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楚鈺對趙嫣的記憶始于先帝寢宮外擦肩而過的一面。 有些凌亂的外襟,被啃吻泛紅的唇,無一不彰顯著這是一個以身侍君的玩物。 若他安心呆在帝王塌上輾轉成歡,楚鈺未必會對他徒生敵意,也許在先帝去后,寬宏大量地給這玩物一個好去處,若是看的上眼,自己收了也無妨。 分明是一介佞寵,偏要在這朝堂攪動風云。 大楚內閣首輔,呼風喚雨一人之下的位置,何以落到這樣一人身上? 他的父皇終究是老了,當年縱橫睥睨,卻也有耽于美色的一天。 十五歲的太子殿下落在當年的內閣首輔身上的第一眼,徒生縱橫的欲念與不齒的惡意。 當年的內閣首輔一概不知。 垂首行禮的時候露出一截衣領處雪白的脖頸,烏發白膚,被蹂躪過的唇,一截寬大官袍掩住的伶仃細腰,比女兒家還要勾人。 這般放蕩的模樣,是同先帝在寢宮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楊太傅說,趙嫣一手遮天,先帝去后,內閣更盛矣,內閣一制是大楚立國之本,若非民意,不可擅動。 “陛下能忍辱負重,乃大楚之幸也?!?/br> 后來這一根釘子果真扎進眼中整整三年,拔不得動不得。 人在失勢的時候無暇欣賞美色,再漂亮的皮囊在日漸的羞辱中也變成了一張惡鬼的皮,恨不能飲其血rou。 直到永歷三年,這根釘子被拔除。 連根拔出的還有腐朽的內閣一制。 皇權真正歸附天子,盛大的權力終于被攬在手心。 天下的百姓,錦繡的山河,表里寸歸于十七歲的年輕帝王。 楚鈺為權勢而生,他是太后與先帝親手打磨出來傳承江山的利器。 他們為他砍除了阻礙前行的荊棘叢,包括他的生母。 大楚廟堂之上的天子,父是君王,母非生母,后世史書記其晚年自云“無父無母?!?/br> 無父無母,即無情無淚。 歷朝歷代的君王,哪一位不是人人敬之畏之,卻無人敢愛之。 宣帝少年時候刻薄狠戾的性子并非毫無由來。 楚鈺一腳踏進大理寺的囚牢時,他知他眼中的釘子成了棄卒。 而這枚棄卒終于淪為掌心中的玩物。 于是一身艷麗的皮囊終于入了得勢的帝王眼中。 無人可窺視的黑夜中,懷中被糟踐的人昏迷的時候,一雙冰冷的手落在了他的脖頸上。 只要手掌用力,這纖細的脖頸便斷了,死的時候必然如斷頸的天鵝。 死不瞑目的眼中映著年輕帝王無情的臉。 楚鈺在散去的情欲中覺察出了遙遙未至的危險。 或許他會走上他父親的老路。 三年前種下的因還未生根,能就此掐滅在掌心。 趙嫣在他身下疼的可憐,額發皆濕,昏沉喊了句,“娘,我好疼啊?!?/br> 漸漸攏住的手掌再動彈不了半分。 楚鈺從未心軟,如今卻像被纂住了手腳。 到底留了趙嫣一條命。 楚鈺將趙嫣判進了劉府,后來便傳來了他的死訊。 他在大理寺猶豫未結之事,上天替他作結。 短暫一瞬的窒息與茫然之后,關于趙嫣的一切就此長埋。 而他從未想過趙嫣會是十一。 趙嫣身上淡淡的藥香,終于與十一身上的藥香漸漸重疊在了一起。 像幽冷的云苓。 急風驟翻金樽,清透的酒液濡濕了案前的薄紙。 雕窗閉合,珠簾晃動,正殿內一片狼藉。 猩紅的血跡一滴滴墜在玉磚上,漸漸干涸。 第一百零三章 “他這一路背著你走了十里路從小周山過來,兩只腳都被碎石磨破了?!?/br> “朕身邊有十名影子,你日后就叫十一吧?!?/br> 舉著風車的小姑娘說,“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br> 漆黑的冷夜上空有明月。 楚鈺在深井中能聽到上方裂帛聲混雜著男人粗重的喘息聲。 十一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下了井中,冰冷的手指牽起他的手,手指有些顫抖。 他們沿密道一路逃亡,十一帶著治療他眼傷的草藥。 他的肩上有一道為救楚鈺而生的猙獰箭疤。 觀音廟前燃著篝火,篝火上是十一烤的漆黑的紅薯。 “他是個什么東西,這天下到底姓楚?!?/br> 瓊樓殿宇被夜色投下一道幽謐而陰詭的影子。 遠看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墓xue。 殿內疾風乍起,炭盆中燃燒著跳躍的火。 火舌吞噬了一團揉皺的外衫。 天子布滿血絲的眼倒映在明亮的玉階上。 十一從頭到尾都不肯同他說話,原是刻意隱瞞。 小周山春獵兇險之至,秦王為何放心將他托付于趙嫣? 非但將自己的金刀給了他,甚至后來問道十一的情況時候冒著欺君之罪替趙嫣圓謊? 楚鈺猛然想起來浮鳶拐帶趙嫣于醉紅樓那一遭,也是秦王帶走了趙嫣。 那時他并未深思過。 趙嫣沒有道理救他。 扶持一個比他更好掌控的新帝,比救他要容易得多。 趙嫣把一朝天子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讓他死的太痛快了,他應該掘墓焚尸。 可惜趙嫣沒有墓。 楚鈺沉冷的眼盯著自己手心割裂的傷,一股令人齒寒的恨意漸漸浸透四肢百脈,如同附骨之蛆。 或許這生出的恨意是為了掩飾住倉皇,或者別的什么一旦揭開便不可遏止的東西。 他同趙嫣明爭暗斗整整三年,趙嫣到死仍然將他一軍,讓他不得安寧。 原來這三年他從未贏過趙嫣。 正殿外積雪映著燈花,急風迷眼,紅梅落盡。 寂靜的長廊中有人的腳步聲傳來。 朱旻盛穿過晃動的珠簾,躬身而至,殿內的血腥味已覆蓋住浮動的暗香。 “陛下,那二人已走,奴才來復命?!?/br> 朱旻盛見一身明黃的天子在遍地狼藉中頭也不抬道,“朱旻盛,滾出去?!?/br> 皇帝血紅的眼死死盯著在北風中明滅的炭火,直到最后一片衣角被焚成灰燼。 朱旻盛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道,“陛下,奴才為您喚太醫來?!?/br> 楚鈺竟是笑了。 他好的很。 哪里需要太醫? “程大人還在外頭立著呢?!?/br> 年輕帝王聲音有些沙啞。 “他來做什么?” 朱旻盛拱手道,“程大人說,有關史書和趙大人的一些舊事,想呈給您過目?!?/br> 楚鈺眼中一片血霧,“讓他滾?!?/br> 朱旻盛略猶豫道,“陛下若是不見,程大人說一直在那處候著?!?/br> “那就讓他一直等著吧?!?/br> 于是程沐便一直在紅墻外候著。 日暮月升,雪落雪停,身著厚裘的宮人來來往往,史官雙肩落滿紅色的梅瓣與如云的碎雪。 雙腳已無半分知覺,眼中的執拗卻未曾褪去半分。 宣帝三日稱病不朝,驅逐宮人,正殿門關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