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楚鈺將案前累疊參奏的折子攤開,“皇叔如何給榮家一個交代?” 楚欽跪姿端正,雙手捧起玄鐵兵符將之高舉于上方,句句擲地有聲,“若陛下肯將手中起居注殘篇公諸于史,臣愿交出兵權,親自去榮府負荊請罪!” 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輕天子終于面露震驚之色,或許連榮昌海那只老狐貍都不曾料到,秦王如此輕易肯交出兵權。無論是榮家抑或是楚鈺,都已準備好打一場十年不見刀光的血戰。孰料到血戰未始,對方卻已棄械。 楚鈺站起,“皇叔此話當真?” 楚欽跪立,“臣無虛言?!?/br> 正殿內忽為死寂的沉默裹覆,風聲透窗侵襲,黑云翻卷,雨雪破云而出。 楚鈺聲音嘶啞如同被寒風割裂了咽喉,“皇叔同趙嫣是何關系?” 楚欽斂目藏住眼中的情思,“是臣性命相托之人?!?/br> 楚鈺冷聲道,“關于起居注之事,皇叔何時知情?” 楚欽恭敬答,“從大理寺卿程沐處得一手稿?!?/br> 楚鈺挑刺,“何時?” 楚欽滴水不漏,“臣未歸京,由秦王府舊人入翰林院轉交?!?/br> 楚鈺冷笑,“當年先帝同趙嫣諸事,皇叔又何時知?” 楚欽如實道,“早些時候先帝身邊的大監常平與臣透過口風,臣順著蛛絲馬跡查出了些東西?!?/br> 楚鈺遂又問,“十一一事何以瞞朕?” 半晌,楚鈺聽到階下跪著的秦王嘆息聲,他似乎對楚鈺知道十一之事并不驚訝,“臣不過隨他所愿罷了?!?/br> 楚鈺終于道,“皇叔且退下吧,此事朕心中已有計較?!?/br> 秦王早已知趙嫣諸事,且與趙嫣有私。 嫉妒像是焚燒的野火灼傷皮rou,寸寸撕裂心臟。趙嫣已經死了,卻陰魂不散,日日折磨使他不得安寧。 鼻尖嗅到的云苓香氣,讓天子暴怒掀翻香爐,后又茫然立于一地香灰之上,在這滿室的幽香中罕見露出倉皇無措的神情。 皇宮星夜密詔楊太傅等諸輔政大臣。 六位輔政老臣以楊太傅為首,歷經三代帝王,均是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人物,見到起居注殘頁上寥寥百字到底唏噓不已,其中一位乃當世之大儒,“老臣還記得翰林院的林汾如何對他這唯一的弟子贊不絕口?!?/br> 便有另一位正紅朱袍的老大人接話嘆息,“當年瓊林宴上狀元郎的風采,已多年無人可與之比肩?!?/br> 建安十五年的瓊林宴上,趙長寧一襲官袍,連當時已經嫁作人婦的高祖皇帝之女信陽公主都一見傾心,癡迷不已,笑道,“若我晚生十年,當與他生一段緣分?!?/br> 此不過坊間風聞的一段軼事,卻依稀能窺見當年趙嫣新科登第的卓然風采。 楊太傅盯著書頁上的黑白文字,連嘆三聲,“可惜,可惜,實在是可惜??!” 當年種種除這一干老臣,已無人再知,便是楊太傅,當年也曾動過將之收入楊府為婿的念頭,只不過還未過一年便流言四起,之后趙嫣入內閣,同陸家一眾為伍,聲威日盛,手段暴虐,人皆道他自甘墮落,誰能想到陸家最后栽于他手,趙嫣身為內閣首輔,作惡無數,原來皆有因由。 “太傅不知,當初朕小周山出事,雙目失明,秦王將朕交托于人,救了朕的……”楚鈺聲音頓了頓,“也是趙嫣?!?/br> 眾皆錯愕,不知內里還有這樁。 “秦王殿下當初即使未知全貌,也應窺見端倪,故而才放心將陛下交于趙嫣?!?/br> “秦王與趙嫣有何瓜葛?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楊太傅接過幾位大人的話頭道,“士為知己者死。秦王殿下與那趙嫣是何瓜葛暫且不談。陛下待如何做?” 楚鈺沉默良久,遮覆眼中的幽沉的痛楚,“朕預重修史本,還他一個公道?!?/br> 楊太傅卻撩開袍擺跪在地上,“陛下不可!” 楚鈺冷聲道,“有何不可?” 向來意見相左的幾位輔臣如今卻隨楊太傅一致跪下。 “臣等請陛下三思!” 正殿內急風翻卷珠簾,珠簾撞擊發出金玉之音。 楊太傅嘆息,“陛下可知道當年趙夫人遇刺一事?” 楚鈺遂道,“略有耳聞?!?/br> 楊太傅捻須道,“陛下身邊有先帝留下的十名影子,召來一問即知,趙夫人之死的幕后之人,正是先帝?!?/br> 第一百一十七章 楚鈺掀翻案前的青瓷茶盞,清透的茶水濡濕羅文宣紙。 “太傅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楊廷和太傅沉聲道,“臣也一直不明白先帝為何對一婦人下手,直到今日看了這起居注方才明白,陛下這是要讓趙嫣做真正為他所用的孤臣。趙夫人身后是崔家,陛下這是怕因為趙夫人的緣故趙嫣與崔家親近,若當年趙夫人不死,只怕崔家就是今日的榮家了!陛下可有辦法同時應對只手遮天的趙家與榮家般強盛的崔家?” 楚鈺終于明白楊太傅之意。 趙夫人一死,趙家與崔家的紐帶便被連根斬斷。趙嫣即使提攜崔家,也不過是親族間的照拂,成不了大氣候。所以趙嫣擔任內閣首輔的那一年,先帝派人殺了他的母親。 楚鈺只覺他的父皇人雖進了墳墓,鬼魂卻依然像一道巨大的影子盤踞在巍巍皇城的上空,妄圖左右活人的腳步。 楊太傅苦口相勸道,“陛下看看今日來之不易的升平盛世,若就此公諸于史,先帝所作所為都要大白天下,趙嫣為萬民唾棄,不過青史上多一名佞臣,先帝為萬民唾棄,動搖的是國本啊。趙嫣自己又何嘗不知,是以到死都不曾說出半個字。陛下,茲事體大啊?!?/br> 楚鈺袖中的手指握成拳,猩紅血跡于袖口墜下,為一片點綴游龍的明黃袖擺所掩映。他甚至不知自己該作何表情。 六位輔政大臣均跪于青玉階下,官袍連成一片刺目的紅。他們中間有三位楚鈺都曾尊稱過一聲老師,無一人有起身之意。 冷月天際高懸,月光灑落積雪,宮娥垂首進出添香,正殿安謐,只聞窗柩外的的風聲。這場長達數個時辰的君臣對峙終于在天際將明時落下帷幕。 徹夜未眠,楚鈺的雙眼布滿血絲,仿佛這艱難的一夜熬干了年輕天子的脊骨,鎏金案臺上紅蠟流下燃盡的最后一滴淚。 “若不能翻案,秦王處如何交代?” 楊太傅于眾位老臣雖跪一夜卻姿態筆直,安穩如山。 “可假意應之,先奪兵權,若無兵權,秦王府不足為懼?!?/br> 晨時第一縷薄曖的日光透進死寂的殿內時,階上傳來宣帝疲憊而不甘的妥協。 “依太傅所言?!?/br> 秦王上交兵符的音信不知何時傳遍京中有所耳目的官邸,眾官邸聞風而動,榮家門前貴客又比從前徒增數倍。功名利祿薄似風絮,不知何日即粉身碎骨,到底人人心向往之。 諸位輔政大臣在商擬兵權交接事宜的同時,翰林院的程沐接到一道重修正史的明旨。大楚史本修繕查缺補漏本五十年一次,此時破例朝野上下均不知意欲何為。 只楚欽知這是皇宮給秦王府交代。程沐感激接過旨意,夜夜點燈疾書,尚不料到史本修繕完畢的一刻便是史官斃命之時。 秦王府邸。 童章與林舒立于荒草叢生的廊外。 眼見涌動的天際一只信鷹破云穿來,鷹爪落在林舒肩畔,林舒于鷹腳處取下薄絹,梳理信鷹的羽翅,將之振飛,信鷹便隱沒于波濤云海,仿佛它從未來過。 童章問道,“如何?” 林舒收信道,“是時候回稟殿下了?!?/br> 春蘿一如往常替她的殿下披上外衫的時候,忽聽楚欽道,“你的身契已送回老宅,日后好自為之?!?/br> 春蘿眨眼,心中感念不到悲喜,一雙杏眼泛起淚花。 長廊外風聲呼號,翻卷凋零碎葉。 林舒與童章庭前已候多時。 楚欽伸手接過林舒遞來的絹紙,見細瘦薄絹上書蠅頭小楷,“太傅薦陛下,假意應之,先得兵權,陛下允?!?/br> 楚欽目光落在“陛下允”三字,面無表情掀開燈龕,將薄絹置身紅紗燈內明滅的火焰上,看它燃成一捧青灰。 宣帝整肅錦衣衛,難免有漏網之魚。 這條唯一的漏網之魚冒死傳回最后的手信。 楚欽閉目道,“林舒,是本王輸了?!?/br> 林舒拱手道,“是殿下踐行賭約的時候了?!?/br> 自趙茗去榮家鬧一場。童章與林舒均已于他口中知曉個中真相,思及趙嫣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均嘆惋之,童章曾對趙嫣說過重話,自責不已。 秦王受詔入宮前一天,林舒尋他做一賭約。 秦王將以假亂真的兵符送入皇宮,若陛下將起居注公諸于史則林舒輸。秦王將銷毀真正的玄鐵兵符,去榮家負荊請罪,就此了結這一樁恩怨,此后皇宮中的假兵符亦能號令三軍。 若陛下虛以委蛇,則秦王輸。 秦王府退無可退,終將掀起一場滔天血雨。 楚欽受高祖皇帝之安排年幼離京,志在西北而非京城。先帝在世時對楚欽種種猜忌,他手刃驪妃,任由之埋下惡種。 周太皇太妃于趙家傾覆后提醒道,帝王恩薄,要早做打算,楚欽仍未生反心。 楚鈺恩將仇報用西北將士的性命玩弄朝堂權術,獄中凌辱趙嫣,楚欽憤怒至極,到底尚有余地。 即使后來楚鈺接過榮家遞來的刀,楚欽顧慮天下,本不欲生靈涂炭,才有了與林舒的賭約。然而先帝埋下的惡種已生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楚鈺親手斬斷最后的太平。 趙茗被禁足秦王府中。 為防止他繼續挑釁滋事,門窗被童章用厚重的木板釘死,只留下一道暗格作進出餐飯之用。他不知他的令牌儼然變成榮家指證秦王的證據,亦不知墻外山雨欲來。 他狼狽蜷縮于四壁高墻內,看日暮月升,雪落雪停,周而又始,循環反復。頹自沉溺于過去的舊夢中,將記憶中撕碎的趙長寧重新拼接成形,眼角干澀,日日錐心。 年初最后一場大雪停歇的時候,門外傳來鐵鎖落地的聲音。趙茗瞇著眼,長久的幽禁讓他臉色蒼白似鬼,借著熹微的日光,他看清楚秦王高大的影子。 “趙茗,西北軍反了,你欲何去何從?” 第一百一十八章 永歷四年二月初,秦王獻兵符,自求剝去雙爵,做一京城閑散親王。 宣帝允。 秦王奪爵卸甲,大權旁落,天下軍民嘩然。 宮中大擺華宴。 華宴之上,秦王面容沉著不見落魄,宣帝親自為之斟酒,叔侄融洽的場面落在眾臣眼中是又一出杯酒釋兵權的佳話。 舞妓幽歌,彈管撥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