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沈念禾先行了禮,復才抬頭看去,只見對面那少年看著十六上下,竟是極出色的相貌,五官秀致,已是可用姝麗二字來形容,卻又絕非女氣。 那謝處耘背后說人,誰想與正主恰好撞上,面上也有些尷尬,只是此時見得沈念禾,先看她打扮,再看她相貌,眉毛已是擰得死緊,即便強忍著,還是露出了幾分嫌棄之色,又皺著鼻子,往一邊側了兩步,復才簡單回了一禮。 兩邊擦身而過。 沈念禾這具身體病了一場,耳朵照舊靈敏,即使走開了好些步,依舊聽到后頭那謝處耘嫌惡地道:“三哥,這姓沈的難道就是你那未婚妻?外頭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你不會當真要娶罷?她又臟又臭,樣子也平平,看不出有什么好,還是翔慶來的,怕是已經不名一文,這人到底是個什么來歷,哪里好意思強要你娶……” 這話雖是有些不客氣,可即便是沈念禾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其中很有幾分道理。 一旁的裴繼安出聲道:“你不說話,沒有人當你是啞巴?!?/br> 他語氣嚴肅,其中有明顯的警告意味。 那謝處耘倒也聽話,不服氣地嘟噥兩句之后,很快噤了聲。 第5章 大魏 鄭氏在沈念禾前邊帶路,小聲道:“處耘他爹多年前就不在了,他娘改嫁得早,本要帶著兒子去新夫家,偏他性子倔,怎么也不肯,一個人留在宣縣吃了不少苦?!?/br> “到得今年,他繼父那一門轉來宣州城中做官,時時要管著他,叫他十分不耐煩,難免生出幾分脾氣,回頭繼安自曉得去說,你別理這個不知好歹的?!?/br> 沈念禾只笑了笑,并不說話,跟著進了廚房。 里頭并不大,除卻兩個灶臺,另有鍋碗瓢盆等物,一一按大小擺著。又在墻上掛了帕子,布巾等,角落里堆滿劈成一般大小的柴禾,壘得方方正正,便是旁邊竹筐里的菜蔬也擺得十分整齊,叫人一望就生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兩個灶臺上都坐了大鍋,正“嗞嗞”地發出響聲,雖然沒開,也燒得很熱了。 沈念禾才要上前,后頭便有人道:“我來罷,嬸娘同沈meimei去尋衣服便是?!?/br> 原來是裴繼安過來了。 鄭氏司空見慣,應了一聲,便把沈念禾帶了出去,回到原來房中,先搬了屏風、木桶去角落,又尋了干凈衣服同皂角、布巾等物。 等到收拾好這一處,裴繼安的熱水也都提好了,早已全數倒進大木桶里,又添了涼水,最后提了一桶冷水過來放在屏風邊上,也不多說,老實退了出去。 沈念禾被汗水漬了一天,鹽粒都要漚出來,好容易得了熱水,閂上門,就著火焰如豆一般大小的油燈,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洗了好幾遍。待要換衣裳,卻聽得外頭鄭氏敲門叫她的名字,又叫道:“好了不曾?水要冷了,小心著涼?!?/br> 原是鄭氏擔心里頭出事,跑來詢問。 她應了一聲,把衣帶系好去開門。 鄭氏舉燈在外等著,見門開了,頓時松了口氣,道:“咱們去隔間坐一坐,叫繼安來倒水……” 她話才說到一半,卻是不知怎的,忽然住了嘴,只慢慢把手里燈盞舉得近了些,端詳沈念禾的臉好幾息才道:“原也應當是一副好相貌,卻不想瘦得如此不成樣子,實在可惜……” 沈念禾只好低頭不語。 鄭氏也沒有多說,帶她去了對面的房舍里,解釋道:“這是繼安的屋子,方才他同我說了,明早就騰出來給你住——這一間坐北朝南,敞陽通透,又不靠著巷子,正合宜休養?!?/br> 沈念禾連忙道:“還請裴三哥不要這樣行事,我住原來的屋子就很好,若是如此麻煩,倒叫人怎樣都住不安心了?!?/br> 鄭氏給她挪了椅子坐,卻是道:“你莫要多管,等我先去取個東西過來?!?/br> 她把燈留在桌上,自家先行了出去。 沈念禾一人坐在屋內,左右環視,果然這間房比自己方才躺的要大上許多,墻角靠著一張床,窗邊有及腰高的桌案,再往里,靠墻處有一架書。 她心念一動,擎起桌上油燈行近而看,只見那書架上排著的并非常見經義、詩文,反而多是農書、營造、屯田治河之法,另十余本各朝律令,擺得自有規律在,與廚房里那整整齊齊的排布如出一轍。 再看書脊上頭字跡,并非什么名體,卻也頗為工整。 未得主人同意,沈念禾不好去隨意翻閱,只站在書架前一一看那書脊上的書名。 其余皆不論,唯有最后一排律書乃是按朝代來做排列,由古至今,齊燕晉楚,前頭并無什么差錯,可是《大楚刑律統類》之后,竟還冒出了一本《大魏建隆重詳定刑統》。 明明自己死時大楚才建朝未久,猶記得前幾日,弟弟特來同她說,欲要獻銀給義兄李附充河東軍費,怎的轉眼之間,又生出一個大魏來了? 樁樁種種,俱是萬分詭異,沈念禾深知不能為外人道,縱然腦中已是驚濤駭浪,卻也勉力維持,不敢露出什么破綻來。 多說多錯,多做多錯,她后退至座上,將油燈放回桌面,老老實實坐回原位。 只過了片刻,那鄭氏便返身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小籃子,當中裝了幾個散布頭,另有尺、線等物,道:“我且給你量一量,當要快些做兩身換洗衣服才是?!?/br> 鄭氏手腳非???,一看就是做慣了的,她量好之后,拿筆記了尺寸,又把那籃子里的布頭拿出來擺在她面前,道:“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款色?!?/br> 布料攏共也就三種,一色青,一色灰,一色靛,三個一一展開,看上去俱是灰撲撲的。 沈念禾摸了摸,試出全是極便宜的粗布,同鄭氏身上穿的料子相差不大,也不欲叫對方為難,便隨手選了青色的,又道:“只可惜我不擅女紅,不然也能搭上把手?!?/br> 鄭氏笑道:“我往日也常給人做衣衫,手藝雖不能說頂頂出挑,也是拿得出去的,哪里要你一個病人幫手!” 一時裴繼安也將那房間收拾好,過來道:“時辰不早了,沈家meimei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情叫嬸娘來便是,如若嬸娘不在,與我說也是一般?!?/br> 沈念禾忙起身道了謝,并不直接出門回房,而是回頭長長看了那書柜一眼,站在原地踟躕了一下。 鄭氏正低頭收拾布、尺,裴繼安卻還留著心,抬頭看她那樣子,聞弦歌而知雅意,道:“病中無趣,家中也沒什么解乏的物什,不若我晚上給你借兩本詩文回來?” 沈念禾慌忙擺手道:“不必這樣麻煩,若是府上有能翻看的書,我取幾本來便是,若沒有,躺一躺也就睡過去了?!?/br> 裴繼安道:“并無什么不方便,只我這房中俱是些農書刑律,枯燥得很?!?/br> 鄭氏本在整理東西,聽得裴繼安的話,卻把手中動作停了下來。她好像有什么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重新吞了回去。 沈念禾便接道:“不枯燥,我在家時也看這些,法條間有規律在,農事中也別有奇趣,只不曉得架上可有什么珍本要小心避開,不便翻閱?!?/br> 裴繼安搖頭道:“不過是我少時手抄,你隨意取用便是?!?/br> 沈念禾再謝了一回,與鄭氏道了安,才出得門去。 她一面走,一面聽得房舍里頭鄭氏道:“將來若有機會,不妨把從前那許多書贖買一些回來?便是不能全買,留一兩本做念想也是好的?!?/br> 裴繼安回道:“罷了,便是不管貲費,全是善本孤本,哪里收得到,旁人既已到得手中,等閑不肯放手發賣的?!?/br> 又道:“而今就很好,嬸嬸莫要擔心,我看得開?!?/br> 過了好一會兒,鄭氏才“嗯”了一聲,復又問道:“謝處耘哪里去了?” 裴繼安道:“在前頭洗漱,他來得急,還餓著肚子,我方才拿剩飯與他墊了幾口?!?/br> 鄭氏嘆了口氣,道:“明日也不是休沐,就這般跑過來,他那娘少不得打發人來尋,也不曉得要鬧成什么樣子……” 第6章 癡心妄想 沈念禾沒有多聽,回到房中,關門后慢慢躺回了床上。 從醒來到現在,不過短短一日功夫,卻像天翻地覆一般。 那箭矢穿胸而過,透骨碎臟,釘得座椅都被擊翻,她應該是死透了。 是崔家,還是盧家? 居然勾結北邊來行劫殺之事,簡直是喪心病狂。 可是殺了她又有什么用?無論茶、鹽還是酒業,其實早已歸于義兄之手,便是沈家死絕了,也落不到旁人身上。 她按著父母生前教導,傾家從龍,欲以亂世浮財求盛世富貴,卻沒想到天下已定,富貴沒享到,命倒是沒了。 不過有了自己這一條命做抵,想來義兄必會更看顧弟弟幾分罷? 沈念禾搖了搖頭,收斂心神,不去想從前事,只一心管將來。 看鄭氏與裴繼安二人行動舉止,應當確是兩只正經“湖蟹”,不是什么“洗澡蟹”。 雖不知當今天子是個什么性情,可以她想來,其人拿捏裴氏一族,多半不像鄭氏說的那樣只是因為求娶不成。 義兄先前還同自己抱怨過,幾大世家尾大不掉,錢也想要,權也想要,叫他皇帝當得十分不痛快,遲早要想辦法處置。 大魏也好,大楚也罷,天下哪有新鮮事,從古至今,月亮一般圓,柿子一般甜。這裴家怕是正好撞在口子上,被尋個理由而已。 只是裴家家境拮據落魄至此,人丁零落,實在是可憐。 不過“沈念禾”家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聽裴繼安口吻,沈父早年與家族決裂,全憑一己之力有了赫赫功績,眼下奉命討賊,卻一朝失手,十有八九沒了性命。 由此,自己也失了倚靠,今后想要生存,還要暫借裴家之力。 她人生地不熟,便是此間年月也不敢確定,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沈念禾心思浮動,一覺睡得也不太穩當,次日還未醒來,就聽得外頭吵鬧聲。 是那客居的謝處耘在叫嚷。 “你回去同她說,我不姓郭,也不要吃她郭家的米,蟲有蟲路,鼠有鼠路,我就是餓死也是死在謝家,自有裴三哥給我收尸,不會給外人插手,叫她不要再來管我!” 另有個老婦人在小聲勸道:“那到底是你親娘,雖是外嫁,也只你一個兒子,你打她肚子里頭出來的,怎好說這樣的話?叫她聽了,心中怎么好受?” 再道:“今日進學,大少爺、二少爺俱在,獨獨少你一個,下午官人回來一問功課,夫人該怎樣好答?千求萬求才進了州學,好容易上次敷衍過去了,那些個學官老爺同咱們官人又不是一條道上的,本來就鼻孔昂到天上,要是借此機會,不給你再去學中,將來可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謝處耘冷嗤了一聲,道:“是你們郭官人,又不是我姓謝的爹,與我何干?” 再道:“她嫁與大官人家,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也有白撿的兒女孝順,日日為那幾個cao不盡的心,哪里還有余下來的空檔在我這一處不好受?” 又怒道:“我本就不想去那勞什子州學,原是不愿打得面上太難看,誰知她得寸進尺!且走罷!我看你年紀大了,給個臉面,再鬧個不休——我可是連你那主子都敢喊她快滾的!” 果然聽得乒鈴乓啷一通亂響,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他把人給攆出去了,還是人自己走了。 院子里頭只安靜了一時,就聽得鄭氏無奈的聲音道:“州學確實難進,外頭再難尋那許多好先生,又有同窗將來做助力,你便是再不喜歡,忍得一時,得了功名再脫開身去,豈不比此時舒服?” 謝處耘對著她倒是沒了方才的戾氣,只不高興地道:“嬸嬸又不是不曉得,我哪里是讀書的料!你當人人都是三哥呢!況且要是得了名次,旁人少不得把功勞歸到郭家人身上,我才不要給他家做臉,也不想占他家便宜!” 鄭氏道:“旁的我不管,你臉上同脖子上那一處是怎的回事?又青又傷的,是不是又同他家老二打起來了?” 謝處耘恨恨道:“郭向北那個混賬東西賤得很,我本不想理他,偏他要來招惹我!以為只自己是他爹呢,活該挨打!” 鄭氏說了他兩句。 沈念禾聽得對面腳步聲、推門聲,又聽得鄭氏聲音含含糊糊道:“你這后背又青又腫的,我看著心里怕,你且去東街買點跌打藥來,我給你擦了,好得快些?!?/br> 等了好一會,才聽得有人往外頭走了。 沈念禾想著應該是那謝處耘出門買跌打藥,見這房中桌上擺了一個小瓶,是昨日鄭氏拿來給她擦身上青腫處,很有些效果,便起身取了那藥油出去。 院子里頭靜悄悄的,并無半個人,對面那裴繼安的房間倒是半開著門,里頭有些動靜。 沈念禾走到門口,叫了一聲“嬸嬸”。 鄭氏不在,卻聽到另有人不耐煩地道:“你找她作甚?她出去買東西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