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第95章 分辨 裴繼安一面說,一面引著沈念禾往外走。 他果然不是虛言,仿佛對這清景樓的構造很熟悉一般,也不用店小二帶路,轉轉繞繞,很快就帶著沈念禾找到了那條回廊,走到盡頭,盡是有一道通往后園樓下的長梯,站在梯子旁,正正面對幾條小道。 兩人略等了片刻,去消解的許先生便帶著幾個從人由遠而來。 裴繼安前后看了看,不見有人留意此處,未待人走近,便上前相迎,先行了一禮,又道:“許先生稍待,還請留步?!?/br> 那許先生身后跟著的從人本來分前后站著,見得裴繼安上前,面上看起來并無什么大動作,卻是不約而同地稍微矮下膝蓋,又把右手攏進了左手的袖子里。 眾人的動作都做得一點不明顯,仿佛只是自自然然地換了一個姿勢,普通人看了其實根本不會在意,可是裴繼安從前在街頭混跡多年,打慣了群架,又去邊關做過買賣,見過里頭兵頭cao練對戰,是以看到幾人動作,不由得心念一動。 除卻一名跟在許先生身旁的應當確實是個尋常人,另幾名從人衣著十分普通,個子也不高,相貌平平,看上去都是掉進人群里立時就找不到的樣子,然而仔細打量他們的手,卻能發現哪怕是露在外頭的左手關節都十分粗壯,多半不是做慣粗活,就是用慣武器的模樣。 許先生聽得聲音,抬頭一看,先見得裴繼安,已是把他認了出來,轉而看到后邊的沈念禾,更是笑道:“原來是你們兩個,這是有什么事情?” 裴繼安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道:“還請先生借一步說話?!?/br> 那些個從人轉頭看了許先生一眼,見他首肯了,復才四散開來,又一同跟了過去。 沈念禾跟著上前行了一禮,道:“叨擾先生,是我這一處有幾句話想說……” 那許先生哈哈一笑,以為她是想要鄭重道謝,是以還特地跑來攔在半路,便擺了擺手,道:“你這小姑娘挺有意思,我不過順手搭了你一把,并不是什么事情,你也不必掛在心上……” 沈念禾忙道:“是另一樁事情——我正坐在先生隔壁間,慚愧得很,因那屏風隔得不好,雖非有意,也知君子非禮勿聽,還是聽到了你們里頭說話,敢問那一行人是在兜售燕太宗李附的畫作嗎?” 許先生面上笑容收斂了些,眼睛里少了幾分溫和,聲音里的笑意也沒了,問道:“什么事?” 很有些警惕的意味。 他前頭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模樣,此時才把笑容一收,立時就有了幾分嚴厲的感覺。 沈念禾也不緊張,只道:“不瞞先生,我家中從前有些收藏,因緣際會,自小也見過不少燕太宗手書、畫作,此次雖是隔著屏風,不曾見到那畫作模樣,可聽那人口中所說,已是能斷定那《歲寒三友圖》同《百壽圖》多半是假……” 聽得她這樣說,那許先生頓時笑了起來,道:“小姑娘倒是好心,只是李附傳世的書畫本來就少,世間多有仿造,我帶得人在身邊,他們幾個都是有過鉆研的,如果見得不對,不會受這個騙?!?/br> 又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是哪一家的?” 沈念禾只作未聞,道:“不怕許先生笑話,家中長輩曾經說過,辨認古書、古畫,不怕半點不知,就怕有過鉆研,我看那幾個賣畫的說得很有幾分真,多半是特地下過大力氣的,最好哄行家,越是鉆研琢磨,怕是越容易上當?!?/br> 她頓了頓,道:“先生且想,那燕太祖夸得好聽些,是武將出身,說得直白了,其實是白身投軍,他少時字也不識得幾個大的,連私印都沒有兩個,喜歡藏、買的除卻神兵利器,何時有過書畫?” “況且燕太宗十七歲時,其父燕太祖正值六十大壽,才在邊關贏了打仗,得了朝廷封賞,沒能來得及回朝——哪有兒子在這當口,又是千里之外,畫什么《歲寒三友圖》給不喜書畫的父親祝壽的?這壽禮是否有些不合適?若說給其母祝壽還可能些,姚皇后是秀才之女,比太祖皇帝多認得幾個字,多看過幾幅畫,不過史載她只愛養些花花草草,對書畫也不感興趣……” 沈念禾說完背景,又說細節,道:“況且我聽方才那人說畫作上有李附的小印,其形瘦長,右上角缺了一個小口,乃是因為他十六歲時與人口角,不小心將印摔破是以才有缺處,這話全是唬人的——那李附的小印右上角并非砸出的缺口,而是一塊印石被依勢切成了兩半,做了兩方印,那‘附’字上最右邊的一橫上頭還有一道裂痕,是以橫得不平,還有點向下走……” 她數了幾處地方出來,又道:“先生可以回去查一查,看我所說是真是假,如若能應得上,那才當是李附畫作?!?/br> 那許先生挑了挑眉,站在原地看了沈念禾一眼,卻不著急應,而是笑道:“你這是從哪里聽來的話?” 沈念禾想也不想,便道:“家中長輩同我說的,許先生若是能尋得來一兩副真跡對著看,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了?!?/br> 她也不再多說,再行了一禮,又道了謝,這才同裴繼安一同走了。 兩人在此處站了許久,雖是躲在檐下,外頭風大雪大的,還是吹得人通身發寒。 沈念禾見得外頭那雪越下越大,只覺得一時半會難停,便同裴繼安道:“三哥,這風雪太大,天色也晚了,怕是路上耽擱久了不太好,嬸娘在家中也要擔心,不若咱們改日有機會再出來罷?” 裴繼安只得應道:“也只好如此了?!?/br> 語畢,他也不回包間,而是徑直去一樓結了賬,又重新取了馬車,帶著沈念禾回驛站不提。 兩人沒有多做停留,自然不知道自己才離開清景樓沒多久,那許先生的從人便去得隔壁的包房找尋,又去尋了小二,問了他們來歷半日。 第96章 調查 大內,垂拱殿。 天色漸晚,周承佑正坐在偏殿當中看折子。 他三十余歲,其貌不揚,氣質卻是很好,尤其兩條眉毛雖然很黑,但不似尋常男子的刀眉、劍眉,而是形整而清秀,有這兩道眉毛,便給他平白添了幾分和氣。 如果沈念禾或是裴繼安在此,一眼便能認出這就是兩人白日間見的那“許先生”。 一旁有個黃門站著等了片刻,待他把手頭折子翻完了,復才上得前去,小聲道:“殿下,下官已是去東宮的庫房里頭尋了一遍,把燕太宗的書畫全數翻了出來,只是量少,若要探看得更為清楚,怕是要開紫宸宮后頭的內庫……” 周承佑搖了搖頭,道:“不必開內庫?!?/br> 雖是鑰匙已經交到了他手上,卻也不好隨意亂用,否則叫父親曉得了,那一位一向多疑,眼下又是病中,即便自己問心無愧,也總歸不妥。 他想了想,問道:“那些個畫里頭是什么情況?” 黃門并無半點猶豫,忙道:“同昨日那小姑娘說的一般,上頭蓋的只要是那一方印,‘附’字的一橫俱是往下斜,另在右邊角處有個葉子形狀的缺口,尋得一副荷花圖,在畫作不起眼處另有一方印跡,同前頭的印湊在一起,果然就是一石兩切……” 又嘆道:“王提舉見了,也覺得十分驚奇,說他自認對燕太宗書、畫作鉆研頗多,可如果沒人提醒,萬難想得到會有這般機妙之處?!?/br> 周承佑聽得興味盎然,道:“是嗎?” 黃門應道:“下官已是將那荷花圖取了出來,殿下可有功夫一觀?” 周承佑搖了搖頭,道:“既是你已經看過無誤,我也不多費這個時間了?!?/br> 他并不是父親周弘殷,對李附此人并不甚感興趣,今次不過興之所至,又另有原因,才同那幾個人浪費了半日功夫,眼下既然已經確定畫作是假,也就說明前頭幾名俱是騙子,更無甚好說的。 只是想到白日間的事情,周承佑一時問道:“那兩人是個什么來歷,查清楚了不曾?” 黃門便道:“兩人俱是住在外城的驛站里頭,聽聞是從宣縣領了差事來的,好似正在等國子監核復,至于其中詳情,下官還在探問……” 他說到此處,面上露出了幾分猶豫之色。 周承佑便道:“有什么話便直說吧,不必藏著掖著?!?/br> 那黃門這才道:“殿下,下官雖是暫時奉命跟著看那皇城司,可如若有事,畢竟不好繞過王提舉,他忠于王事,有時候不得皇命,也不肯亂用權……” 周承佑抬起頭,看著那黃門道:“胡奉賢?!?/br> 黃門胡奉賢連忙應諾。 周承佑道:“眼下陛下正在病重,我不過暫代國事,一旦圣體安康,自然立時就要還政,你雖是去跟著王得禮看顧皇城司,不過是為他分擔事項,以免天子有事要問,他一時分身不開罷了,孰為主,孰為副,還要分得清楚?!?/br> 這一段長長的話,雖是上對下的吩咐,卻是說得十分和氣。 胡奉賢當即低頭喏道:“是下官想得不夠妥當,今后必會留意?!?/br> 周承佑道:“起來罷?!?/br> 一面又和聲道:“你一心做事,但凡我有交代,無不用心去辦,我是知曉的,不必太過緊張?!?/br> 堂堂太子之尊,對著自己這個小人物,還這般設身處地,胡奉賢哪里又忍得住不動容,一時聲音里頭都多了些鼻音,又回了幾樁事情,這才退得出去。 他先去了皇城司的衙署分派下頭人幾樁差事,又忙了些旁的事情,等到天色全黑了,復才趕在宮門關閉之前回了內廷,也不往自己的住所走,而是悄悄轉去了福寧宮。 *** 福寧宮中,當今天子周弘殷搭著一床薄被,靠臥在榻上。 胡奉賢伏跪在地,把方才自己同太子周承佑說的話從頭到尾復述了一遍。 周弘殷眼眶深陷,下眼瞼處全是極重的青影,面色蒼白,嘴唇雖然涂了脂膏,卻依舊起皮得厲害,顯然正在重病當中。 他躺在床上,聽完胡奉賢所說的話之后,手中拿著一條濕巾子搭在額頭上,以手按著,口中則是問道:“他當真這般說?” 胡奉賢忙道:“小的不敢欺瞞陛下!” 周弘殷又問道:“他還出去外頭給我尋李附的畫作,欲要獻做壽禮?” 胡奉賢道:“原是囑咐下官去打探,只是燕太宗的書畫甚少,找了許久,也未尋到,陰差陽錯在一間鋪子里收了幾幅古畫,正好今次那掌柜的說來了好東西,殿下又恰好在京都府衙,想著陛下圣壽就在跟前,就特地去看了一眼?!?/br> 周弘殷不置可否,面上也無什么表情,只是問了幾個問題,胡奉賢一一答了,等到得了示意,這才連忙退了出去。 福寧宮中的地龍燒得很旺,胡奉賢又穿著棉襖,在里頭被捂出了一身的汗,此時終于出得大門,給冷風一激,整個人都打了個哆嗦,這才覺出自己胸口悶得很——原來是方才忘記喘氣了。 他出得福寧宮的側門,也不說去取個燈籠什么的,而是就這般摸黑往外走,輕車熟路地穿進一條小路,等到沒入到黑夜之中,才站在一邊的陰影里歇了幾息。 胡奉賢看起來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黃門,其實已經在太子周承佑身邊伺候了十來年,自覺對其人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這一位太子殿下溫和有禮,哪怕對著下頭的黃門、宮女也無半點苛責,可謂是難得的仁心。 以胡奉賢來看,當今天子嚴酷而刻寡,從前得皇位時的手段也存疑,如若能快些換得太子上位,其實還是一樁好事,是以剛開始被天子召去問話時,只是問什么答什么,后來日子久了,有意無意之間,就私下為太子添補幾句好話,如果遇得什么事情,時不時還會幫著找補一番。 可自從天子病重,太子代為監國以來,胡奉賢就覺得自己每次來福寧宮回話,都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第97章 父與子 他好幾回話說得出口,明明自覺是好的,然則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而隨著天子周弘殷病體越沉,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久,問的話也越奇怪。 從太子的飲食起居,到太子今日見某位官員時說了什么,是個什么態度,陛下都要過問,過問的頻率也由原來的一個月兩三次,到得現在幾乎隔三差五來一回。 胡奉賢站在原地,越發覺得心中發慌。 ——能不能同太子透個底? 這念頭一起來,就被他給按下去了。 陛下何等手段,如若給其知曉了,自己安有命在? 胡奉賢站了片刻,直到腿腳都發僵了,才趕忙往自己房中走去。 *** 這一處胡奉賢卻不知道,自己前腳剛走,后腳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禮就進了福寧宮的大門。 王得禮約莫五十歲,干干瘦瘦的,個頭也不高,小眼睛,大鼻子,此時垂手低頭立在床邊,同天子稟事。 “去了城西的一間酒樓,喚作清景樓的,是去看燕太祖李附的畫作,據說是珍寶閣下頭有人尋來的難得真跡,誰知談到一半,在里頭遇得一對兄妹,點了其中毛病出來,說是贗品,因離得有些遠,跟的人沒有聽清,只曉得殿下回得廂房之后,不多時就回宮了,又著人去尋那兩兄妹,畫也沒買……” “什么兄妹?”周弘殷忽然道。 王得禮不慌不忙,回道:“是宣州宣縣衙門來京城辦差的吏員,姓裴,喚作裴繼安,原是裴時季的侄兒,裴時清的兒子,今次進京,原是為了遞交宣縣公使庫自印發賣的書,不知為何,還帶著一個小姑娘,對外宣稱是meimei?!?/br> 周弘殷微微愣了一下,復才道:“原來是裴家的后人……裴時清好似沒有女兒吧?” 王得禮道:“陛下記性好,確實如此,那裴時清只有裴繼安一個兒子,那小姑娘好似姓沈,裴繼安進京之后,先后遞了拜帖給禮部侍郎、慶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