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她站在當地,好一會沒能回過神來。 實在是半點料想不到,此時的馮家便是當年的沈宅后院。 這宅子的地下自然藏著許多東西,卻沒有那樣容易挖得出來,除卻埋在樹根下的,砌在墻里的,還有池塘底下的,橫梁里頭的。 而被馮憑派人挖出來的,卻不是什么好東西。 不過是她那弟弟埋進去兩壇而已。 眾人討論得不能說全沒有道理,其中被打碎的確實是“豐脂酒”,另有一壇沒有拆封的,當中卻不是什么“豐脂”、“桃醉”,而是下人四處收集來的童子尿…… 當時她閑來無事,想要親手種山茶花,偏那花不知為何,自園子里移栽進來的時候明明好好的,才種到自己院子里沒幾日,就生了許多小蟲,把花蕾、嫩葉,乃至枝干都吃得七零八碎。 她那弟弟不知從哪里得來一個偏方,說用烈酒和著童子尿,同埋在芭蕉樹下,過得半月日,混合在一起拿來擦山茶花的葉子,就能驅蟲。 沈家自己就能釀酒,窖里大把的,隨便搬了一壇最烈的出來,那童子尿卻是十分麻煩,下人湊了一整天才湊夠。 因怕混的時候搞錯了,沈弟弟還隨手扯了身上的玉玦掛在“童子尿”的一壇上頭。 至于上面貼著的紙,寫的其實并不是什么年甲,而是酒同尿屆時要混合在一處的比例罷了。 只是還沒過十天,兩株花就被吃了個干凈,也不再需要什么酒啊尿啊了的,不過那兩壇東西既然已經埋了下去,也就懶得費力再挖起來,只好隨它們在地底下待著。 誰又能想到,數百年后,那兩個大壇子竟是還能重見天日?還被人當做難得的好東西。 沈念禾十分無奈,卻也不好提點。 便是酒,乃是釀造而成,放得數百年再來開封都不曉得會喝出什么毛病,更別提尿了。 聽得鄭氏方才的話,她都不敢想若是馮憑當真把那剩下的一壇酒拆封,又拿來宴客,會有什么結果…… 鄭氏站在一旁見得沈念禾低頭沉思,哪里知道其中內情,只以為她可惜外祖父馮蕉剩下的東西被人糟蹋了,便道:“有失必有得,莫要再想了,等書發賣之后,外頭曉得你這身世,想來沈、馮家就不再好這樣猖狂?!?/br> 不過話雖然這樣說,此時也只好由著馮憑一家在里頭挖來挖去的。 遇得這一樁事情,這梁門大街便再沒什么好逛的,兩人略走了一圈,便退了出來。 此時天色漸晚,也不好再耽擱,沈念禾見得路邊有一間鋪子,便轉頭同鄭氏道:“嬸娘,再問這一間咱們就回去罷?” 鄭氏自然無有不應。 兩人這差事干了兩天,早已十分熟悉,進得門去先招來伙計問話,再記得下來,若是掌柜的也在,就再多問一嘴掌柜的,順便幫著打個底,再問如若有那樣一部書放在此處售賣,肯不肯收云云。 這一家鋪子并不大,里頭只有一個伙計在,問起來極快,等到沈念禾抄記完畢,朝對方道了謝,正要退得出去,不妨那手肘輕輕碰到了一一旁書柜上擺著的一冊書。 只聽“啪嗒”一聲,那書掉到了地上。 她連忙伸手去撿,重新將書放回架子上的時候,卻見一旁站著一名異族人,高鼻子,深凹的眼眶,身上穿的衣裳雖然同大魏并無什么區別,可一走近了,就聞得一股極濃烈的香料味。 對方手里也捧著一冊書正看得十分入神,全然沒有理會一旁發生的事情。 沈念禾無意間瞥到一眼他手中書上的字跡,不由得一愣。 第91章 偷印 那書冊上印的內容十分眼熟,似乎是她從前在宣縣見過的朝廷邸報當中一份詔示。 如果嚴格按照朝廷規定,邸報只能在衙門里頭通傳,裴繼安帶回家中給她去看,其實已經算得上有些不妥,更別說像這般拿出來外頭印制發賣。 不過這種事情,無人去管,其中又有利可圖,自然層出不窮,也沒什么稀奇的。 沈念禾也不去多嘴,將書放好之后正要離開,忽然瞧見面前的書架上排著好幾冊書,那書名十分奇怪,喚作《圣言批注》,按著一二三四冊排列,數到最后,竟是有三十多冊。 她隨手取了一本下來略做翻看,越看越覺得不太對勁。 這書冊其中有當朝樞密使蔣伯丞進呈天子的奏疏,里頭論及戍邊之法并防御蠻夷之策;有三司使王右旁總概鹽鐵、度支、戶部收支情況的折子,不僅列明了賦稅數額、州縣人口情況,哪怕駐軍糧秣數量也有提及;有禮部尚書關于明歲春蠶禮在哪里舉辦,用什么禮節,什么時辰開始等等細致的請示;另有工部對水利之事的安排。 沈念禾細細數了一下,凡舉能進政事堂、樞密院的重臣言論、奏疏,架上這三十余冊書里都有涉及,有些是找了人重新謄抄印制,有些干脆就是用正本尋了雕版師傅來復刻,甚至于有幾篇蔣伯丞的奏疏后頭竟是還有天子周弘殷的親手批注,雕版者一看就是下了功夫去刻的,一筆一劃印得十分清晰。 除此之外,還有大魏輿圖,自路而軍,自軍而州縣,畫得十分詳細,山川道路俱是明明白白。 她翻到最后看了一下價格,一冊書不過三百多文。 天子手書,權臣奏疏,竟是能用如此的價錢買到,也不知書商是從哪一處弄來的這些個重要文書,簡直可用只手通天來形容。 沈念禾這一處還在翻閱,一旁那異族人已是把面前的書堆抱去前頭結賬,選中的不是旁的,正是沈念禾面前這一套書,整整三十七冊,伙計報了個十五貫的價格,那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自手中包袱里取了銅錢,一貫一貫重重搭在桌子上,數得清楚之后,道:“給繩子一條,綁起來我的書?!?/br> 他咬音死板僵硬,還帶著怪腔怪調,官話雖然說得清楚,卻有些詞句顛倒,一聽就不是自小說大魏話的人。 沈念禾從前同外族人打過不少交道,一聽就聽出此人官話說得很像夏州人,多半是從北邊來的。 那伙計應了是,很快幫忙把書拿繩子綁好了,那人也不多話,單手提著三十余冊書,徑直走了。 十幾斤的東西拿在手上,他舉重若輕。 沈念禾不由得皺起了眉。 有買就有賣,鋪子里的堂堂正正放出來的東西,自然怪不得人家掏錢去買,可如此要緊的內容,為何能堂而皇之地任人隨意挑買? 于情于理,都不正常。 她從中選了兩本,一冊是有天子手書的,一冊是有夏州、銀州輿圖的,去伙計那里付了賬,見得已經快到了昨日同裴繼安約定的時辰,也不耽擱,急忙同鄭氏一齊回驛站了。 回得驛站時裴繼安已經在房中等著,見得二人行色匆匆,知道多半是跑書鋪去了,不由得嘆道:“也不急于這一時,實在來不及了,我自會想辦法,不必這般辛苦?!?/br> 鄭氏笑道:“我倒是有心躲懶,你沈meimei卻是閑不下來,說等國子監批得出來,怕你這一處要來不及,與其到時候你一個人忙得累,倒不如此時幫著搭一把手,她早間連飯都不好好吃,已是算好這空出來的幾個時辰要做什么,拉著我在外頭跑來跑去的?!?/br> 她話中有話,只是說得太過隱晦,裴、沈二人俱是沒有聽出來。 沈念禾還辯解道:“嬸娘也說在驛站里頭悶得很,想同我出去走走……” 裴繼安卻是同鄭氏道:“嬸娘若是不想動彈,不妨下午在屋子里暫歇一回——這一路走了大半個月,著實也是辛苦,我這一處帶著念禾出去逛一逛便好?!?/br> 鄭氏倒是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做出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仿佛糾結了許久,才道:“今日我便不出去了,明日再去罷?!?/br> 又同沈念禾道:“到得申時便同你三哥回來,我在此處等你們吃飯?!?/br> 三人說得定了,裴繼安又問沈念禾道:“走了半日,要不要休息一會,晚些時候再出門?” 沈念禾先問道:“國子監那一處的事情都辦完了嗎?不會妨礙三哥的正事罷?” 裴繼安點頭道:“已是交上去了,另還有幾處要去拜訪,遞了帖子去,還沒那么快有復,暫有半日功夫空閑下來?!?/br> 沈念禾十分不相信,只是她也知道如若此時自己推拒,說不得這一位裴三哥要時時掛著此事,倒不如快些了了,出去敷衍一圈便罷,于是笑應道:“我倒是不覺得累,等吃過晌午就跟三哥出去走一走吧?!?/br> 三人吃過飯,鄭氏果然也不多耽擱,自回房休息去了,沈念禾想了想,走之前先把早上在書鋪里買的兩冊書取了出來,道:“三哥,而今朝中的邸報、奏疏并天子批復,宮外尋常人想要拿來看,是不是頂頂難的事情?” 裴繼安點頭道:“按理當是發回中書分派,另有宗卷司收得起來備查,不會叫人想看就能看?!?/br> 沈念禾便把遇得那異族人的事情說了,又將那兩本書遞得過去,道:“我看上頭又天子手書,除卻要緊的國是,另也有軍中機密,卻能給人在外頭隨意買賣,是不是不太妥當?” 裴繼安吃了一驚,有些不敢置信,連忙把那書接了過來。 沈念禾已是在中間拿枯草隔開,他一翻就翻到了周弘殷批注的那一頁紙,當真后頭的內容乃是天子口吻,而前頭奏疏無論內容、格式,乃至遣詞用句,也絕不可能作假。 “我今日見得那人一口夏州腔調,而今翔慶又正同蠻子打仗,買這許多書回去,也不曉得是拿來做什么的,書中還有輿圖,實在不是什么好事?!鄙蚰詈虘n心忡忡,“我爹還在翔慶呢,若是朝中動向色色都被蠻子摸得透了,這仗還怎么打?” 第92章 偶遇 裴繼安的面色也有些難看。 朝廷機密之事被人輕易搬得出來重印發賣,還能叫外族外邦輕易買到,這事情自然不會小,可他人微言輕,便是想要同朝廷稟報也不能。 況且可以從中書的宗卷庫中得來朝堂重臣的奏章,還能拿到天子手書,其中能耐,不問而知,如果貿然捅破,也許對方沒事,自己反而要惹火燒身。 此事必要慎重以待,只是這樣的話,如何好解釋? 裴繼安看了一眼對面的沈念禾。 少女一臉的擔憂,卻是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眼睛里寫滿了信任。 ——這要怎么回? 對方的親生父親還翔慶軍,生死未卜,難道自己要同她說,自己也不太好去管? 也太過敷衍了罷? 裴繼安本來就覺得自己欠了對面人良多,此時被她用眼睛這樣看著,原本想說的話半句也說不出口,只沉吟了片刻,先把那兩冊書收了起來,復才問道:“那書鋪在哪一處?” 書后沒有標明負責刻印的書坊,而無論用紙、用墨都是坊市間十分常見的普通材料,想來書坊也知道這事情十分不妥當,是以做得十分小心謹慎,這就意味著不太容易從書里得到太多的信息。 沈念禾忙把書鋪名字、地址一一說了,一面說,一面又給過來一張寫得清楚的紙,道:“不如我一會帶三哥去看看?” 裴繼安先接了過來,復才搖頭道:“我會吩咐人私下打聽?!庇值?,“這事情我先查一查,等有了消息再來同你說?!?/br> 沈念禾心中有些失望。 她總覺得其實遇得這樣的事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朝廷機密既然外泄,那將只要裴三哥利用得當,未必不能從中得利。 便是礙于裴家舊事,不好親自出頭,從前多少也有些親故罷?彼此作為交換,其實也不費什么功夫。 不過見得對方好似十分胸有成竹的模樣,沈念禾也不便說什么,只想著等他那一處有了消息,如果不太順利,自己再想辦法提醒一番,便點了點頭,也不多做糾纏,收拾好東西便跟著出了門。 此時外頭雖然風雪已停,路上依舊不太方便行走,裴繼安早著人騰了一輛空馬車出來,叫沈念禾坐得進去,也懶得再去叫車夫起來,索性自己做了車夫,趕著馬便往西門走。 驛站在內城,距離外城尚有一段距離,又因行路難,還未走得多遠,外頭已是風雪又起。 這一回北風極大,地上很快積起了薄薄一層雪,被前頭的馬匹踩得半結不結的,反倒十分容易打滑。 裴繼安見這勢頭不太好,硬頂著到了前頭一處酒樓處,便不敢再走,先把馬車停了下來,叫小二幫著去喂馬,自己帶著沈念禾進門避雪。 這酒樓喚作清景樓,果然以清靜著稱,連其中酒、食也俱是十分清淡,常有文人sao客聚集在此論文說道,雖是有附庸風雅之嫌,平日里多少也比其他地方安靜些。 他要了一間包廂,讓沈念禾先跟著小二,自己則是綴在后邊,兩人一前一后往二樓而去。 清景樓的樓梯又高又陡,又因外頭風雪甚大,許多人進來躲避,沈念禾登爬的上去,好容易站在平地上,正要往一旁讓得兩步,好稍微歇一歇,不想對面忽然來了一行人。 當前那幾個一身護衛打扮,走路都十分魯莽,半點不看路,只顧著在前頭開道,一個個肩膀一聳,便把前頭好幾個人往邊上撞得開了。 沈念禾方才站定,半點沒有防備,當即被前頭一人給帶倒了。 那人身后還背著一個大竹筐,也不知道里頭裝著什么東西,重得很,那竹筐把沈念禾重重一摜,壓得頭先向下,眼看就要著地。 就在這危急之時,裴繼安尚且來不及援手,幸而旁邊有一人見得不對,連忙伸手相扶,搭著沈念禾的肩膀同胳膊把她摻了起來,一面和聲問她道:“小姑娘無事罷?”一面又皺眉看著對面幾個護衛,喝道,“怎么回事?怎的行事如此不守規矩!” 沈念禾驚魂初定,口中已是下意識地朝著那人到了聲謝。 裴繼安忙上得前來,急急問道:“怎么樣,沒傷到哪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