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u琦嗚咽幾聲,不顧黑風的阻撓,將裴沐抱得更緊。 下方時而山脊起伏,時而原野千里。強烈的陽光鋪陳在大地上,云影在地面飛速流動;越往東去,空中水汽愈濃,大地綠意越盛。人類的城鎮四下散落,荒野中偶見妖獸出沒。 小半時辰后,他們開始降落。 u琦已經僵硬到抖不動了。不過,她還是勉強維持住了守陵人一系的尊嚴;尚未徹底落下,她便拿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黃銅羅盤。 她先掐指測算大致方位,又對著羅盤凝神調整。 等裴沐御劍落下,u琦又抓著她的手,示意她放在羅盤中心:“來,對準勾陳的位置……對,就是這樣?!?/br> 裴沐側頭觀察環境。他們已經離開了陸地,此時正在一座海島上。不過,從這里已然能瞧見陸地的輪廓。 海面風平浪靜,碧藍深邃,翻起白浪如碎玉,不時跳起幾條妖力纏繞的魚。 她們在測定方位時,姜月章負手而立,陰風流散,為他查探四周。 “……此處并無異常,不過,靈力的氣息略有一絲不對勁?!彼龅仵久?,似被什么東西輕輕扎了一下似的。 “怎么了?”裴沐立即問。 “無事,不過……有一絲古怪的刺痛感?!苯抡绿职戳税搭~心,等他再放下手,蒼白的指尖赫然有一點暗色凝血點。 “這是……” “那應當是古時殘留下來的巫力?!眜琦抬起頭,隱隱有點幸災樂禍,“烈山封印多年,大祭司夫婦的力量還戀棧不去,那可是傳說中半人半神的力量,天然是怨魂一類的克星,哼哼……” “琦姐,”裴沐不忍心上人被嘲笑,趕緊打斷,“巫力與靈力還有區別?” “自然有?!眜琦看破了她的心思,撇了撇嘴,倒也不多說,“傳說中,盤古大神自混沌中生出,又劈開混沌,清氣上升是為天,濁氣下沉是為地。清濁二分,方有天地。不過,這是個緩慢的過程,至今,清氣與濁氣都還在人間混雜,并未全然區分?!?/br> “過去,殘留在人間的清氣更多,因此祭司們使用的巫力,其實更接近清氣。而我們使用的靈力,清濁則更加平衡。而姜公子么……他乃是徹徹底底的濁氣凝結,豈不正好被巫力克制?” u琦到底止不住那分幸災樂禍,微笑起來:“進去烈山后,可別走不了多遠,姜公子便化成灰啦?!?/br> 姜月章瞥她一眼,神色冷冷,沒有半分動容。他只拉起裴沐,淡淡道:“阿沐,離這女人遠些。似她這般實力低微,還不懂收斂之人,遲早落個慘淡收場?!?/br> 他自己倒是忘了,他剛遇見裴沐時,她那笑瞇瞇又惡劣的勁兒,比之u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沐就心想,琦姐說得不無道理。她干咳兩聲,正色道:“阿姜別怕,我會保護你?!?/br> 姜月章一愣,神色古怪起來:“阿姜……?” 裴沐促狹地捅捅他:“不是很可愛么?” 姜月章沉默片刻,斷然拒絕:“不要?!?/br> 裴沐眼睛一眨,去看他腰間那只藍色的小陶豬:“也好,那我就給你的小陶豬起名,就叫‘阿姜’啦!” “……” 姜月章盯著她,目光下移,到了她的那只小陶豬上。 “阿沐?!彼⒅侵回i,果斷地說出這個名字。 雖然只有兩個字,可其意昭然若揭。 他們對視片刻。 噗嗤一笑,裴沐笑出了聲,而且越笑越厲害:“姜月章,你好像小孩子??!” 而且是那種被人用泥巴團丟了一下,就一定要用同樣的方式報復回去的、很記仇的小孩子。 姜月章:…… 他眉眼依舊冷淡,卻隱約滑過一絲懊惱。 u琦在一旁木著臉:“打情罵俏到此為止,好了,可以了?!?/br> 她手一揮,羅盤便向著海上某個方位飛出。忽然,一股無形之力生出,將羅盤束縛于半空;緊接著,一道青綠色的光線投來,正沒入裴沐的掌心――那嵌了桃花的樹葉圖騰! 姜月章本能地就要去阻撓,卻聽u琦說:“別動!” 片刻后,天上地下,忽然響起了一陣隆隆之聲。那聲音時遠時近、時高時低,令人想起無盡的空間、無涯的時間,想起亙古也想起未來。 陽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轉瞬之間,一座身披重重草木的高山……出現在了海面上。 它半實半虛、縹緲無定,微微扭曲,如隔了騰騰水汽。 “這就是……烈山……” 一時間,三人都仰著頭,無言地看著這巍巍高山。 u琦喃喃道:“原來烈山長這模樣……好強的幽寂之感。傳說,自烈山隱世,大祭司與燕女的名姓也都被隱藏在了星空之中。他們的命軌無人能見,靈魂永不潰散。我有時會想,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在輪回中煎熬……” 她面上有一絲狂熱。u琦既然自愿選擇了擔任守陵人,自然是因為對傳說、星空與命運格外沉迷。 她平復下急促的呼吸,喘氣道:“這是通往烈山的入口。我靈力不足,羅盤撐不了多久。阿沐,你走前面,你身上的信物會為你指出道路?!?/br> 裴沐點點頭,拉起姜月章,自己走在了前面。 在她身后,那陰冷而俊麗的青年垂下眼睫,毫無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神色沉沉不動,如迷霧結冰。 海浪涌動,卻自有一層奇異的力量隔絕了空間。 青綠色的幽光時隱時現,相互聯結;很快,一枚巨大的樹葉圖騰就在海面鋪開,如一個指引,又如一次無聲的凝視。 姜月章伸著手,抓著那人溫暖的指尖。他一直垂著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當他走過圖騰中心時,他看見了那朵細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著他、 而后,他一腳踩上了虛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過去。 …… 層層的光,像層層的浪。 裴沐忍不住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時,她看見了…… 一枚悠悠飄蕩的樹葉,乘風而落,擦著她的鼻尖,又繼續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樹葉。這是一片榆木的葉子,大半枯黃,中心留著一點綠。 冷風卷過,掀起一陣干燥的“沙沙”聲。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滿落葉,簡陋的石子路殘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 路邊倒著幾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潤下,這些白骨如玉似的閃閃發亮。 “冬天……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頭,看見遙遠的山頂。那里有斷續的白色,像是積雪,也可能是凍結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試探著放出靈力,感應片刻,沉吟道:“周圍都是森林,沒有建筑的痕跡……阿姜,你有發現么?對了,這里巫力更濃,你有沒有事?” 姜月章頓了頓,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對她淡淡一笑。 “無礙?!?/br> 他也抬頭去望積雪的山頂,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并未感受到之前的壓力?!?/br> “那就好?!迸徙逅闪丝跉?,也忍不住回他個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過頭,就見他走來她身邊,反過來帶著她去走了另一條路。 “我們去山頂,這里更近?!彼呑哌呎f,“根據古籍傳說,烈山山頂有星淵堂,是當年祭司們的集會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寢,根據古時的習慣,入口應當就在山頂?!?/br>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裴沐驚訝,任由他領路。 “……不知道?!?/br> “???”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想要了解?!彼曇舯揪陀幸唤z飄忽的鬼氣,現在語氣略帶迷茫,就顯得更加飄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丟在了這里,但那本是絕不能丟失的?!?/br> 裴沐想了想,遲疑道:“或許是修士的靈覺,讓你冥冥之中預感到了這場生死劫?!?/br> 說著,她突然眼睛一亮,語氣上揚:“阿姜,這么說的話,你肯定能順利拿到烏木靈骨,重獲新生。你絕不能丟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姜月章忽然停下腳步。他略回過頭,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壹诺拈L睫如山頂的烏云,遮掩了獨屬于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么……”他沉默了,一副情緒不高的樣子。 “裴沐?!?/br>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后又松開來,轉身正面面對她。他略彎下腰,雙手按著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翻滾著無窮復雜的情緒――太復雜,所以她反而一樣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過來?”他聲音里似乎隱忍著什么――什么就要噴薄而出的情緒,“你果然希望我活過來?” 他們離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將之拉下去。她攬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在這個輕輕的、不帶任何欲念的、單純親近的吻里,她溫柔地說:“你是有些近鄉情怯?別擔心,都走到這里了,不會出意外的。無論我們之后會遇到什么,我都會保護你?!?/br> 他僵硬地站著,而后緩慢地擁住了她。他沒有回應這個吻,只是闔上眼,像在仔細地感受什么、整理什么。 “……好,我相信你?!彼穆曇粢稽c點軟化,溫柔的笑意也一點點漫出,可這聲音這樣輕,輕得太幽緲,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為霧氣而去。 忽然,他扣緊她的腰,撬開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奪一樣地吻她,糾纏到激烈處,幾乎不容許她呼吸。 “誰讓……” 他在深吻中輕笑,溫柔至極地輕笑。 “誰讓我實力不如你,便只能如此了?!?/br> 這嘆息般的話語,終于似晨霧融化,消失無影。 …… 山道寂靜。 不時有些動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只剩了最精華的部分被提煉而出??瓷项^附著的妖力,想必這些動物生前也頗有實力。 另外還有些破損的牛角面具、散落蒙塵的寶石、快變得光禿禿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東西?!?/br> 姜月章一路為她講解:“那時,祭司是唯一擁有力量的群體。他們不僅要擔負保護部族的責任,還要占星、觀命,為部族謀劃出路?!?/br> “占星……我連星宿都分不大清?!迸徙迓牭媒蚪蛴形?,感嘆說,“若我去當祭司,觀星時肯定會睡著?!?/br> 一聲氣音。 裴沐呆了呆,才發覺是姜月章笑了。 他側過頭,明顯在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