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朝野上下流言不絕。 第三日亥時,正殿大門從里打開。 紅衣大監懷中抱著刻花卉紋路的四方手爐,身后小監替他撐起了傘,青花傘頂上皚皚一片雪白。 “程大人,陛下宣?!?/br> 程沐沒有知覺的手從懷中顫抖著拿出幾頁泛黃的薄紙,睫毛透濕,眉發皆染寒霜。 朱旻盛一見便知那是宮中記載起居注所專用的描龍金紙。 “程大人隨我來吧?!?/br> 正殿內已然不見三日前的狼藉。 窗柩四合,玉瓶上盛開白色的梅花,有冷香幽幽浮散。 天子負手而立,案前一疊亂折。 程沐躬身入殿,朱旻盛退下后,殿內便只剩下他與陛下二人。 “臣參見陛下?!?/br> 程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三日受寒,如今感受到殿內融融暖意,發上的雪融化而開,滴滴墜落在毯上。 “你說的舊事,是什么?” 程沐聽到了上方年輕天子沙啞的聲音。 程沐將那六頁薄紙恭恭敬敬的舉于上方,好像他舉起的不是薄紙,是一人之風骨。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陛下過目便知,前內閣首輔趙嫣,非佞幸也!” 趙嫣或許從未想過,在他死后,尚有一人為他深夜奔波,為他長立風雪,為他言之鑿鑿說一句,“前內閣首輔趙嫣,非佞幸也?!?/br> 跪于階下的程沐高舉起居注,眼中執拗沉痛,背脊筆直如松柏。 “程沐,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 程沐咬牙道,“臣愿意為今日的莽撞負罪!” 楚鈺伸手接過階下史官遞來的六頁揉皺泛黃的薄紙。 薄薄六頁起居注殘頁,漆黑字跡一見便出自死去的常平之手。 建安十六年初。 正月初七卯時二刻。 圣祖與翰林院大學士林汾于太和殿密談之。 大學士奏“殺陸相易,覆內閣難?!?/br> 圣祖言“當如何?” 大學士遂道,“重癥需猛藥?!?/br> 圣祖言,“何人可擔之?” 大學士薦,“趙嫣可?!?/br> 正月初七卯時三刻。 圣祖于正殿內密見趙嫣。 趙嫣云,“臣為社稷死,不為玩寵也?!?/br> 圣祖言,“允?!?/br> 建安二十五年冬。 臘月初四未時三刻。 圣祖于云光殿召錦衣衛,賜丹砂于嫣。 趙嫣嘆,“陛下信何人乎?” 圣祖不欲言。 十四年前的正殿內。 身著官袍的趙長寧跪在青玉磚上,一字一句道一一 “臣為社稷死,不為玩寵也?!?/br> 第一百零四章 常平所藏六頁起居注殘頁中,記載建安十六年及建安二十五年零碎散事。 有后宮召寢,有前堂密議,記事記言,斷斷續續。 密密匝匝數百字,楚鈺字字過眼,目光落在建安十六年初,正月初七卯時二刻一行上。 殺陸相易,覆內閣難。 短短八字,楚鈺已明白先帝與當時的翰林院大學士林汾的考量。 趙嫣入內閣后,林汾遂辭官遠走。后來陸家全家滿門流放,趙嫣擔任內閣首輔。 當年先帝為讓趙嫣順利擔任內閣首輔,活活杖斃了數名言官。 人人以為先帝為色所迷,老年昏庸。 其實不然,先帝早已有了廢除內閣之心,然而祖宗章法不可擅動,死局唯大勢所趨可解。 趙嫣便是這盤死局上唯一的活棋。 趙嫣擔任內閣首輔后在先帝的刻意放權下勢力傾天,一路為了鞏固手中的權力不知沾染了多少無辜之人的血。 如今看來先帝是有捧殺之意。 盛極必衰,趙家氣數將盡,天怒人怨,百姓將對趙家的怒火燒至內閣的時候,取締內閣遂順理成章。 先帝對趙嫣有別的心思,也許一開始并不愿意用趙嫣這枚活棋。 而趙嫣的選擇是“臣為社稷死?!?/br> 楚鈺遂又往后翻一頁,目光落在建安二十五年的字樣上,被其上書丹砂二字刺紅了眼。 他想到了十一身上的藥香,與趙嫣終年不離身的暖爐。 先帝這是怕趙嫣得了勢,大權在手,徒生異心,索性賜下丹砂,折他數年的壽命。 所以趙嫣才會問先帝,“陛下信何人乎?” 趙嫣問這句話時候是怎樣的心境? 是平靜或絕望,還是心如死灰? 先帝也許愛他的容貌,卻從未信過他。 若投生帝王家,注定孤家寡人。 先帝比他冷情更甚,這一輩子連他的妻兒都未曾信過。 趙嫣這個傻子,同先帝談何信任? 楚鈺細細回想著自他登基后趙嫣與他針鋒相對的種種,無一不是刻意激怒他。 趙嫣攬權內閣以來所行諸事樁樁件件均與皇室及世家利益相背,而他一手遮天,旁的官員敢怒不敢言。 百姓不知朝政詭譎,風起云涌,誰替他們做了好事,他們便對誰感恩戴德。 就像他們愿意為寧王立廟,卻讓趙嫣的石雕長跪于寧王墓前。 他們會因改軍制,擴征兵而對趙嫣乃至內閣心生怨懟,卻不知什么叫過在當下,功在千秋。 楚鈺心知改革軍制的好處,而有一個秦王在,改革軍制便永不可推行。 尋常百姓餐餐溫飽,頗有余錢便大贊盛世太平,而這盛世的表象下殫精竭慮的籌謀,他們一概不知。 先帝不信趙嫣。 而在先帝死后,楚鈺小周山春獵遇刺,趙嫣并未生了異心。 他以身擋箭,背著楚鈺走了十里路,寧愿被寧王的人侮辱,也沒有說出來楚鈺的下落。 楚鈺似乎終于知道,為什么趙嫣要拼死救他。 趙嫣從頭到尾要的不是先帝的恩寵,不是內閣的權力,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要的只是一個圣明的天子來傳承這盛世罷了。 直到這一刻,趙嫣與十一在楚鈺心中才真正成為了一個人。 秦王也許早已知道了些事情,所以才放心將他托付于趙嫣,甚至后來為了趙嫣欺君。 而他做了什么? 他折他辱他,傷他害他。 大理寺的那一夜,他為什么沒有發現他背上的箭疤? 那時被他壓在身下被寸寸撕碎的趙嫣又在想些什么? 他還記得那個人的身軀因痛楚而蜷縮起來,手在他臉頰上觸碰到的一片幽熱,究竟是汗還是淚? 他死的時候,可是對他的父親,對他有所怨恨?故而決絕到毀棄尸身,斷了自己的輪回路? 楚鈺已經想不起來趙嫣跪在登云階下接受朝廷予他的累累罪行時的神情。 只記得一截昂然的背脊如寒冬的枯楊,綠意雖褪盡了,枝干仍舊筆挺。 趙嫣成功了。 他這一生都將不得安寧。 炭盆中的火焰早已于三日前熄止,一件外衫在此曾化為灰燼。 那個人留下的最后一件物事,也被他弄丟了。 三日前被恨意所掩蓋的,一但打開便不可遏止的東西,終于還是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