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美貌的女婢玉手捧起香筒又添新香。 眾大夫于雕云畫屏后行出,為首一相貌平平的布衣老者捻須道,“若三五天內人能清醒,性命便已無礙?!?/br> 他是京城最大的藥坊百草閣的主人,一雙回春妙手不輸宮中太醫。 榮夫人遂放了心,正欲感念,卻聽老者又道,“難在公子的腿,早有陳年舊疾,又添新傷,且于冰天雪地中受寒,只怕積重難返,回天乏術?!?/br> 數十位京中的名醫經多番確認,終于借德高望重的老者之口給榮家上下一句準話。 榮夫人心痛如刀絞,顧不得高門大家的面子,淚水漣漣,飲泣不止。 榮昇看著榮昊扶著母親去了廊外后廂,臉色如死人般青白。 榮穎身背的罪孽是整個榮家的罪孽,受到業報的只有他一人。 榮穎因他的自負付出代價。 以后的榮穎連做影子的資格都一并將被剝奪。 自古世家高門的榮華富貴皆如火中取栗,笙歌舞影,玉輦高閣,不過是別人眼中的盛景罷了。 身處局中方知個中滋味,實是有苦難言。 榮昇繞行畫屏,掀開玉床帷帳,見榮穎沉沉閉目,臉色灰敗,倚在繁復華美的云綢之上,瞧不見那雙桃花眼中的算計,顯得有幾分單薄脆弱。 一枚不知來處的玉扳指晶透瑩亮,像是心愛之物,嚴絲合縫困囿于養尊處優的手心。 若他醒來知道自己的情形又當如何? 榮昇閉目,不敢再有聯想。 “是秦王府的人?!?/br> 榮昇回頭,見榮尚書不知何時立足于他身畔,遂問道,“父親如何得知?” 榮昌海官場浮沉許多年早已閱盡千帆,一雙混濁精爍的眼瞳像藏著暗勾,即便榻上昏沉不知生死的人是他的骨rou,亦能沉著分析利弊,陳述事實,“已審過他身邊的那個丫頭,說是當夜正備馬車,見一蒙面之人越墻而入,將她與車夫捆綁一處,威脅道出主子的下落,情緒極為不穩,口口聲聲為兄長報仇,丫頭掙扎時扯掉了那人腰間的令牌?!?/br> 榮昇接過了榮昌海遞來的令牌。 這令牌漆黑如徽州寶硯,玄鐵所制,略顯陳舊,西北軍旗刻于其上獵獵昂揚,榮昇大驚,“趙茗!” 除了趙茗,西北軍中還有誰有一個與榮家有仇的兄長? 榮昌海道,“就算是趙茗,如今也不能是他了?!?/br> 榮昇背后冷汗迭出,轉瞬想明白了個中關節?!案赣H這是要攪混京城的水!” 榮昌海道,“西北軍出了名的護短,已死一個寧珂,秦王重情義,想必不會再看身邊親信出事。黑甲會替趙茗背了這樁罪。黑甲為何要對付榮穎?是為了打壓榮家的氣焰。打壓榮家就是打壓士大夫,士大夫維護的是天家的利益,秦王殿下,這是有了僭越之心啊。陛下如今缺的只是一個懲治秦王的借口罷了。榮家何不順水推舟遞上這個把柄?” 榮昇道,“父親如何知陛下與秦王不復從前?秦王殿下可是在小周山拼死救過陛下?!?/br> 榮昌海道,“陛下暗中幽禁太后,西北軍凱旋歸京陛下未曾親迎,雖不失禮數卻不復以往熱切。天家無情,潑天的恩德比不過相背的利益。秦王兵權在握,民間知秦王不知天家的情形日益漸增,你當陛下都無耳聞?如今陛下能真正信任與倚仗的除了先帝的輔政老臣,便只有六部,而六部以榮家為首,你meimei一日是皇后,榮家的利益一日便與皇室不可分割?!?/br> 榮昇看著自己的父親道,“榮家的興盛就這般重要?你看看榮穎,他雙腿已廢,到這最后一刻還要被物盡其用!” 榮昌海拂袖冷聲道,“你且回去拜明堂之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吧,今日話多了?!?/br> 榮昇憤然離去,車馬回府,即入祠堂,跪于蒲團之上,頓生無力之感。 人玩弄不過命運。 當初榮昇因為趙嫣放棄了刑部之位,以為斬斷了父親妄圖伸向刑部的手,誰知隨著劉燕卿被貶謫嶺南周折還是回到原地。 幽暗慘淡的燭火映襯滿室死魂的牌位,漆漆院落耳聞他沉重的呼吸,干枯的枝椏上有鳥聲凄厲哀鳴。 這陰森冰冷的地方,究竟是祠堂還是墓地? 高門無德,被名利左右手心,天家無情,被權勢裹挾前行,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你方唱罷我登場,鑼鼓不歇,便永無止境。 而他掙扎抗拒,終于還是要被這滔天洪流所吞噬。 人何以淪為身外之物的走卒。 他跪一整夜都沒有想明白。 趙嫣,你到死的時候,想明白了嗎?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京城上下皆知榮家三公子被秦王府的黑甲所廢。 榮三公子一事被皇后與榮尚書鬧至御前。 榮尚書年過五旬,手中執黑甲令牌,聲淚俱下求一個公道。 秦王雖當庭駁斥,卻正如榮尚書所料將事出趙茗隱瞞的滴水不露,于是潑天的臟水便都到了秦王的身上,武將與士大夫的矛盾被挑唆到了極致,士大夫群體上奏,聲稱秦王指使黑甲行兇,當嚴懲之。 這諸多士大夫幾乎占據朝中三分之二的位置,其中一部分察言觀色以順應君心,一部分毫無思辨順應大流,這群斷了脊梁骨的人們儼然忘記了若無將士用命搏殺來的太平,何來今日他們在朝堂上口沫橫飛的聲討。 相比于朝堂,民間與軍營的聲音截然相反。 自古武官重義,文官重名,百姓重衣食,皇家重權力。 楚鈺冷眼看著朝堂上的明爭暗斗,心知漠河十五洲收復,突厥人不足為懼。 一個手握重兵且民間聲威正盛的將軍之于再無邊患的朝廷已然弊端大于利益。 更何況秦王不只是將軍,他是皇室血脈。 榮家遞過來了刀,小心翼翼地試探皇帝是否會接。 夜未明朗,宮燈影綽。 宣帝合上了手中最后一封折子,朱紅御筆攤在一側。 朱旻盛立在他身側躬身磨硯,拂塵順著窗柩透進的風輕微晃動。 宣帝忽而問道,“秦王待朕如何?” 朱旻盛垂首道,“小周山大火秦王殿下拼死護駕,奴才拙見,是以命相護?!?/br> 楚鈺笑了聲。 他的皇叔當初在小周山護著的,是他這個皇帝,還是驪妃的兒子? 小周山以命相護的,還有一個十一。 朱旻盛聽道宣帝道,“朕想去書閣看看?!?/br> 朱旻盛知道皇帝說的書閣在何處。他躬身隨侍,手中提一盞燈火,燈火照亮沉夜。 楚鈺推開了書閣厚重的高門,趙家抄家后的珍本均列其內,楚鈺往角落里看去,只見蛛網橫生,吃土厚重,一卷孤本殘頁為風卷落,嗆起陣陣煙塵。 不禁大怒道,“為何無人來清掃?” 朱旻盛忙道,“是奴才管教不嚴,想必后來陛下不曾來此,宮人有所懈怠,奴才領罪?!?/br> 楚鈺彎下腰,撿起孤本殘頁,端凝泛黃的字跡,呼吸有些急促。 趙嫣活著的時候被踩進泥里,如今趙嫣死了,他的書也跟著死去。 昔日放縱于溫柔富貴鄉,不知熬干多少女人眼淚的榮三公子,如今連親自邁下他的床榻也做不到。 榮穎并不像榮昇所憂慮般情緒激動,舉止失常。 他清醒后似平靜接受事實,由著榮家的下人抱他坐上木椅,以后這木椅便成了他的雙腿,寬大繡著牡丹花的袍擺撂下來,一張俊俏又蒼白的臉上神情仍舊驕矜貴氣。 榮家如今已不需要他了。 榮昌海雖顧慮到他的感受并未直言,榮家新收一名義子的消息卻周折傳進了他的耳中。 榮穎知道自己已成廢棋,所有經他手過的樁樁件件,日后也將要經別人之手。 他的生父對他物盡其用到極致,榮家三公子傷重的消息張揚到天下皆知。 榮穎垂著眼睫,淡淡抿了口清酒。 綺玉在他身側半蹲著,細致地揉捏他的膝蓋,一旁的炭火在爐內正盛著火苗,青色的玉磚上有拖行后的血氣和腥味,室外有凄慘的哀嚎聲。榮穎一雙桃花眼中點進跳躍的火焰,漫不經心地問道,“人死了沒?” 綺玉道,“已經死了?!边@已是榮穎出事以來杖斃的第五個人。有時也許是健全的雙腿刺到了榮穎的眼,有時或是暗地說了不中聽的話,這一次是將榮穎小心翼翼收著的玉扳指摔出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榮穎清醒后性情更加殘虐,捉摸不透,即便綺玉長久侍奉于他,相比從前也惶恐不已,戰戰兢兢。 “活的像陰暗的螻蟻一樣,卻為什么不肯去死?” 榮穎問道。 他像是在說院落中被杖斃的男人,又像是在自嘲,話音融化入風聲,綺玉垂眸低聲答道“也許有所眷戀,亦或有所不甘?!?/br> 榮穎道,“有何眷戀,有何不甘?” 綺玉道,“眷戀至親至愛,不甘任人魚rou,心懷希冀,以為多活一天明日便會好過今日,所以不肯輕易死去?!?/br> 榮穎竟是笑了,眼中笑出了淚。 “原來如此?!?/br> 榮三公子一事只是一個引子。 楚欽受宮中私召一見時,便知道陛下接過了榮家遞來的刀。 陛下如今羽翼已豐,邊患悉平,以后這樣的打壓將會與日俱增,直到手中的西北兵權被盤剝殆盡。 楚欽冷笑,實不必如此殫精竭慮。 他的目光落在腰間的虎符上,眼底似有風云涌動。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朱旻盛身著花莽紅衣,聲音略有些尖細,卻并不刺耳。 “秦王殿下,陛下有請?!?/br> 楚欽于正殿外候召,隨朱旻盛繞過長廊入正殿,兩排珠簾如碎云,宮娥垂首出入再添新香,寂寂寒冬中殿內暖如草長鶯飛的春日。 諸人退下后,正殿內便只剩這君臣二人。 楚欽跪叩行禮,楚鈺在龍案后打量,見秦王今日未著甲胄,一襲玄色暗紋錦服,玉冠束發,眉目沉沉,如同出鞘的刀和利劍。他這皇叔的模樣同高祖皇帝生的極像,一舉一動都帶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