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楚鈺眼中蒙蒙血霧,頭痛欲裂,五內皆碎。 殿中燈花正盛。 程沐跪伏階下,自陛下接過起居注后,上方便再無動靜。 正殿內死寂沉默,只能聽聞窗柩外呼嘯過耳的風聲伴著殘葉沙沙作響。 偶有野貓躍墻而下,驚動了守衛。 不知多久,程沐頭頂傳來了宣帝的聲音,“丹砂一事,還何人知?” 程沐回稟道:“太醫院石院判?!?/br> 石院判深夜受召入宮,來時車馬寥寥,宮燈通明。 他隨紅衣大監周折入殿內,紅衣大監扣上了殿外的雕花木門。 石院判背著藥箱躬身而入,只看到了跪在階下的程沐,轉念便知陛下三日不朝的緣由。 石院判跪了下來。 宣帝問道,“趙嫣可確身中丹砂?” 石院判道,“趙大人身中丹砂久矣,丹砂無解,活一天便磨一天的性命?!?/br> “石院判是太醫院的老人,關于趙嫣與先帝之事,石院判知無不言,朕不問罪?!?/br> “臣知無不言?!?/br> 永歷三年冬天的一個無星無月的深夜里,宣帝先是見了翰林院的史官,又見太醫院院判。 其后入太廟,太廟本無祭祀不入。 宣帝未帶隨侍孤身一人,于第二日天際將明時出來。 據后來太廟修繕的宮人口舌,供奉于太廟的先帝牌位儼然被毀得面目全非。 史官出宮后病倒了數日,大夫說是接連三日滴米未盡,全憑著一股氣提著,如今這口氣xiele,人便倒了。 院判出宮后不日告老還鄉,臨行前對皇宮的方向三跪九叩,以此作別。 先帝于建安二十七年的上元節病故。 永歷四年初的上元節與前三年不同,宣帝以“體恤百姓”為由并未大肆鋪張。 第一百零五章 香霧裊裊,明堂高祭。 太廟頂上的琉璃瓦綴滿積雪。 長廊深邃安寂,有人的腳步聲傳來。 太廟中殿厚重的五色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一道影子投擲在蒲團上,被燭光拉長。 楚鈺的眉眼掩映在黑暗之后,看不出神情。 大楚立國百年兩代帝王的牌位供奉于太廟,日日有宮人精細打掃,燭案上不染塵埃。 高祖皇帝下方的牌位上書“大楚圣祖皇帝之位”八字。 楚鈺忽然冷笑起來。 天家無父子,他從很小的時候便知道這個道理。 他的父親看著他的眼神不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像是看著手心翻覆的一枚棋子。 楚鈺這一生最恨被人擺布。 他是太子時為先帝擺布,先帝死后做了帝王,卻被趙嫣擺布。 如今趙嫣死了,卻又被命運擺布,父非賢父,母非生母。 他對驪妃無一分印象,直到后來將朱旻盛調至身邊,驪妃的模樣才漸漸豐盈。 那個女人悲慘的一生于朱旻盛的口中為他所知,遂斬殺戴高與太后宮中舊人。 戴高被他親眼看著活活杖斃,到死都不能瞑目。 他貴為帝王,自己的生母在冷宮中受盡屈辱。 太后給了他嫡出的身份,撫養他長大,雖不親近,卻并未苛待。 如今對外稱病,實則被他幽禁于后宮之中。 石院判說,趙嫣在先帝的寢宮自戕過。 關于趙嫣的往事楚鈺心中已能連成脈絡。 從建安十六年至今,一個人的一生是怎樣一步步被推至懸崖,到最后粉身碎骨。 從石院判口中得知這些注定見不得光的過去,楚鈺才真正明白了他在大理寺所做的事對于趙嫣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親手折斷了趙嫣的脊骨。 此前無論世人如何唾罵,趙嫣心中自知他未曾以色侍君。 因問心無愧,尚能面不改色承受著潑天的詆毀與流言。 而他一手毀了他的問心無愧。 楚鈺心間大慟。 他伸手拿起先帝的牌位,端倪半晌,甩袖將牌位砸在了鋪陳青玉磚石的地面上。 看它脆弱不堪地斷成兩截,掀翻燭臺上的紅蠟。 滿目的燭火燒成血一樣的紅。 血火點進天子一雙陰冷詭譎的眼中,楚鈺聲音沙啞的可怕,全然不顧自己被火燎燒到的一闕衣擺。 “父皇,這天下現在是朕的天下,趙嫣也是朕的,哪怕他死了?!?/br> 生前威名赫赫的圣祖皇帝或許這輩子都沒有想到,在他死后的某一天,他供奉于太廟的牌位會被自己的親子一手毀棄。 聽說后來宣帝下了一道暗旨。 于是翰林院從趙家查抄的所有珍本一夜間盡歸皇帝私庫。 不少翰林院著書的大儒扼腕嘆息,程沐病中亦曾知聞。 心中只覺仿佛最后一絲與那人的牽連也就此斬斷,目露悵惘之意。 太后仍在后宮稱病,漸漸有些風聲傳出。 太后名為養病,實為幽禁,而這些流言蜚語也只在暗中零碎地傳,上不得臺面。 宣帝大權在握,六部皆是他的口舌耳目。 他高高在龍椅上受眾臣跪拜,看起來同歷史上每一位出色的帝王沒有任何不同。 甚至還納了勇毅侯府的嫡女做了新妃。 貼身伺候著的朱旻盛卻知道,年輕帝王雖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后宮中的新妃卻一眼都不曾看過。 而那新妃被皇后捏住了把柄,對皇后言聽計從,更不敢欺君媚上。 從前帝王的枕邊日日放著一團陳舊至看不出顏色的外衫。 自那團外衫被炭火燒成了灰燼后便開始失眠。 偶爾短暫入睡,醒來的時候年輕的臉上是倉皇無措的神情。 直到尋回了理智,一張面容遂又沉冷端凝。 朱旻盛看在眼中卻毫無辦法,只能每日入睡前于龍案點上安神香。 安神香久用成癮,實不得已而為之。 楚鈺一次都沒有去過亂墳崗。 卻夜夜在夢中見到森森的白骨,林立的荒冢,盤旋的禿鷲和野鷹。 于夢中肝膽俱焚。 第一百零六章 又一場雪后,西北凱旋的大軍遙遙而至。 冬日的暖陽驅散了陰霾。 塞外的游子從血火中拼殺出來,終于回到了他們生長的土地。 京城各個酒館的說書人一拍醒木,開始講述秦王于漠河一役中陣前殺敵的故事。 秦王民間聲威已然盛極。 “話說那赫連丹乃不世梟雄,一刀劈來,秦王殿下縱然騎一匹烏追馬,仍難以躲避,此時亂陣中殺來一白袍小將,正是黑甲座下寧軻是也……” 酒館中一戴著斗笠的黑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骨節修長的手中布滿薄薄的繭子,是常年使刀的手,而他的腰間卻沒有刀。 楚欽數日前私自回京,均戴斗笠以示外人。 如今西北大軍歸來,寧軻的棺槨也該回來了。 隨著寧軻的棺槨一并回來的,還有趙茗。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br> 說書人講完一章回,醒木落下,看客們投擲滿臺銅板,巷口的酒館內掌聲如擂鼓。 “咱們秦王殿下可真是命大?!?/br> “聽說這場仗兇險的很,若非寧將軍,咱們秦王只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