更加致命。 只要洞悉了“傀儡”的cao縱方式,只要看穿了“傀儡”每一處脆弱的聯結點,就能在關鍵的時刻,輕而易舉讓“傀儡”四分五裂。 當一個術士必須殺死敵人,但實力又不如敵人時,就會采取這樣的方法。世人畏懼術士,也是因為他們有這份詭譎莫測的手段。 她已經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所有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里,那每一次的心動、羞澀,每一次的猶豫、動搖,每一次的欣喜雀躍,每一次的黯然神傷…… 每一次她的反應,都是被他無聲cao縱的結果。 他找準了她的“線”,所以能在一瞬間讓她崩潰。 這是極為精妙的手法??上?,一旦被cao縱者意識到了真相,立即就會發現自己此前多么反常:卸除了所有警覺與防備之后,所有的情緒反應都會比平時更激烈。 她會太容易感動,也會太容易悲傷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