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沈念禾的眼睛確實長得漂亮,瞳黑如點漆,瞳白如水銀,眼波流轉之間,靈氣逼人,看人的時候,便是不笑那一雙妙目里也含著幾分溫柔之意,亮瑩瑩的。 此時她聽得鄭氏這一番夸,只抿嘴笑道:“嬸娘時時這般夸我,要把我夸得上天了!” 一笑起來,那眼睛如同兩彎月亮,整張臉便似被照亮了一般。 裴繼安看過去的時候,正好對上這一個笑容。 他仿佛聽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下,足足過了三四息功夫,復才回過神來,一時表情竟是有些凝重。 等到晚上臨近歇息的時候,裴繼安特地去單獨找了鄭氏。 他先問沈念禾“哪里去了”,等知道對方正在洗漱,才放下心來,悄悄問道:“嬸娘,如若男子愛色,是不是便不能作為倚靠?” 鄭氏被這樣莫名其妙一問,實在唬了一跳,忙道:“怎的了?” 裴繼安搖了搖頭,道:“今日那陳信之來找我,因他出身、相貌俱是上得了臺面,又在州學讀書,學問做得不錯,其父乃是通判,其母我也打過交道,是個穩妥的,只是此人脾氣有些急躁,另又有一樁,十分看重顏色……” 鄭氏聽到這里,已是有些琢磨出來這意思,道:“你是說……念禾?” 裴繼安心中其實早有這個想法。 他曾救過陳信之兄妹性命,也同那一家人打過交道,知道這一門還算靠譜,不是那等家風混亂的,如若將來天子不降罪沈家,倒是可以考慮把沈念禾嫁給陳信之。 畢竟是知根知底,比起余下那些個,自然靠譜許多。 只是這想法在他自己腦子里的時候,并不覺得有什么,此時被鄭氏拿嘴巴說得出來,他聽著聽著,初初還好,本來是聽過即過的話,不知為何,竟是在他耳朵里環來繞去,仿佛迷了路的蜜蜂一般,嗡嗡嗡、嚶嚶嚶,鉆進又鉆來,叫人十分不舒服。 他不甘不愿地點了點頭。 鄭氏十分后悔,道:“你白日里怎的不早說!人已是到得面前,叫我知道了,也好細細打量一回!眼下人都走了,又來問,我哪里曉得!” 裴繼安更不舒服了。 他原來想的都是陳信之的好處,今日再一回見了本人,倒是越看越不好,聽得鄭氏好似有意,忍不住皺眉道:“嬸娘莫要聽風就是雨的,念禾還小,我只是暫看一回——況且今朝見了,那陳信之也未必是良配,他看人先看臉,也不知道看才看德,這般人品,如何堪配?” 鄭氏半點不覺得這是什么毛病,道:“我看人也愛先看臉,這又有什么了?又不妨礙我看才看德。況且感情全靠相處而來,便是初時因看臉入了眼,將來能處出感情來,又有什么不好?” 她笑道:“我也不瞞你,當日我頭一眼見你七叔,正因他長得俊俏,一看就喜歡了?!?/br> 不過笑過之后,她也認真起來,道:“是個什么看臉法?若真個是好色的,時時愛同女子玩笑,還是換一個的好——念禾心思單純,為人又懂事,怕是受了欺負,也不會同咱們說,還是找個老實體貼的好?!?/br> 裴繼安點了點頭,道:“我且再看一看,這個還是不好?!?/br> 他自鄭氏這里得了愛聽的話,只覺得陳信之并不是個老實體貼的,便在心中一腳把陳信之踢得遠遠的,再不理會,高高興興去查了房。 白日那老大夫醫術高明,一劑藥下去,幾個病倒的車夫便能起來吃飯了,精神也緩了過來,看這模樣,只要再休息兩日,便能重新上路。 裴繼安松了口氣,晚上因要守夜,也無什么事情做,便半臥著把認得的人都扒拉了一遍,挑出幾個合適的,一一將眾人優劣在腦子里謄列。 他一時覺得這個有某處好,卻又有某處不好,一時又覺得那個品行俱佳,就是個頭太矮,將來同沈meimei生出來的兒女怕是不太行。 思來想去,又憶及白日間見得沈念禾那眼睛同微笑,不由得心情甚好,也跟著微微笑了起來,只是繼而又嘆了口氣,實在有些可惜——都說女大十八變,這才幾個月,不過養出了點rou,笑起來就這樣甜了,如若能一直是剛來時那般瘦弱,那才叫好! 正好拿來考校將來跳出來的人選,看他們是看人臉,還是看人的才與德。 第76章 救命恩人 信州通判家的公子陳信之正歡歡喜喜,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當做了好色之徒。 他從驛站當中出得去,當即就回了府,一進大門,也顧不得旁的,疾步往后院走,只是此時親爹還未回來,繞了一圈,同樣也沒見得親娘,只好抓個路過的小丫頭問道:“我娘哪里去了?” 那小丫頭回道:“夫人去吃張副使家小公子的滿月酒了?!?/br> 陳信之知道他娘愛聽戲,去旁人家吃酒,不聽完最后一場是不會回來的,也不再多管,忙又問道:“meimei也跟去了?” 小丫頭便道:“姑娘在家,沒有跟著夫人去?!?/br> 陳信之得了這一句,快步往后頭尋meimei。 陳錦娘正拿谷子逗鸚哥,同小丫頭在檐下教那鳥兒背《聲律啟蒙》,你一句“云對雨”,我一句“雪對風”,被逗得哈哈笑。 陳信之進得門,遠遠就叫了一聲“錦娘!” 還沒走近,他就忍不住嚷道:“你做夢都猜不到我今日得見了哪一個!” 語畢,也不要meimei去猜,他已是急急道:“我碰得你裴三哥了!” 陳錦娘原本還沒怎么在意,聽得這一句,登時“啊”了一聲,一個不小心,手中谷子全撒了。 那鸚哥趁機一陣瘋啄。 陳錦娘這一處已是急急迎了上去,先往后頭看了又看,復才問道:“怎的不見人?” 陳信之見得meimei這樣反應,便笑她道:“你也是傻,便是人來了也不可能來接進你這一處罷?” 陳錦娘這才醒得過來,道:“爹還沒回來,娘又去吃席了,哥,你不在外頭陪客,來此處找我作甚——打發個丫頭來就好了?!?/br> 一面說,一面已是轉頭同貼身丫鬟道:“去翻我那一支紅心石青的花瓣簪出來!另有上回才做的那一條窄衫長裙,粉綠荷邊的……” 她想了想,猶覺得有些不夠,也不管兄長還在一邊,已是又囑咐道:“去取了東西來,我今日要梳帶尾豎髻——顯高的那一種!” 這一處已是把三四個丫頭指揮得雞飛狗跳。 陳信之連忙攔了,道:“你莫急!人在外頭驛站,不曾跟得回來!” 又把白日間的事情說了。 陳錦娘氣得直蹬腳,道:“哪有你這般做事的,好容易人來了,你不請得回來住,給他在外頭驛站待著,是不是傻??!” 又道:“楊永甚時交代的這事?怎的不同我說!” 陳信之哭笑不得,道:“楊永上回來,我告訴你了的罷?” 陳錦娘惱道:“你沒說裴三哥要來!若是說了,今日我便同你一齊去那驛站里頭接人了?!?/br> 陳信之道:“我哪里曉得當真能遇得人,還當那楊永哄我,早間得了消息,本在學中讀書,立時就請了半日假出來?!?/br> 陳錦娘站坐不寧,忙道:“裴三哥而今是個什么模樣,還同當日一般嗎?” 陳信之便道:“比從前高了許多,更為穩重妥帖了,十分打眼?!?/br> 陳錦娘聽得心癢難耐,恨不得此時就要出門而去,只好嘆道:“一別數年,也不曉得裴三哥還記不記得我?!?/br> 又道:“當日若不是得他相救,我這張臉已是沒了,哥哥也未必能活得下來,他雖不圖回報,咱們也不能這樣怠慢才是?!?/br> 口中說著,又去看兄長。 陳信之只裝作沒看見。 陳錦娘只好又道:“哥,眼下家中無人,要不你待我去那驛站同裴三哥見一面罷?多少也要當面道個謝?!?/br> 陳信之哪里敢應,只道:“等娘回來再說罷,我當真敢私下帶你出府,又是大半夜的,還跑去驛站里頭見外男,給旁人聽了,不知道會傳成個什么樣子,別害我挨打!” 陳錦娘撇了撇嘴,道:“做哥哥的,這點擔當都沒有!虧你還有臉自夸!” 陳信之不理她。 最后是陳錦娘等不住了,見得一旁只有個貼身丫頭在,還站得不近,便又問道:“哥,那裴三哥不曾說親罷?” 陳信之這一回卻是正了顏色,鄭重同她道:“裴家畢竟不同往日,你有心報恩是好的,卻不能有那等亂七八糟的念想?!?/br> 陳錦娘十分不高興,道:“什么叫亂七八糟的念想?得人恩惠,以身相許,這又有什么不對了?” 陳信之皺眉道:“你把這話同爹娘去說?!?/br> 陳錦娘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瞪眼道:“便是裴家出了事又怎樣?若無裴三哥,哥哥這一條命都沒了,哪里還有工夫在此處管這些!” 她只說了兩句,也知道并無可能,更知道同長兄爭執并無作用,便老實偃旗息鼓,再不去管,只等母親回來再行設法。 *** 次日一早,裴繼安早早起來,先去前頭要了吃的,回得房中,卻是不由得想起昨日事情來。 按著陳信之的說法,他能來驛站尋到自己,全靠前一向楊永同謝處耘路過此處去辦事的時候,同對方吃酒時提了兩句,便一直放在了心上。 可裴繼安并未同楊永說自己要去京城,想來是那人自己打聽的。 這一回去麻沙鎮,他特地交代楊永幫著捎了不少東西。 麻沙、崇化兩鎮都有熟人在,還俱是過命的交情,他當日就是靠著那兩處,拉了一把生意起來,此時都仍在做著,年年生出不少錢來,大家一齊分利。 正因如此,上回沈念禾提議送些銀錢過去,他一口就拒絕了。 這樣的相交,給人錢同打人的臉又有什么區別。 市井中人講究爽直同義氣,他相信只要謝處耘到了地方,把自己的書信送得到位,又把該給的東西給了,對方定會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可那楊永如此聰明的,又能來事,會不會猜出什么來? 不過此人的嘴一向緊,就算看出來了,應該也不會往外亂說,倒不如自己再看一看,真的是個妥當的,不妨把人拉進來一同做事,左右販運南北,也須得鏢局看護。 拿定了主意,他正要回去把人叫出來吃早飯,一時外頭卻是來了個驛卒陪著笑叫他道:“裴官人,通判府來了人,問你這一處便不便宜,說是那府上夫人想要來拜訪?!?/br> 第77章 一飛沖天 猶豫再三,裴繼安還是自己去了陳府。 陳信之兄妹二人自不必說,其母劉氏也十分熱情,又招呼他吃飯,又招呼他住宿,幾乎不愿放裴繼安回驛站,臨到走了,還特地命人送了一大堆東西。 信州通判陳狄卻是下午才回來,把裴繼安帶去書房里說了許久的話。 等到晚間回房的時候,劉氏便旁敲側擊問丈夫道:“官人下午同那裴三郎在里頭說些什么,怎么這樣久?” 陳狄失笑道:“不過是舉業上的事情,你甚時關心這個了?” 劉氏猶豫了一下,問道:“裴家可有轉圜的那一日?” 這種事情,陳狄怎么好下定論,只是妻子問,他便隨口道:“全看天家是個什么想法,不過眼見太子臨朝在即,如若變了天,裴家遲早能有出頭之日?!?/br> “我當日收得二meimei送來的書信,只說京中秩序井然,又聽陛下臥病許久,不少勛貴都素食少酒作為祈福,想來未必要等太久罷?”劉氏推測道。 陳狄正色道:“這樣的話,私下說說便是,出得外頭,卻是不可妄言?!?/br> 劉氏嗔道:“官人當我是什么人了,又不是那等不知分寸的!” 說到此處,她卻是忍不住又道:“今日我本是要去拜訪那裴繼安,誰知此人半點不恃恩仗勢,竟是自行上門了,我看了他半日,只覺得此人相貌堂堂,又兼舉止、進退皆是妥當,至于人品更不必說——從前若不是他,信之同錦娘還不知是個什么情況,只是我能看旁的,卻不曉得以官人眼光,其人才干如何?” 他二人夫妻多年,感情甚篤,又因劉氏出身名門,自小同兄弟一同讀書進學,很有幾分見識,常同丈夫點評官場中人、事,莫不一語中的,是以陳狄聽得妻子說裴繼安,并未往其余地方想,只順著道:“此人不愧那一個‘裴’姓,有大才、知人情、通進退,除此之外,口才甚佳,如若給他機會,怕是用不得幾年,便可一飛沖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