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果然就像一個虛假又舉止夸張的傀儡。 傀儡自己渾然不覺,可臺下觀看之人,想必會為了傀儡的種種離奇情態而暗自發笑。 假如換成申屠遐,或者,哪怕換成那個被認為天資不高、心計過人的申屠琳……不論換成裴沐的哪一個姐妹在這里,大概早就看出來姜月章的手段了。 畢竟,和申屠家相比,他使用的手法其實也并不那么精致。 可惜她偏偏是申屠遙。她身為女子卻有純陽之體,劍術高明,自幼就憑實力行事,少用心機謀略。 也偏偏遇到的是姜月章。 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優秀的術士,唯獨她是個拖后腿的傻子。 “哎,真是輸得不冤?!迸徙逍χ鴵u搖頭,聲音輕快,“這場術士斗法,是我輸了?!?/br> 只要被cao縱者意識到了真相……那根cao縱之“線”也就即刻斷裂了。所有太過激烈的情緒,也隨之被抽取一空,唯剩下極度的平靜、略略的好笑,還有無盡的感慨。 ――人只要被找準了命門,真是異常脆弱。 而現在的裴沐則平靜異常。她臉上掛著微微的笑,眼神略顯散漫,但目光流轉時,自然有一股沉靜清亮。 一瞬間,她就重新成為了她自己――那個獨自在亂世飄零八年,雙手空空也可以走遍天涯的少年劍客。無論是男是女,都不改那一腔孤勇的少年氣。 還有……那產生自童年時代的,隱隱的冷漠和滿不在乎。 她依然感覺胸口空蕩,也依然能隱隱感到那強烈的痛苦的痕跡……但是,這些情緒都淡了、遠了。 身邊的世界明晰了。 身邊的人……也變得清清楚楚,不再有任何溫柔卻致命的假象。 “我第一次斗法認輸?!迸徙迓唤浶牡卣{笑,手里的劍刃晃了晃,“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 姜月章保持沉默,沒有回答。 此時,他們正一前一后,走在烈山年久失修的山道上。 祭臺背后山體坍塌,找不到入口,他們不得不繞路,從另一側平臺找到了洞口。那平臺空曠開闊,有倒塌的青銅落地燈、殘存的符文和寶石,還有一個很深的坑洞,像曾經種過一棵高大的樹。 裴沐分出劍氣,掃開了路障。風吹著云氣從她身后流過,陽光靜默地照著她。 恍惚間,她眼角余光像是看見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她心中一驚,立即回頭,可懸崖邊空空蕩蕩,除了云海與天空,什么都沒有。 “你在看什么?”姜月章問。 裴沐收回目光。 那灰發灰眸、膚色蒼白的青年站在她身前,面對山壁,卻又回頭看她。他的目光很有點復雜,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之意。 可是,現在裴沐已經不再想去分辨了。 她似笑非笑,將劍尖對準他的后心:“我看什么關你何事?姜公子,往前走?!?/br> 他神情沉靜,沒有絲毫畏懼:“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裴沐更笑了,“我被你騙得這么慘,你說我要做什么?” 姜月章又沉默了。那雙冷灰色的眼睛垂下,去看她劍上的冷光。 直到裴沐有些不耐煩,再次用劍尖戳了戳他的脊背,他才淡淡道:“你要如何,便如何?!?/br> 隨后便往前走,進入了山腹內。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洞里回蕩,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悲歡。 “不要這么虛情假意嘛。按術士的規矩,贏家通吃,輸家失去一切。不然……干脆我就讓你贏?” 裴沐臉上笑瞇瞇,聲音卻幽幽地,沁了一層滲人的涼意。 姜月章身形略頓,卻即刻被劍一推,不得不繼續朝前走。 “……功虧一簣,談何輸贏?!彼恼Z氣像是隱忍著什么。 也是,他本來將她耍得團團轉,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她已經崩潰大哭、根本是求著他取了自己的性命,結果一下子她又醒過神來。 于是局面倒轉。 他想必是扼腕不已。 “你瞧,這就是為什么我更喜歡憑實力說話。只要保持冷硬的態度,就沒人能將我如何?!迸徙逍α艘宦?。 “姜月章,現在你已經不能再騙我了。你不能折磨我報仇,也不能取了我的命去復活,還得被我逼著,去將烏木靈骨取出來。哎呀,真是好可憐?!?/br> 裴沐感嘆不已,笑容如花――一朵惡劣的花。 姜月章脊背僵直,忍耐地握緊了雙手:“你……要烏木靈骨做什么?” “你猜?這還用說,自然是徹底毀了,免得節外生枝?!迸徙遴托σ宦?,“難不成你以為,現在我還會自愿去死,讓你好端端活著?做夢?!?/br> 他默然許久,才低低嗯了一聲,語氣有些縹緲、有些恍惚:“是么……那就好?!?/br> “……那就好?” 裴沐瞇起眼。她忽然停了步子,撤了劍,轉到姜月章身前,逼他正視自己。 “好什么?”她不笑了,眼神冷冷的,“姜月章,你以為你現在擺出一副慶幸我不用去死的樣子,我就會再一次被你欺騙?我會毀了烏木靈骨,再千百倍地折磨你,最后讓你化為飛灰,才能解氣!” 天光從山頂落下,照出他眼里的影子――小小的她本人。他就這么定定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半晌才道:“隨你?!?/br> 神色異常漠然。 隨她……又是隨她。 裴沐突然有些想笑。 她想笑,也就笑了。事到如今,也已經沒有什么事,是不能一笑而過的。 所有能做的已經做了,所有該下的決心也已經下了。那么,還有什么是不能平靜面對的? 沒有了。 “很好?!彼⑽⒁恍?,干脆地說道。 她拎著劍,踮起腳,親上了他蒼白的嘴唇。 那是熟悉的觸感:冰涼、柔軟、有些干燥。 姜月章微微睜大眼,克制不住流量震驚。 “你……” 裴沐倏然離開,用手背揩了揩嘴唇,輕笑道:“你長得這么好看,死了還真挺可惜,假如你活著,我養你當個消遣,也不是不能接受?!?/br> 他面色一沉,眼神陰郁得刺人。 “怎么,覺得我在羞辱你?”她冷笑一聲,“是啊,我就羞辱你,怎么了?” 她撇撇嘴,粗魯地抓起他的衣襟,將他拉過來,又使勁往前推。 “往前走!”她舉劍斥道,“我知道你認識路。如果敢耍什么花樣,我便當場一劍殺了你,將你碎尸萬段,看你還有沒有本事活過來!” 他走了兩步,卻不顧她的劍尖威脅,倏然回頭:“你拿走了?!” 裴沐挑眉,看他片刻,才慢吞吞說:“什么?” 她唇角微揚,左手指尖掛著一根紅繩。那紅繩編織得有些歪歪扭扭,中間有個看似是小雞、其實是蝙蝠的圖案,下頭墜著個手工拙劣卻也不失可愛的小陶豬。 她指尖勾來勾去,小陶豬也晃來晃去。 姜月章盯著這只陶豬。他盯著她手上這只愚蠢的小陶豬。 “……還給我?!?/br> 裴沐望著他隱忍的神情,饒有興味道:“還你?這可是我送你的,你難道不覺得惡心?和我一對的小玩意兒……呵?!?/br> 她神情忽冷,揚手狠狠一砸―― 嘩啦! 藍色的小陶豬摔了個粉碎。 他瞳孔猛地縮緊,雙手彈動一下,剎那間像是想要去挽回,然而那只可憐的小蠢豬已經粉身碎骨,就算勉強拼好,也回不到過去的模樣。 所以,他只能一動不動地看著。 裴沐撇了撇嘴,鄙視道:“擺出這副模樣真無聊,姜月章,你表現得就像你很在乎似的。好啦,走罷?!?/br> 他睫毛一顫,抬眼看來。 “……我的確在乎?!?/br> 啞聲說完這句,他便閉了閉眼,再不看地面,快步朝前走去。 天光依舊安穩,毫無移動的跡象。 空曠的石洞里,到處是破碎的痕跡,已經看不出原貌。唯有深處一尊巨大的神像,披甲佩劍,哪怕面容和細節都已經有些磨損,也依舊不掩那昂揚的神氣。 那神像實在很顯眼。 裴沐不覺多看了幾眼,嘀咕道:“我怎么覺得她和我長得挺像的?!?/br> 姜月章也正望著神像,神色有些茫然。 他按了按太陽xue,但眼神依舊沒有擺脫那一絲恍惚之意。 總覺得…… 他忽然停下:“阿沐?!?/br> 恰在這時,裴沐掌心的圖騰也亮了起來。 桃花樹葉虛影亮起,與地下某處相對應。 片刻之后―― 地動山搖。 他們腳下的地面突然碎裂開來! 裴沐本能地就想御劍而起,但從山腹深處傳來某種強大的力量,拖拽著她,叫她只能順著往那邊飛去。 她右手拿劍,目光定位到姜月章的身影上,左手就想去抓他。 但是,她才剛剛抓住他的手臂,他就借助這股力量,翻身過來,將她攬入懷中。 裴沐被他死死壓在懷里。他背對那股力量,用身體為她擋住沖擊。 他們飛快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