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你笑什么?”她莫名有點不滿。 “沒什么?!彼剡^頭,霜雪冷淡的眉眼還有笑意的殘留,“就是覺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br> “我就是隨口一說,也不定我會很厲害呢?星海無盡,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氣。 “嗯,好,阿沐厲害?!彼嗣念^,又去看她腰間的小豬,“就和小豬一樣厲害?!?/br> 裴沐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唇邊的笑意再次漾開。但不待這個笑意徹底出現,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別過頭,陷入了沉默。 這沉默無疑是反常的,可裴沐并未注意。因為她沉溺在溫柔的心意、輕軟的甜蜜中,開心得像在云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滿喜悅地思索著自己的計劃: 該等到什么時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現在……不,還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頂的路還長,她還可以再看看他溫柔的樣子。 還有,應該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說出來,似乎有點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裝偷襲?裝成是敵人一直潛伏在他身邊,這樣很逼真……可是,對他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 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傷心,又不會生出疑竇? 裴沐思來想去,覺得這個不妥,那個也不妥,漸漸居然發起愁來。 啊,要不然…… ……有哪里不對。 裴沐忽然停了下來。 姜月章走在她前面一步,也停了下來。 前面視野忽然開闊,是靠近山頂處的一個石臺。邊緣破碎、花紋模糊的圓形祭臺靜靜佇立。 在這古老的祭臺上,殘存的強大巫力吹成了風,拂在姜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們都像僵硬了,成了兩尊石像。 而后,姜月章松開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臺之上。最后,他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血煞匍匐在他腳邊,烈山之巔在他背后佇立。 恍惚間,他靜默的身影與古時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疊了。 裴沐站得筆直,一動不動――還是不敢動? 然后,她緩緩抬手,指尖顫了好幾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虛幻的冬日陽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細膩白皙的肌膚如同透明。極黑的發與極黑的睫毛,襯著她烏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顆原本該如鮮血燃燒般的朱砂痣…… 已經不見了蹤影。 那顆朱砂痣――那個一直掩蓋了她的身形、血脈的術法,被祭臺上殘存的強大巫力一沖,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術法不在……關于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無遺。 “裴沐?!苯抡碌穆曇艨~緲輕柔,卻在剎那間便收走了所有的溫情――所有的,干干凈凈、一點不剩。 他漠然地看著她:“這是怎么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姜月章對面,站在古老的烈山與古老的陽光中。 陽光中――她烏黑的、微卷的秀發高束著,又蓬松地垂落下來;在紺色的貼身勁裝下,是修長的四肢、微微起伏的胸脯,還有纖細的腰身。 任誰來看,都能看出這是一名男裝的女性。他們至多會認錯她的年齡,因為她纖秀單薄與十余歲少女無異,肌膚白膩無瑕,容貌秀麗絕倫而又藏了一絲鋒銳凜然。 只是現在,她的鋒銳凜然搖搖欲墜,整個人像在風中顫抖的樹葉,飄飄蕩蕩不知該往何處去。 她剛才分明還在仔仔細細地考慮,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于讓他生疑??赏蝗恢g,當她所計劃的事情真正發生,她才發現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像生了銹、缺了口的劍,揮不動也刺不動,只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懸浮著一顆血球。其上無數血絲翻涌,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術――以申屠遐殘留的一點點血為依托,他可以輕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脈。他能輕易知道,誰與申屠遐血脈相連、又在什么程度上血脈相連。 指向她的血絲越多,就說明她與申屠遐的血脈越近。 “女人?!彼兄?,面無表情,幽冷的聲音平靜無瀾,卻又令人從心底里發涼。他就那么盯著她,緩緩重復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親?!?/br> “至親,還擁有不遜于申屠遐的力量。傳聞申屠嫡系都死絕了,那么,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冷得可怕,散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 姜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剛剛從墓中蘇醒時一樣。 “我……”裴沐聲音干澀,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該說什么? 對眼前的情形,她覺得自己理當有所準備――難道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情形?只要她承認,一切之后的事就順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諷刺他太過好騙,可以出手假裝要殺他,最后卻被他殺死,將心頭血給他。 她總算可以毫無破綻地將命還給他,她難道不該開心? 可是,她卻覺得渾身發冷、頭腦一片木然。她像個毫無準備的、衣衫單薄的人,被猛一下從盛夏烈日中拉了出來,丟進風雪咆哮的萬里冰原。 她冷得簡直瑟瑟發抖。 這蒼白的默然、發著抖的虛弱,無疑是一種無言的承認。 而這種承認,也陡然加劇了姜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緊了手,將那顆申屠血脈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緊,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間掙扎――那是他用無數稀薄的申屠血脈提煉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睜睜看著,姜月章露出嘲諷的冷笑,甩手便將那辛辛苦苦、費盡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騰、陰風席卷,瞬間將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盡。 這個舉動……讓裴沐明白了。 她完全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姜月章原本說,要試試以這精血為引,引動烏木靈骨的藥力,從而令他復生。 但現在,他自己毀了那精血。 而沒了那精血,他若要復活,唯一的方法便是…… 裴沐眼中倏然有了淚,但她竭力忍住。一部分的她在喃喃自語,說這豈非很好?他決意要殺她了,這正是她所求的。 可另一部分的她在軟弱地哭泣,傷心至極地、一遍遍地想:他恨她了,他恨她了,他恨得要殺她而后快了。 她閉了閉眼,露出一點自嘲的微笑。 她這個人,為什么總是這樣不合時宜?當年在申屠家,人們教她殺人如麻,可她偏偏要哭鬧反抗;現在在這里,需要她冷靜自持、從容自若,可她偏偏要傷心難過。 像個軟弱愚蠢的小姑娘。啊,申屠遐說得對,她是個天真軟弱的蠢孩子,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裴沐……還是說,我該叫你申屠女公子?” 姜月章冰冷輕柔的聲音喚醒了她。 裴沐睜開眼。 隔著不長的距離,隔著并不高的落差,她能望見他。 可就是這不長、不高的距離,卻像無法跨越的天塹。她只能看見他,卻不能走到他身邊。 姜月章站在祭臺上,負手而立。深灰色的碎發拂過他蒼白的額頭,掩著那隱隱重現的黑色咒術花紋。 ――那個花紋,正是她的雙生jiejie犯下罪孽的證明。 裴沐有些茫然地想,或許她就是為了還這沉重的債,今日才會站在這里。因為太沉重,不可以將她一劍殺了了事,所以命運要讓她嘗一嘗這心痛難忍、卻又不得不忍的滋味。 “我是……”她忽然頓住了。她想,說自己是申屠遙,有什么意義?告訴他,她當年“背叛”了他一次,現在又不懷好意地潛伏在他身邊,背叛第二次? 他會很難過吧。兩次都愛同一個人,兩次都愛錯了人。 何必。 “申屠……是,我的確出身申屠嫡系?!彼噲D讓自己顯得冷靜、得意洋洋一些,可她失敗了,她根本是木然地站著,眼睛微紅、帶著哭腔地跟他說話。 她還在費力地、茫然地想:嗯,現在她承認自己是申屠家的人了。然后呢?然后她該“暴露真面目”,大笑說要和他搶烏木靈骨,不讓他復活。 好…… 原本,她應該順水推舟地承認,再順水推舟地往下演。 可她望著姜月章。她望著他身后沸騰的血煞,望著他冷酷異常的眼神,望著他那無邊無際的怨氣和憎恨―― 她突然就崩潰了。 ……他會恨她。 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說過喜歡她、愛她,說等到他復活就和她成親,說會保護她的人…… 姜月章會恨她。 就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事實,也就在這一瞬間……裴沐被這個事實擊垮了。 她忽然忘記了一切。她忘記了理智,忘記了原本的計劃,忘記了那些冷靜和鎮定。她忍不住嗚咽起來。 “姜月章,我、我沒有想要害你……” 嗚咽很快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哭聲。裴沐拼命忍,卻忍不住,所以只能狼狽地哭、狼狽地說著斷斷續續的辯解。 “申屠遐確實是我jiejie,可是,可是……我對你是真心的?!蹦切┎宦犜挼臏I水洶涌而下,打濕了烈山荒蕪的地面,“姜月章,對、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害你……” “你難道認不出我身上的咒術?你難道分辨不出,我是被哪一家的術士殺死又封印的?” 他發出一聲不屑的嘲笑,譏諷道:“申屠女公子,告訴我,你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思,才會讓同你們有血海深仇的人……當你的情郎?” “你想必十分得意?我明明被迫當你的情郎,卻真的對你動心……對你溫柔體貼,關懷無微不至,對你唯命是從――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如此折辱我,如此――不愧是申屠家的人!你與申屠遐――簡直是如出一轍的惡毒!” 陰冷的聲音,利箭般的指責。 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小刀,使勁戳在她心上。 裴沐什么話都說不出了,所有的辯白都被堵了回去。她只能睜著朦朧的淚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卻只能看見他身邊陰風肆虐,像極了永不消解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