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沈念禾輕輕搖頭,道:“多虧這一位義士?!?/br> 裴繼安便跟著一同道謝。 那“義士”三十來歲,五官雖不出挑,看著卻很溫文爾雅,簡直是照著“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句話生出來的一般。 他身上的布料十分簡單,通身也無什么飾物,可站在那一處,就有一股清貴之氣,此時搖頭道:“不過順手罷了,小姑娘無恙就好?!?/br> 對面幾個護衛好似沒想到會惹出這樣的事情,卻也沒有理會,聽得那人訓斥,也懶得回應,只有一人沖著那背竹筐的道:“見得人來也不曉得讓著點!” 竟是怪起被撞的人來。 那些個護衛撞倒了好幾人,幸而都沒有受什么大傷,只有一人的手腳擦出了血,十分不滿,追著一個護衛要說法。 那護衛很是惱火的模樣,把袖子一摔,左手抓著腰間的匕首,做一副要拔不拔的樣子,喝道:“再啰嗦,小心刀劍無眼!” 在沈念禾前頭帶路的店小二連忙上前賠不是,又小心地拉了拉那客人的袖子。 那人連忙把手腳擦了擦,當做沒有這事,悄悄讓到了一邊。 耽擱得這一會,后頭這許多護衛的主家已經自里頭包廂走得出來,是個二十來歲的公子哥,相貌雖是普通,卻錦衣華服,頭戴玉冠,顯然非富即貴。 一行人就護著他下了樓,仿佛剛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 裴繼安的面色難看,轉頭正要問話,卻忽聽得一人問道:“這是哪一家的?” 竟是前頭好心扶起沈念禾的那一個人問的,把他要說的話搶了去。 店小二連忙道了歉,又道:“這是曹門大街里頭的馮家少爺,他家護衛有些不好說話,還請諸位多多擔待,今日咱們店里給多送一盤子rou上來,作為賠禮?!?/br> 裴繼安一面聽,一面在心中把此人來歷默默記下。 第93章 梅花飲子 這事情不過是件小插曲而已,沈念禾一行方才入京,兩眼一抹黑,自然不好去追究。而那義士問得清楚之后,也沒有再說什么,先是吩咐從人將被撞倒的人扶了起來,又再同沈念禾確認道:“小姑娘當真無事?” 沈念禾忙又道了謝,道:“勞煩先生憂心,我并未碰到什么地方?!?/br> 此時正好對面來得一人,見了那義士文人,行禮笑著迎道:“許先生來了,且隨小人來?!?/br> 那文人便同沈念禾頷首示意,微微一笑之后,也不多話,帶上從人跟那來人走了。 裴繼安等到人四周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將沈念禾待到角落處,鄭重問道:“當真沒有哪一處不舒服?若是碰到了,還是要去看看大夫?!?/br> 沈念禾搖頭道:“當真無事?!?/br> 還帶頭跟著那小二往前走。 清景樓的包廂其實有些半敞開的意思,其實不是單獨的屋子,而是桌與桌之間相隔的地方用屏風隔開來,真真正正同個“包”字一般,其實只圍起來了一半,原是此處本未文人交流之用,如若封了起來,就聽不到旁人說的話了。 兩人選了張靠窗邊的桌子走得進去屏風里,裴繼安點了幾個小菜,又點了梅花飲子,等到那喝的端了上來,他卻是先給沈念禾倒了一杯,道:“這一家四時都愛以花入茶,得過許多人夸贊,你且嘗一嘗喜不喜歡?!?/br> 沈念禾依言把那飲子端了起來,先聞了聞味道,只覺得鼻端一股子紫蘇味,杯子里雖然也飄著幾朵被泡得透明的梅花花瓣,然則梅花此物本來香氣就淡,被紫蘇一沖,哪里還能剩得什么味道。 她喝了一口,也吃不出什么來,只覺得除了杯子燒得精致,里頭飄著的梅花很有雅致之外,實在也沒甚區別,只好老實道:“好似是平日里喝的紫蘇飲子?” 沈念禾一向覺得紫蘇拿來炒菜還好,用來做飲子的話,味道就十分尋常了,一時之間有些興致平平,便把那杯子放得回了桌面,等確認那小二走得遠了了,才好小聲問道:“這一壺多少銀錢?” 裴繼安把價格同她說了。 沈念禾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怎的不去搶!”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微張,一臉的驚詫。 裴繼安看著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問道:“這味道喜不喜歡?” 沈念禾的頭搖得同撥浪鼓一般,忙道:“很尋常的,比嬸娘做的都不如,更別說同三哥平日里煮的飲子比了——就這樣一小壺,怎的能賣這許多錢!” 她心中算了下裴繼安的月俸,又想到裴家平日里的用度,忍不住低聲抱怨道:“三哥花錢忒沒數了!這不是給人做冤大頭宰嘛!早知道就不來這一家店了?!?/br> 又道:“我也不渴,便是渴了,喝路邊攤子賣的飲子也夠的!” 她算得扣扣索索的,裴繼安一面聽得好笑,一面卻又知道這是在為自己著想,便道:“來都來了,這家有幾道菜十分出名?!?/br> 菜已是點了,再說旁的也沒用,況且裴繼安多半一心是給自己點來嘗鮮,如若表現出不高興,說不得要辜負他那一番好意。 沈念禾便不好再多說,老實坐著等上菜,又皺著眉頭把那茶杯重新端了起來,慢慢喝完一杯,又給自己添了一道。 等到菜上得齊了,兩人各自吃飯不提。 裴繼安見她一面吃菜,一面不忘喝那梅花飲子,一時也有些把不準。 不知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其時偶然間聽到父親同叔父在說話,說他娘時常嘴上一套,心中一套,譬如看中了什么衣衫首飾,明明已是十分想要,口中卻還要說自己不喜歡。如果作丈夫的不能揣測清楚,當時沒什么,回過頭來,本以為事情已經翻篇了,過上三五個月,竟還能被拿出來反復念叨,歸根到底,其時不過是為了省錢罷了。 會不會這沈meimei也同他娘一般,為著不舍得花錢,復才這樣說話? 裴繼安不敢確定,又怕自己猜得錯了,反而不好,想了想,還是問道:“是不是喝久了就比以前更習慣?我再叫他們上一壺?” 沈念禾連連搖頭,忙把那飲子放回了桌面,擺手否認道:“當真是不喜歡,只是這樣貴,想著吃的全是銀錢,三哥又不喝,我只好硬生生咽進去的!” 她說得誠懇,還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樣,因怕裴繼安不肯信,急急又道:“三哥,我當真沒有把自己當客人,如果遇得喜歡的,便是你不說,我也會自家提的!” 裴繼安便道:“我見你來這幾個月,也不說自己喜歡什么,也不說自己不喜歡什么,哪里像是不把自己當做客人的做法?” 沈念禾聽得一愣。 裴繼安道:“我把你當做同處耘一般,只是他皮實,又是個大的,不比你年紀小,平日里當真想對你好,你太過見外,倒叫我看著心中不舒服得很……” 又道:“我見你同嬸娘在一處笑得都比我在一處多,有時愿意多與處耘說話,也不怎的來問我,是不是我素日板著臉,叫你看著不愿意親近?” 這話雖是說得堂堂正正,卻也叫人不知當要如何回才好。 沈念禾想也不想,立時就搖頭道:“我對三哥景仰得很,當真做哥哥來看的……” 裴繼安的眉毛慢慢皺了起來。 他自然聽得出來,對面人說的是真心話,還說得十分誠心實意,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高興。 沈念禾卻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只覺得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只好低頭吃菜喝茶,一時間只覺得那梅花飲子更難喝了。 正沉默建,忽然聽得隔壁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隔著一重屏風,有人道:“這一處桌子夠長也夠大,正好攤開放,還是挪來這里罷!” 又有人問道:“他肯不肯買的?” 前頭那人便道:“我看是個闊綽的,先頭開了那樣的價,也不見他還,如果看中了,多半就肯掏錢了!” “噓,噤聲,人要來了!” 第94章 真與假 果然過得沒多久,又一陣腳步聲,似乎有幾人進得門去,只聽淅淅索索攤開卷軸的聲音,有人道:“許先生且看,這卷便是燕太宗李附的所繪的《歲寒三友圖》,原作是紙本,輾轉之后,收藏者重新裝裱了兩回,又在后頭墊了一層帛布,縱兩尺,橫七尺,上繪梅、竹、松柏三樣,后有落款,又有私印——比起燕太宗后來所作不同,此份卻是其人十七歲時畫成,據聞乃是獻與燕太祖賀壽用,尤顯孝心,先生如若是想要為父祝壽,此作實為最佳?!?/br> 雖是隔著一架屏風,沈念禾卻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坐直了身體,轉頭看了過去。 隔壁安靜了片刻,方才那人又道:“另有一幅屏風,只是不如方才那畫作來得好,也是燕太宗李附少時為其母祝壽所作的,通篇共有‘壽’字九十九個,體勢各自不同?!?/br> 緊接著是紙頁展開的聲音。 良久之后,那人再道:“本是有些販子私下來問,只是燕太宗所作本就極為少見,流傳在外的,更是罕有,我也是愛書愛畫之人,若不是遇得先生,又實在手頭拮據,哪里舍得拿出來……先生看著像是風雅之士,也是懂行的,我便不必多言,你看后頭押印便知——這一枚花印雖在燕太宗其余書作上不常見,可也有史可依?!?/br> 他翻了翻書,念了其中一段出來,原是正史中的內容,大概意思是說燕太宗李附少年時如何孝敬父母,曾送書畫賀壽云云。 沈念禾聽得好笑。 旁的她倒不敢多說,可那所謂十七歲時親手畫什么《歲寒三友圖》給父親祝壽的事情,旁人可能做得到,她那義兄又怎么會去做——便是他肯去做,他那父親愛金愛銀,愛駿馬愛珠寶,唯獨不愛詩書字畫。 李附十七歲時,應當正值其父六十歲大壽,當時他同幾兄弟一同湊了銀錢,大家乃是齊送的禮物,如若她沒有記錯,好似是一座金子雕成的麻姑獻壽,足有一人高,哪里是什么《歲寒三友圖》。 然而沈念禾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她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正是方才扶自己起來的文士,問道:“除卻這兩件,是否還有旁的書作、畫作?” 前頭那人道:“許先生實在為難我了,我而今急缺銀錢,但凡能有多的可選,早已全數拿得出來,只是實在燕太宗流傳在外的書、畫俱是少得很,哪里能得那許多?!?/br> 那許先生并不再作答話,他好似帶了幾個隨從,其中一名不知說了些什么,聲音隱隱約約的,隔著屏風,也不甚聽得清楚,說完以后,又問道:“總共黃金八十斤?” 那人應道:“如若兩樣都要,就是黃金八十斤,如若單買,則是單買的價格?!?/br> 那許先生沒有回話,倒是隨從一直在同那人來往問答,倒是并不糾纏價格,只是一直在細問兩副書畫當中的細節,一聽就知道這隨從是要真買了,而那賣書賣畫的人顯然是個個中行家,對兩幅畫作來歷,細節了如指掌,如果不是當真知道來龍去脈的,面對這隔了幾百年的東西,當真要被唬住。。 如果是旁人,沈念禾也許不便多管,可遇得這一位許先生,才對自己施以援手,卻是不能就這般袖手旁觀。 沈念禾側耳聽著隔間的話,裴繼安坐在一旁,見她這般動作,也十分醒事,并未做聲,而是露出了一個疑問的表情。 “多半是騙子?!鄙蚰詈滩桓遗矂右巫?,怕發出聲音來驚動了隔壁,便往一旁坐了坐,挨得離裴繼安近了些,又以手半掩著嘴,轉過頭同他道,“我在家中見過李附登基前的書作若干,其中也都蓋有印,只是印記的細節同方才那人說的并不相同?!?/br> 她這一廂往左邊后頭貼靠,頭也半仰起來,不妨后頭裴繼安卻是往前微挪,兩人一時靠得比平日還要近了六七分。 不知為何,許是非禮勿視,裴繼安一時心都有些著慌,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好把目光轉偏,卻是正正瞄到沈念禾的鬢角。 那一處散落著一小縷頭發,細細軟軟的,看上去十分順滑。 他心中一下子就想起來一個詞——黃毛丫頭。 不過比起剛到宣縣的時候,面上干干瘦瘦的,此時黃毛丫頭的臉頰已經有了一點rou,肌膚也養得白皙起來,越發襯得鬢角的黃毛可憐巴巴的。 本是在討論事情,極奇怪的,裴繼安的腦子卻是閃過了一道不相干的念頭:明日好似是要去拜訪宋道途請托幫忙催一催國子監看詳審批,如果一應順利,也許下午就能辦妥,接著也沒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情。 那宋道途家應當是住在永昌門,多走小半個時辰,隔兩條巷子便是馬行街,既是都到了這么近的地方,正好去問問里頭的熟人,看還能不能找到上好的何首烏。 不過這沈meimei挑食得很,多半吃不慣那何首烏的草萃藥味,怕是還要回宣縣之后,拿雞或豬骨給她吊湯,一兩日一回,一次不要放太多,慢慢喂得進去一兩個月,才好見效。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裴繼安也沒去多想。 此時隔間還在討論那畫作、書作細節,卻聽得小二推門而入,打了招呼要報菜。 有人打發小二出去,又道:“且不著急,等我們里頭打鈴了再進來?!?/br> 那小二應了是,正要推出去,只聽文士許先生問道:“此處哪里有雪房?” 不多時,就跟著小二的指點出了門去。 沈念禾只猶豫了一下,便同裴繼安商量道:“三哥,我看那許先生的從人好似不怎的靠得住,你說咱們要不要同他點一句?雖我說的未必對,看得也未必準,若不出言提醒,總覺得不甚過意得去……” 又輕聲道:“只半路同他說一句,也不叫方才那些個人瞧見……” 許先生才對沈念禾施以援手,得了人的好心,自然沒有轉頭就坐視不理的說法,裴繼安想了想,應道:“此處我也來過幾回,后頭有一道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