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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節

    暗中的刀光沉流湮沒于輕揚的水袖與濃香之下。

    人人飲酒聞樂,盛世之相昭然。

    宴罷,楊太傅入正殿與宣帝密談。

    “陛下欲派何人往西北去?”

    西北軍秦王舊部眾多,民風彪悍,新任將領若去必難服眾,注定要成為一枚過河卒子,為后來人做嫁衣。

    宣帝道,“榮昊如何?”

    楊太傅答,“可?!?/br>
    不日朝廷封榮昊為從一品大將軍,與其余數十名京中將官攜兵符與調兵遣將的圣詔同往之。

    秦王幽居京中秦王府,兩耳不聞窗外事。

    趙茗與林舒童章等人均已封京職,未隨大軍西去。

    榮昊性情殘暴易怒,西北軍中不服之人皆用重刑剝rou剔骨,以儆效尤。

    短短五日西北軍中已死傷數百,將士無一不念秦王。

    后軍中有流言傳,榮家為圖謀皇后之位從中作梗阻礙西北軍糧草押運。

    一時間數十萬將士怨憎四起,無從遏止。

    秦王府仍舊安謐如同在醞釀著風暴的壁壘。

    楚欽的舅舅周顯于江南密信,信書“時機已到”四字。

    楊太傅上折奏請秘密處決秦王,楚鈺思慮一日,下誅殺暗旨。

    而錦衣衛去往秦王府時已人去樓空。

    江南周家舉家西遷。

    永歷四年三月中旬。

    西北嘩變,童章手握真正的兵符現于軍中,西北眾軍倒戈。

    而榮昊非坐以待斃之人,暗中查清周太皇太妃被秘密安置于鄴城童章名下一處私邸。

    率京中同來諸將殺出一條血路圍堵,西北軍不敢妄動,局勢膠著兩日。

    周太皇太妃自焚而亡,私邸灼燒成一片通天血海。

    榮昊再無倚仗,趙茗陣前順應軍心斬殺之。

    自此大楚西北八十萬軍黑旗易幟。

    朝廷派去的信使還未踏入西北鄴城一步,便為鄴城邊將一刀斃命。

    秦王檄文于西北傳出。

    列數榮家罄竹難書的罪行,以清君側為由拉開了大楚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西北之亂的帷幕。

    后世史官關于西北之亂眾說紛紜,依稀可窺見背后錯綜復雜的政治籌謀。

    自此榮家兩子一死一殘,榮昌海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升平百年的盛世烽煙再起。

    縱然是楚欽也從未想過,西北軍的刀刃有一天會對著自己的同袍,甚至會連累自己的生母。

    事已至此,程沐接旨修史無論對朝廷亦或秦王皆已無意義。

    程沐卻筆耕不輟,任由世外血雨暝晦,狼煙遍地。

    崔嘉為擺脫秦王府門生的身份重拜入榮家門下。

    榮昊已死,趁榮家正值用人之際,從京畿被提入六部,一身青袍換紫袍。

    大楚重文輕武的弊端初現端凝,京師重兵與西北持平,可堪大用將領卻寥寥無幾。

    文官披甲入戰場,雖勉強能統籌大局,到底失了血性,以摧古拉朽之勢崩塌。

    戰火燒至流火七月。

    西北軍攻至河東關隘。

    河東地形易守難攻,是一道綿延百里的天然屏障,河東一破則潼關破,潼關淪陷則京城危矣。

    所幸朝廷援兵已至,河東守將又是難得的將才,將黑甲拼死抵擋于命門之外,京城方有喘息之機。

    河東以北戰火綿延,歷代兵禍總伴隨匪禍,匪首橫行魚rou,官府業已癱瘓,遠至嶺南皆有北方受之波及的百姓走水路逃亡而至。

    陸驚瀾以為這一生都不會踏足嶺南。

    可他還是來了。

    從京城到嶺南的水路,食不裹腹的女人抱著哭喊不歇的孩子坦露胸乳喂奶,骨瘦如柴的佝僂老翁拄著掉漆的木杖低聲嘆息。

    船上腐爛而濃烈的尸臭讓他一時間以為回到了多年前嶺南瘟災的時候。

    每天都有人餓死,于是船上每天都在往江中拋尸。

    死尸在江水中浮沉,被浸泡發白,終變成魚餌。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陸驚瀾握緊了腰間的青玉劍,遮覆住了眼底一片修羅般的血色,伸手遞給船夫兩錠銀元。

    船擱淺靠岸,陸驚瀾隨著逃難的百姓一起,踏上了這片曾滿目瘡痍復又新生的土地。

    嶺南溫暖,四季春花漫山。

    趙長寧如果活著,應該會喜歡。

    第一百一十九章

    嶺南近海,河道眾多。

    嶺南十八郡中又以相郡為最,自古以來水患頻發。

    半年前相郡從京城調任一位劉太守,聽聞乃治水之能臣,引河修道,建堤通渠,水患雖解,卻毀了農田作物,相郡官員開倉放糧,免數萬百姓之災荒。

    如今北方橫遭兵禍,流民涌入嶺南,嶺南十八郡只此一郡開棚設粥以濟之。

    劉太守年紀尚輕,生一張白玉面頰,鞋跟踩在襪底,成日眉眼彎彎的模樣,身邊跟著一個叫做福寶的小廝。

    王婆子是相郡有名的媒人,但凡當地富甲的婚事無一不重金聘她出頭露面。

    王婆子去太守府邸替豪紳家的女兒說親,人在側堂候著,卻見劉太守狼狽的從里間出來,不知被什么人澆滿身藥渣子,發梢往下淌著漆黑的濃汁,臉上卻不見惱,拿青布衣袖胡亂擦了擦發鬢,這才注意到了王婆子,王婆子上前行禮,堆滿褶子的老臉湊上前去,“王婆子今日來是給大人保個媒……”

    劉太守抬頭勾魂攝魄一笑,“家有悍妻,實不敢納妾?!?/br>
    王婆子盯著太守滿頭藥汁恍然大悟。

    太守府的仆役陳官卻知,哪里有什么悍妻,分明是位孱弱的病公子。

    陳官進這府邸的時間比劉太守還早。

    府邸原來的主人姓陳,因治水不利被朝廷問罪,他們這些人便迎來了新的主子。

    病公子在一個萬籟俱靜的深夜被劉太守從一輛布滿馥郁香氣的馬車上抱進太守府。

    若非那起伏不定的胸膛還在艱難地呼吸,陳官幾乎以為那是一具漂亮的尸體。

    陳官螻蟻般的一生從未見過比這病公子更美貌的男人或者女人。

    像剝了一層蒼白的畫皮披在身上,睜開眼睛就能變成敲骨吸髓的精怪。

    劉太守每日一下公堂便入后廳,后廳住著渾渾噩噩的病公子。病公子的臥房隔壁辟一間藥室,藥室的藥材極其珍貴,尤以幾乎絕跡的夜烏藤為最,夜烏藤以根入藥可活脈解毒,于是陳官知道,病公子并非重病,而是毒入肺腑。

    劉太守日日以口哺藥,病公子貼身之事從未假手他人,過了十日,病公子終于在病榻之上勉力抬抬眼皮,露出睫羽覆下一雙如同琉璃一樣的眼珠子。

    陳官在一邊隨侍湯藥,看到劉太守如釋重負地對福寶道,“總算不是無用之功?!?/br>
    福寶拖長了聲音,“等公子醒來,大人每日哺藥,我必一五一十告知?!?/br>
    劉太守眼中藏著勾子,唇角卻彎折道,“我求之不得?!?/br>
    塌上的人低垂的眼瞼像裹著一團朦朧的霧氣,困倦極了,再度沉沉昏睡過去,劉太守細心理順病公子枯草一般的發絲。

    十日又復十日,嶺南的春花漫山遍野的時候,病公子漸漸好轉了起來。

    病公子真正清醒的時候,恰逢陳官當值。

    明月高懸于天際,月光灑在院落的蓬勃生長的野草上。

    陳官守在病公子的臥房外,嘴里叼著樹葉,百無聊賴地數著地上的螞蚱。

    忽聞里頭有響動聲,推門而入,見那病公子不知何時清醒過來,掙扎著下了床榻,卻因為手腳俱軟,摔倒在冰涼的青磚上。

    雪白的褻衣凌亂披裹于纖細的雙肩,裸露出來的膚色被窗柩外透進的月光蒙上一層清潤的柔光,病公子的胸膛因為吃了疼而起伏劇烈,泛起緋薄的紅。亂發掩住那雙微微上揚的眼睛,在有蟲鳴鳥叫的春夜里孱弱地一呼一吸,纖細的腰身仿佛都要隨之折斷。

    陳官小心翼翼上前,溫柔地拂開了病公子垂蓋眉睫的長發,便看到了一雙漆黑的眼瞳。

    “這是何處?”病公子艱難地開口,聲音像冷硬的石子剮蹭窗欄。

    陳官屏吸回話道,“這是劉大人的府邸?!?/br>
    病公子再沒有說話,他摔在地上,卻無力起來,低低咳嗽了兩聲,示意陳官扶他起來,倒像養尊處優慣的。陳官將人扶起,對于他們這些做慣粗重活計的人而言病公子的體重不比一捆木樁來的沉。

    陳官將他扶至點著梅花熏香的塌上,卻聽到病公子啞聲問道,“劉大人去哪了?”

    陳官答,“劉大人去處理水患后遭災的難民?!?/br>
    病公子猶疑道,“京城何來水患?”

    陳官答,“公子怕是記錯了,此處是嶺南?!?/br>
    那病公子聞言猛烈地咳起來,這一次再收不住,直接嘔出一口血,殷殷的紅染透純白繡著暗紋的衣襟,星星點點濺落在胸膛,頭半歪在了陳官的肩上,滿頭枯發披散下來,幽微的藥香參雜著鐵銹一樣的腥味。

    陳官維持著僵硬的姿態,將昏迷的人置在鴛鴦枕上,背上為熱汗浸濕,粘膩一片。

    外頭傳來了響動聲,陳官知道是劉太守回來了,遂恭敬相迎,劉太守腳步很急,聽陳官說人醒后又暈沉過去,細長的丹鳳眼瞇了起來,“他問什么了?”

    陳官如實回答,劉太守擺手道,“無事,你且退下,這里有我?!?/br>
    陳官退下前鬼使神差回頭看了眼,見劉太守瞧著那病公子的眼神,像是男人看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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