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皇帝少見的沒有說話,他的眼神穿過趙長寧,仿佛墜入了渺遠的過去,也許曾經有過,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趙長寧笑了聲,閉著眼睛,一飲而盡。 趙長寧是皇帝留在內閣的一劑毒藥。 這劑毒藥加快內閣腐爛的步伐,等觸及守舊派的利益,民心所歸,人人口誅筆伐,朝廷廢除內閣才順理成章。 故經由皇帝的放權,趙長寧在位時內閣權力將達到歷朝的頂峰。 皇帝開始擔心這顆棋子不再甘心做棋子。 更何況這顆棋子還對他心有余恨。 人在巨大的權力面前暴露的本性皇帝見了不少。 一個命不久矣的人,又何懼他獨攬大權。 皇帝病重,他要在他死前為楚國的太子安排好一切。 他淡淡看著腳邊的人一口飲盡,眼底翻涌著什么,很快便波瀾不驚。 他朝著常平拍拍手,常平便捧著一個精致的錦盒奉上。 “拿著吧,你應得的?!被实勐曇魷睾土讼聛?。 那是被查抄的陸家的東西,價值五十萬兩黃金。 這五十萬兩黃金便如同一柄劍,在趙長寧心中血淋淋的扎了許多年。 直到后來這五十萬兩黃金救了崔士霖一條命。 醫書云,丹砂乃奇毒,藥性極慢,食之無味,中此毒者唇色積紅不退,時時咳血,十年左右則生機漸消。若有一天紅色退去,則大限將至。 旁人不知,只覺容色姝妍。 第九章 趙東陽在趙家有些年代了,卻從未見過那樣的趙長寧。 他從宮中回來,還穿著官袍,官帽和鞋子踢在一邊,砸了廳前放著的所有能砸的東西,甚至有不少古玩,披頭散發的站在滿地的碎瓷中間,忽然無聲的笑了起來,仿佛魔怔了,一腳一腳的踩著滿地的碎瓷,行至了臥房。 長廊上都是帶血的腳印。 趙茗還在學堂,只趙東陽一人看著那滿地的血心驚rou跳,不敢敲門過問。 趙長寧的衣擺上拖著長長的血跡,他翻開了錦盒,眼睛被刺的生疼。 他一生的浮沉,仿佛便被這五十萬兩黃金買盡。 趙長寧任首輔的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 他的母親趙夫人在進京的途中遇刺身亡,趙長寧得了消息趕過去,只來得及捧到母親冰冷的尸體。 這一路踩著尸山血海,仇家太多,一時不知是誰的手筆。 這個可憐的女人早年喪夫,顛沛流離,晚年尚被兒女所累,落了個黃土埋尸的下場。 趙長寧在母親的墓前整整跪了一夜,大雪封山,只一道筆直佇立的影子如同冰雕。 從那之后,趙茗便像變了個人,他咬牙切齒的恨著自己的哥哥,就像是哥哥害死了自己的母親。趙長寧想讓他做君子,他便偏要做小人。他被趙長寧保護的太好,長到現在都幼稚的像個孩子。 終于負了父親臨終的囑托。 沒有人比趙長寧更懂盛極必衰這個道理。 等到內閣被取締的那一天,他的下場不會比前朝的佞臣好很多。 他怕疼。 趙長寧從小不像趙茗皮實,稍微磕了碰了,都要疼上整整一天。 小時候趙夫人抱他在懷,撲盡身上的塵灰,在他傷口上輕輕吹氣,“這么嬌氣的孩子,以后可怎么養?!?/br> 母親死后,趙長寧便再沒了眼淚,心疼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不怕死,只怕他死了,趙茗怎么辦。 建安二十七年,皇帝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他在病榻上細細端詳著跪在榻邊的青年。 在他的年紀看來,確實還是一個孩子。 一個漂亮的孩子,如今變成了他安排在暗處閹割內閣的一把刀。 他不難想像這個孩子落在了楚鈺手中后的下場。 從當年泰和殿趙長寧借林汾之口走了這條路,就是條絕路。 燭光搖曳,皇帝的聲音忽然溫柔下來。 “朕記得,趙卿是很怕疼的?!?/br> 趙長寧微微側著臉,沒有說話,手指輕輕蜷縮起來。 “你恨朕?!?/br> 皇帝輕聲道,便又笑了,“朕記得當初第一眼瞧見你,便喜歡這雙眼睛?!?/br> 熙熙攘攘跪了一地的人,只這一雙眼睛明亮的像太陽。 而到了現在,皇帝從他波瀾不驚的眼底已經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眼看著這孩子這些年來漸漸變得面目全非。 皇帝伸手鉗制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臉頰,就像當年的新科狀元跪在階梯下,被高高在上的天子點名,驚訝抬頭的模樣。 他們都回不到當初了。 皇帝掐著趙長寧的脖頸靠近他,一個血腥味道的吻寸寸落了下來,趙長寧只是跪著,被迫承受著這個吻。 皇帝這病是積勞成疾,已積重難返,然而到底是帝王威儀,便是這個時候,輕輕掃過去,便沒有人敢多看一眼。 宮女太監跪了一地,戰戰兢兢。 皇帝沒有得到回應,松開了趙長寧,輕聲嘆息。 趙長寧跪了良久,才聽到皇帝揮揮手,眉眼中已帶疲憊之意,“退下吧。宣太子來見?!?/br> 趙長寧從正殿出來,便看到了被皇帝宣進去的楚鈺,十五歲的太子殿下生著一張肖似母親的臉,顯的多情俊美,輪廓清晰,腳上踩著墜著金絲線繡的絨靴,只上下掃了趙長寧一眼,趙長寧微微側立拱手,便擦肩而過。 建安二十七年的上元節,一個飄滿雪花的冬日,大楚的帝王病死在了寢宮中。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只放在這位聲名顯赫的帝王身上,便讓人唏噓不已。 楚周帝在位時并非愛民如子,所做皆是禍及當下,功在千秋的偉績,是以朝野口徑并非統一,只后世正史留下一句同趙長寧外祖父一般無二的評價,“雖非仁君,乃梟雄也?!?/br> 皇帝去的那天,趙長寧在雪中立著,聽宮中傳來喪鐘,靜默良久,沒有跪下去。 也曾鮮衣怒馬少年時,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還年輕,卻覺鬢已星星,已過半生。 趙長寧不再是當初躊躇滿志的新科進士,天子也不再是當初讓他敬仰和濡慕的圣明天子了。 過往種種隨著一聲聲喪鐘的敲響,消彌殆盡了。 第十章 趙嫣醒來的時候, 入眼一片暗金色的床帷。他身上只著褻衣,發絲披散,案前一盞香爐有薄薄的霧氣裊裊升騰。 身子還是軟的,像一沁水,只神志清醒了過來。 “趙大人醒了?”秦王的聲音隔著床帷簾帳傳了進來。 趙嫣心間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殿下這手段倒和勾欄的女人差不多?!?/br> 秦王掀簾進來,步伐散漫,仍舊是溫泉中寬袍大袖,踩著木屐的模樣,順手在房里又填了一盞香,隨即嘖嘖一聲,“趙大人哭的可憐,本王下不了手?!?/br> 趙嫣神色一頓,旋即便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殿下日后可小心些?!?/br> 楚欽挑眉,“趙大人現在能下的了本王的床榻再說吧?!?/br> 你…… 趙嫣口舌爭不過他,動了動身子,當真無力的很。 “宮里的虎狼之藥,藥勁還沒過,等過去了,本王差人送趙大人回去?!?/br> 趙嫣注意到了房間里濃郁的香氣,楚欽揚唇,“檀香可解醉夢?!?/br> 趙嫣現下軟綿綿的,無絲毫力氣,半倚著床榻,細長漂亮的眼睛半闔著,掩蓋著內里的陰沉和戾氣,雪白的褻衣掩蓋著一節玉般的膚色,兩頰因熏香的緣故遠非平日里的蒼白,映著烏黑的發絲,像披著一張美人皮,勾魂攝魄的精怪。 楚欽在案前坐下,輕輕啜了口茶,喉結微動。 “那五十萬兩黃金的事,本王不會上達天聽?!?/br> 趙嫣抬眉看過去,見秦王俊美的臉上看不出別的神色。 “至于別的…本王忽然沒了興致?!彼蔷湓捳f的溫存又婉轉,眼瞳從趙嫣雪白的臉頰上沉沉掃過,“趙大人欠本王一個人情?!?/br> 趙嫣冷笑,“殿下不怕臣將驪妃的事捅給陛下?” 秦王反問,“你會嗎?” 趙嫣沒有說話。 “先帝將驪妃交予我處置,不過是為了留一個把柄給今上罷了,以免日后處置我時下不了手?!?/br> “現在的陛下羽翼未豐,尚不到奪我兵權的時候,若此時上達天聽,陛下沒有辦法拿我如何,反而會用你趙嫣出氣?!?/br> 趙嫣目光終于落在了秦王那張俊朗的臉上,原來先帝的心思,秦王竟然都知道。 趙嫣倒不怕楚鈺拿他出氣,他怕麻煩。 話至此處,趙嫣已然無話可說。 便道,“這人情便算是趙嫣欠了秦王府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