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趙嫣挑眉,“我做了何事?” “這天下人都是瞎的,只有我這將死之人能想通了關節?!背髶u頭道,“這龍椅誰坐不是坐?就因為我是庶出,讓楚鈺那黃毛小兒登了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趙嫣靠近他,指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己之私,要這天下多少百姓陪葬?百姓尊你賢王,殿下覺得自己配?” “他們可不是人,趙大人。賢王的名聲,也不過是另外一張臉?!蹦腥思氶L的眼底有精光,“趙大人又有幾張臉?” 趙嫣反問,“殿下覺得呢?” 寧王盯著他,“輸給你本王不冤枉?!?/br> 趙嫣于是笑了,站直了身子,頗惋惜道,“寧王殿下,來生別在托生皇家了?!?/br> 寧王看著他桃李一樣的面容,朗聲亦笑“趙大人來生也做個尋常百姓吧?!?/br> 趙嫣看著楚殷,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沒有來生?!?/br> 趙嫣親自扔掉了令箭。 儈子手手起刀落。 一刀斬下,頭顱落地,落地時候寧王的雙眼仍然圓睜著,滾滾熱燙的鮮血濺到了趙嫣的發。 他們都有兩張臉。 凡是有兩張臉的人,哪個有好下場? 寧王到死都不知道,先帝根本沒有嫡出的孩子,當年皇后膝下無子,楚鈺是從驪妃處抱來的。人人爭奪到最后,也不過為爭一口氣,賠上了卿卿性命,時也命也。 趙嫣沉著臉色,接過京兆尹遞過來的白色的帕子,輕輕擦了擦,“找個好的棺材鋪子,厚葬了吧,到底是皇家人?!?/br> 京兆尹已抖如篩糠。趙嫣那副姝艷容貌在他眼中好似修羅惡鬼。 百姓sao亂了起來。 有人喊了一聲,“狗官!” 原晴朗的天氣此時陰云翻滾,一聲炸雷裂在空中。 人群在聽到雷聲后四方涌動,有百姓呼嚎,“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將趙嫣這jian佞五雷轟頂!” 御林軍刀槍上陣,竟難以抵御住手無寸鐵的百姓,或者,連御林軍中的有些人也不肯盡全力了。 京兆尹惶恐的躬身道,“大人,還是快撤吧,這暴民四起,萬一傷了大人……” 局勢膠著起來,法場被四面八方的百姓涌動圍起,青菜葉子和臟水往刑臺上潑。 趙嫣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冰冷,五指蜷在袖中,寬大的袖袍中,還藏著一把彎月一樣的金刀。不知道什么時候養成的習慣,日日帶著,竟也可安神。 遠處一隊黑騎列陣而來,為首的人竟然是童章。 童章沒有看趙嫣一眼,在他眼中,趙嫣是徹頭徹尾的jian佞。 若非秦王囑托,他不會來此地污自己的眼睛。他倒是恨不得憤怒的百姓活撕了趙嫣。 黑甲分行了百姓,護著趙嫣上了軟轎,一路將他送進了趙家。 趙嫣下了軟轎,正想說什么,童章冷笑道,“大人不必多言,若非殿下囑托,我不會來。殿下不日就會回西北,讓我轉達一句話,大人日后好自為之?!?/br> 他聲音漸冷,翻身上了馬。 趙東陽厲聲道,“童將軍豈敢如此說話!” 馬背上的童章冷嗤了一聲,沒有理會趙東陽。馬蹄揚塵,領著一隊黑甲遠去。 趙嫣淡淡看了一眼趙東陽。 趙東陽道,“大人,這童章如此囂張……” “這樣的人只會明槍,難道不比京城的暗箭要好太多?” 趙嫣搖頭,輕輕咳嗽了兩聲,眼前有些眩暈,趙東陽扶住了他,“大人!” “無事,回府吧?!?/br> 趙東陽在塌前侍奉湯藥,趙嫣閉目飲下了漆黑的湯藥,忽然道,“今天沒有放糖,怎的這般苦?” 趙東陽奇怪的抬頭道,“大人,今日放的和往常一樣,藥五分,糖五分?!?/br> 趙夫人活著的時候說,心里苦了,口中吃什么都是苦的。 趙嫣遂放下藥碗,“趙東陽,你出去吧?!?/br> 他神色沉靜,趙東陽什么都沒有看出來,便收拾了桌椅,推門而出。 苦澀的中藥在唇齒間蔓溢。趙嫣摟緊了手中的金刀,發絲鋪滿了塌,輕輕闔上了眼睛,沉沉入眠。 白日風光的內閣首輔在自己的塌上蜷縮的像個被噩夢驚擾的孩童。 金刀勾去了他的神魂,夢中出現了金刀的主人。 烏追馬聲嘶鳴。 夢中的將軍穿著鎧甲,仿佛就要去了殺伐的戰場。 畫面一轉,出現了趙茗的一張臉,過來掐他的脖頸?!摆w長寧!你怎么不去死!” 夢中的場景又變了,人間的蕓蕓眾生要推著他下陰間,陰間死在他手中的冤魂野鬼在投生路上等著食他血rou。 他不敢走投生路。 所以他沒有來生。 “趙長寧,我要回西北了?!?/br> 趙嫣從夢中驚坐而起,眼瞳驚懼迷茫。 第五十一章 “大人,有人要見您?!?/br> 趙嫣披衣而起,折子點上火,臥房透亮起來。 “什么人?” 平安答,“那日送您回府的劍客?!?/br> 趙嫣蹙眉道,“我這就來?!?/br> 覆面的劍客立在廳前,眼中星火明滅,身后大敞的紗窗外月色披進來。 他對趙嫣說,“我要見陸沉霜?!?/br> 趙嫣微微一怔,道,“好?!?/br> “大人,馬車備好了?!?/br> 平安駕著馬車,馬車行了三里,蜿蜒上了山路,最終在一處庵堂前停了下來。 正是星夜,庵前車馬稀疏,山間叢林蔭庇,紅墻黛瓦圈住了一個個鮮活女子的一生。 “佛門凈地,官府不易驚擾……也是她自己的意思?!?/br> 陸驚瀾怔看著趙嫣,聲音終于干澀起來,他立在重重燈火中,卻覺得像佇立在被火燎原的曠野,“你是說……沉霜……” 當年趙嫣派去的人只得到了陸首輔的死訊,也沒有陸驚瀾的消息,反倒是在回程中在一群山匪的手中救下了陸沉霜。 趙嫣將她托付給了劉燕卿,劉燕卿便在京郊為她置辦了一處宅子。 美貌的女子落在窮兇極惡的山匪手中,哪里能少受嗟磨。肚子里懷了孽種,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劉燕卿用盡了良藥才吊回了她一條命,孩子也沒了,人又驚又懼,開始的一段時日連話都不會說,時間久了才敢躲藏在簾后,怯生生的問一句,“這是哪里?” 劉燕卿日日都給趙嫣報著陸沉霜的信。 她像是在日漸好轉,又像是在日漸死去。 趙嫣收到劉燕卿的最后一封關于陸沉霜的信,信中寫道,陸沉霜剪掉了長發,入了庵堂。 曾經嬌生慣養的金絲雀被世事割斷了咽喉,有哀不能鳴啼,三千青絲盡斷了,也不曾落過一滴淚。 這世道對女人不公,她又是這樣不能見光的身份,若佛不能渡她,流言也會碾碎她。 后半生枯守青燈,常伴香霧,也不失清凈。 趙嫣一些事沒有說出來,然陸驚瀾是何等人物,就算他語焉不詳,也能猜度出來陸沉霜遭遇了什么。 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經歷了怎樣的暗無天日,寧愿將大好年華葬送在庵堂之中,也不愿意再踏入俗世一步? “趙長寧,沒有你,她本還是我陸家的明珠?!标戵@瀾眼中泛著血霧。 趙嫣沒有說話,目光沉沉。 “你殺了寧王,內閣呼風喚雨的好日子,想必也將要到頭了罷?!?/br> 趙嫣嘆道,“如你所愿,趙長寧的下場不會好太多?!?/br> “京城局勢未明,你帶著沉霜和寧王妃,且去潼洲避避風頭。一應事宜均已安排好,你我這樁交易便就此了了?!?/br> 庵前第一柱香火燃盡的時候,庵門打開,此時正是女尼誦經的時刻,昏淡的燭火下,陸驚瀾透過馬車的車窗,看到了一名提燈的青衣女尼,容貌娟秀,與曾經活潑的陸沉霜天差地別,眉眼間一片淡泊,真正目下無塵。 “她如今叫慧心?!?/br> 出家人不在五行之中,隱去俗世名號,斷去俗世憂煩,而世人大多還在苦海中掙扎無法超脫。 耳畔是梵經的吟誦。 陸驚瀾盯著陸沉霜看了許久,到夜半的月隱進了云中,啟明星升起的時候,終于道,“走吧?!?/br> 趙嫣微怔。 卻聽陸驚瀾道,“她既然入了佛門,如今眼明心凈,我又何苦把她拉下俗世,再遭一番劫難?” 寧王出了事,寧王養的兵鳥獸俱散,他現在要做的,是帶著陸沉煙離開京城,而不是把沉霜再卷進是非。 劍客躍下了馬車,腰間的青玉劍泛著凜冽的寒光。 聲音轉冷,“趙大人就此別過,我還等著一一看趙大人的下場?!?/br> 陸驚瀾的話更像詛咒,漆黑的夜中有風聲涌動,月色拉長了青年的影子。 他只是一個落拓的劍客,一只從地獄中爬出來的鬼。 如這不堪的世道不能還他一個公道,他不介意用手中的劍親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