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又道:“只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是裴家這樣的門第才能養出如此人才,卻也因得‘裴’這一個姓,不知要耽擱他多久?!?/br> 陳狄素來是個保守的性子,極少夸人,此時夸得這樣過分,劉氏不由得奇道:“我聽得說他不過在一縣當中做個吏員,官人如何看出他將來或可一飛沖天?” 又道:“我也算見過些事情,知道作書著文雖也算大才,可將來能有什么成就,卻未必單看這個?!?/br> 陳狄嘆道:“我這些年見過不少讀書厲害的年輕人,只是或銳氣十足,或謙虛知禮,俱是各有性格,卻無人能比得上這裴繼安,果然人要經過磨礪,才能歷久彌芳,他家中事情如此坎坷,或有妨礙,卻是半點看不出來,直叫人要夸一聲堅韌?!?/br> “如若當年那裴七郎有他這侄兒一半的堅忍,又何至于會落得那般地步?!?/br> 陳狄嘆息一番,卻是又道:“你看他而今不過是在一縣之中作個吏員,卻不知他位小而心不小,眼光半點不曾局限在一縣一州,一旦做起事情來,十分懂得順勢而為,因勢導利,更知如何盤忘扎根?!?/br> 劉氏聽得十分心動,卻是仍舊不放心,復又笑道:“今日才見得半天,官人怎的就看出他因勢導利了?” 陳狄正色道:“肚子里頭有無東西,一問皆知——你道他同我都說些什么?眼下朝廷要發春役,要從各州抽調人手去漳州防汛,他欲要同我做交換,今次由宣縣代替信州出人,等到夏日要征發徭役送糧秣去潭州時,便由信州代替宣縣出人?!?/br> “因宣縣比信州離漳州近,百姓過去,不但少了奔波之苦,也免了許多口糧,而信州距離潭州又比宣縣近,道理也是一般?!?/br> 又道:“還同我說,立時就要收帛稅,宣縣乃是絲綢興盛之地,絹帛比信州價賤,問我愿不愿意在用比信州市價低二十文的價格買宣縣的絹帛,代為繳稅?!?/br> 劉氏聽得目瞪口呆,問道:“這……這也行?” 陳狄點頭道:“哪里不行?朝廷只要人、錢,只要收得齊了,哪里會管你這樣多?況且如此轉換一番,還叫百姓減了負擔,只要宣化得當,年末考功,還能做政績報——這法子他已是同好幾處地方一同做過了?!?/br> 劉氏也是掌中饋,管產業的人,一旦想清楚其中的關竅,腦子頓時活動起來,道:“如此商賈之道,用在民事之上,不想竟會如此得力!如果能尋得到離徭役地點最近的州縣,又同當中官員商量妥當,另又尋得糧谷、絹帛便宜之地……” 只是她想得更深之后,卻是又搖頭道:“好似不行,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太難……” 各地的價格隨時都在變動,同樣是一斗糧谷,前一月同后一月也許就能差上十文錢,而兩地來往不便,還要反復商榷價格,偏生能拍板的人都不能擅離——總不能叫知縣、通判這些個官員去談罷?然則如果他們不說話,下頭誰人又敢定? 況且天下之大,誰又知道哪里東西便宜,哪里東西貴?漫無目的去找,只會得個費時費力的結果。 陳狄也頗為頭痛,道:“正是,他這樣的行事,只為孤例,難以效仿——知外地物價貴賤,懂貨物經行之法,雖是吏員,卻能做知縣的主,隨身把蓋了印的公文都帶著,那宣縣知縣也是個有膽魄的!” 他一面說,一面難免生出惋惜的心理來。 那彭莽不過是一介知縣,怎能尋到這樣好的吏員? 自家明明是一州通判,比對方大上不知多少級,自恃也是個有眼力的伯樂,怎的從來就遇不到如此千里馬?! 偏生此人身份特殊,還不好招攬——也虧得那彭莽心大,又無什么向上之心,才干這般任用! 劉氏聽得丈夫夸了又夸,心上那石頭終于落得下來,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道:“既是官人這樣看好這裴繼安,咱們把他招作女婿,如何?” 第78章 苦不苦 陳狄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呆了好幾息功夫,復才問道:“你說什么?” 聲音里頭盡是震驚。 劉氏見得丈夫這般反應,甚是不解,道:“既然那裴繼安品貌俱佳、才學過人,又是個遲早能一飛沖天的,還同咱們家有這般淵源,招作女婿又有什么不好?” 又道:“你也知道,當日他救了信之同錦娘,那兩個便十分心服口服,錦娘又是個女兒家,如此救命之恩,又是這般品貌,再兼性格十分溫柔體貼,你我都覺得好的,她難免會惦記,好容易遇得今次上門,我已是問過,那裴小三郎對親事避而不談,想必是還沒有人家……” “錦娘白日也在,在一旁問來問去的,那裴繼安卻并無半點不耐煩,幾乎算得上有問有答,后頭錦娘走開,我又去問話,他這才承認說這些年里也曾掛記信之同錦娘二人,唯恐當年落下什么不妥,只是通信不便,又怕打擾,復才沒有上門,眼下見得兩人俱是康健,極是高興?!?/br> “你且想,十年修得同船渡,為何偏生當年是他救的人?正乃緣分二字!” “俗話說,姻緣天定,咱們錦娘相貌、性情俱是出挑,又是這般出身,不招人喜歡才是怪事!他口頭說見得兩人高興,我看未必是假話,此人今日如此肯表現,又肯同官人推心置腹說厲害事,未必沒有這一重淵源在?!?/br> 再道:“那裴繼安雖說出身差了些,可細論起來,卻也不差——放在二十年前,咱們這樣一家,還未必高攀得上呢!又因他救了錦娘兄妹,咱們也未真正報恩,欠著個偌大人情不知如何還才好,如若成了一家人,也不必再去多想?!?/br> 陳狄面色大變,咬牙切齒道:“他雖說于我陳家有恩,我卻也不至于要賠個女兒出去罷!” 他一起了心,也懶得去管妻子口中的話有沒有粉飾,不免越想越覺得不對,思及白日里那裴繼安來時同自己說的話,本覺得此人大才,眼下回想,卻又認為其人句句里頭都透著深意,同只開屏的花孔雀一般,好似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厲害。 難道此人從前就是用這樣一張臉對著女兒,又裝出什么溫柔才子的模樣? 心思也忒重,忒陰險了罷! 今日自家同他處了大半天,半點沒有察覺,卻不知竟是在這里等著! 錦娘年紀輕,沒有見識,被哄騙了也是正常!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可這話放在老岳父身上,卻是恨不得當真做一回“泰山”,把那敢騙自己女兒的壞坯子給壓死得了。 此時雖還不是女婿,可敢打女兒主意,還做得這般可惡的,更惹人嫌惡。 一扯到女兒身上,便是陳狄也淡定不能了。 他再不見平日里的老道與精明,仿佛眼睛被漿糊糊了一般,怒道:“枉我那般夸他,又把他看得那樣好,卻不曉得豎子背地里竟有這般心思!這樣的人,如何堪給托付終身!” 劉氏見得丈夫越說越不像,嗔怪道:“你這是在胡說什么呢!人家也沒說自己有那般心思,只是我在胡猜,覺得這果然是個好人罷了?!?/br> 又道:“你且說說,又有哪里不好了?” 陳狄已經六十出頭,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兒女俱是晚得的,尤其女兒,四十六歲才抱上,簡直當做掌中寶,正因如此,挑挑選選,選到十五了還未尋到個滿意的人家,此時被妻子這般一說,簡直像是被臟水污了心愛的寶物,恨不得沖出去把自己今日給裴繼安親手倒的茶從對方喉嚨里摳出來。 他連腦子都不用過,隨便一數,就數出了五六七八樁不妥當。 無父無母、白身一個、窮酸困苦、心思深沉陰險。 若非劉氏從前就認得裴繼安,又知道其人品,今日還親眼得見了人,只聽丈夫這般說,還以為其人口中的是什么樣的一個落魄戶。 陳狄說完這些,復又鄭重道:“女兒嫁給誰也不能嫁給這一個!除卻這些,如若陛下龍體康泰,重新臨朝,他在一日,那裴繼安便只能做一日吏員,便是他當真有了萬一,如若太子不肯用,裴家便一世不能出頭——難道要叫錦娘過一輩子窮苦日子嗎?” 又道:“如果同這樣一個說了親,被人特地捅到宮中,天家又會如何看我?難道不會被裴家牽扯?” 劉氏一向知道丈夫的秉性,自女兒到了說親的年紀,其人沒少挑剔有意來說親的少年郎,幾乎個個都被他貶低到地底十九層去,是以前頭那些事情,她半聽半不聽的,只是后頭這一樁,卻是不得不考慮。 她沉默了片刻,道:“雖是如此,我還是看好這一個?!?/br> “當年我到了年齡,京中許多來提親的,最后家里是如何挑中的官人,你可知曉?” 陳狄愣了一下。 劉氏說起兩人舊事,眉眼間都露出幾分懷念的模樣,道:“當年除卻官人,我爹娘還另選了兩人,俱是當科進士,還都有好出身,一個滁州的,一個湖州的?!?/br> 說到此處,她不由得微笑起來,道:“幾十年了,我今日也不怕說——當初官人其實是個湊數的,你家世在里頭其實尋常,相貌也不算出挑,穿的袍子還不怎的合身……” 陳狄心中微微酸苦。 他貧寒出身,家里不過一個老娘,幾乎是拿命才熬得出頭,科舉時口袋里窮得叮當響,年紀又不小了,哪里有心思去管自己的穿戴。 “最后為什么選了我?”陳狄問道。 劉氏笑道:“當日相看,你還記不記得有個小廝去迎你們,不知為何被拌了一下,只有你扶了他一把……” “我當時就想,對個下人都這般好,人品定是好的,娶了我回家,再如何也不會欺負罷?就這般嫁了?!?/br> “我爹娘當時勸了半天,也沒勸動,眼下看來,果然還是我眼光好,嫁得這一個雖說未必十全十美,人品是半點挑不出毛病?!?/br> 劉氏抿嘴微笑。 陳狄不由得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妻子的手,小聲道:“夫人這些年受苦了?!?/br> 劉氏道:“我不覺得苦,嫁個自己選的人,對我也好,哪里苦了——而今到得咱們女兒,我也想她嫁個自己挑的?!?/br> 第79章 小錢小賬 對于裴家的倒霉事,劉氏自然也有耳聞。如果不是實在看上了裴繼安這個人,又因陳錦娘喜歡得緊,她也不會在此處幫著說項。 做娘的,再怎么順著女兒,也不至于失了理智。 “錦娘喜歡,我也看得好,官人也說好,雖是家中有些毛病,卻不是太打緊——不妨先同那裴繼安透個底,等看一兩年,如若宮中當真有變,他又舉業有成,兩家再來說親,官人以為妥不妥當?” 劉氏的這一番考量,不可謂不穩妥。 雖然大家都不敢直說,可人人都知道天子周弘殷病入膏肓,歸天在即。 在劉氏看來,太子周承佑為人厚道,一旦天子沒了,后者繼位,裴繼安卓有才干,自然出頭在望。 等他舉了業,雖說家族里頭早已沒了什么積累,可女婿正如同半子,陳狄這個岳丈又不是吃素的,劉氏自己娘家也能出出力,幫著搭一把手,扶起一個自有能干的,其實并不太難。 如此這般,只要裴繼安能舉業,就說明宮中已無芥蒂,裴家仍能起來,陳錦娘嫁過去就不吃虧。 可如果他不能舉業,此事自行揭過,左右都是兩家私下說的話,并未商定,外人半點不知曉,彼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對妻子的提議,陳狄還是有些不滿意,道:“錦娘眼下正是說親的時候,過得一兩年,她都十七了,能挑的余地更少!” 劉氏哪里不知道丈夫這是雞蛋里挑骨頭,笑道:“也不是而今就不找,不過多一個備選罷了,左右同他說一聲,咱們這一處有合適的繼續看著,當真更妥當,自然不必等那裴繼安,只是叫他這一二年等一等,不必著急說親——左右憑他此時的條件,想要說個好的實在也難?!?/br> 陳家勢大,裴家落魄,自家形勢比人強,劉氏說話都硬氣,道:“這話還是要好好說,莫要叫人覺得咱們家仗勢欺人,反倒好事辦成壞事?!?/br> 又道:“這一二年能找到色色都好的自然最好,即便找不到,將來還有裴繼安作為托底,他這一處再不行,恰好屆時有新科進士出來,正好看看有無合適的?!?/br> 既是只作為備選,陳狄就覺得沒有那么難接受了,只哼哼了兩聲。 劉氏心中好笑,道:“那我明日著人去尋他過來?是我來說,還是官人來說?” 陳狄只裝作沒聽見。 劉氏又道:“那妾身去說了?” 陳狄這才哼哼唧唧道:“叫他未時末過來,我下了衙先好生考校一番,過得明日這一關再來說!” *** 這一頭夫妻二人在商量女兒婚事,另一頭,鄭氏也想商量婚事。 她前日聽得侄兒說了通判之子陳信之的事情,雖說不喜其人好色,可既是提起了,難免幫著多想一想,便在此處小心翼翼打聽沈念禾的心思來。 沈念禾此時一心只想去京城挖金銀珠寶,又想去好好賣一回書,腦子里被燦亮亮、金閃閃的東西塞得滿滿的,稍有一點空隙,便去考慮沈輕云了,哪里有空去思考旁的東西,聽得鄭氏來問,便道:“我還小,嬸娘不必這樣著急?!?/br> 鄭氏嗔道:“你莫以為自己年紀小,過了來年就及笄了,此時看著久,其實不過一眨眼的事情。宣縣畢竟是個小地方,能選的人家少,趁著今次去京城,嬸娘原也有些人品可靠的舊交,能托她們打聽,畢竟知根知底,總比盲婚啞嫁好,你喜歡什么樣的便說得出來,叫嬸娘也好幫著挑一挑?!?/br> 又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不管翔慶軍中是個什么情況,日子該過還得過,嬸娘把你做女兒看,你三哥也把你做一家人,若能一直做一家最好,若是要嫁出去,也要挑個靠得住的?!?/br> 她一面說,一面去看沈念禾的表情。 沈念禾手中捏著一桿筆,正就著桌子算怎么才能得把書賣得更快,得錢更多,見鄭氏如此認真,只好把筆放得下來,坐直了背,道:“嬸娘,我只想先去得京城,探一探我爹的景況,再看看朝中、宮中是個什么形勢,至于旁的,還是等將來再說罷?!?/br> 鄭氏其實話中有話。 她其實一半想看看沈念禾是個什么反應,一半也真的是為她日后婚事考量,只是此時提得這樣明顯,對方卻是毫無觸動,難免有些無奈,只好嘆一口氣,道:“那便到得京城再說吧?!?/br> 畢竟家里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不等到塵埃落定,沒有心思想別的也是正常。 這般想著,鄭氏更是心疼了,見沈念禾忙著在紙上寫寫畫畫,忍不住道:“時辰都這樣晚了,還是早些休息,這一路本來就辛苦,什么事情著急在今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