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沈念禾越發吃驚。 鄭氏見她表情,也詫道:“難道沈副使竟是不曾把裴家事與你說明白?” 她一言既出,卻是忽的住了嘴,面上漸露悲憫之色,心道:是我想左了,他這個做爹的不過為防萬一,哪里料得事情當真會到這地步…… 因怕沈念禾多想,鄭氏又把家中事情慢慢說來。 原來裴家十代系出名門,只肯與世家相互婚姻。當今登位之前,曾經求娶裴家女,被一口拒絕,深以為辱,得位之后,面上雖然不顯,不久卻把裴家祖父拿罪發貶,其余子弟照例求蔭庇,吏部不是尋個理由打發,就是拿偏蠻之地的末流差遣來支應。 有那機警的旁支察覺不對,各自改名換姓,果然無論得官還是入仕,再無人為難。由此之后,不過短短十余載,如同樹倒猢猻散,一門大族幾乎枝脈斷盡。 然則旁系能假托它姓,本家卻不然。 裴六郎這一支便是嫡系,多是文才斐然、才干卓著的,朝中人盡皆知,并不能、也不肯躲閃。 “……本還不至于這樣,只是前次科考,我那丈夫僥幸得中一甲第二名,宮中拆了糊名,呈見御前,當今見到名字來歷是越州裴姓,特與考官道‘世家子自蔭庇去,十代貴姓,不要與寒門生相爭’,將他名字黜落,又有同榜其余世家子弟俱是正常發榜……” “他性情偏執激傲,咽不下這口氣,又覺自己丟了家族顏面,沒臉回來見兄長,自去縛石投了河?!?/br> 縱然事隔已久,鄭氏重新說起來,語氣里還是有幾分黯然。 沈念禾恍如夢中,只以為自己是在聽戲文、評書。 當今天子,難道不是她那義兄李附嗎? 自己只比義兄小一歲,兩人同長同大,彼此知根知底,連對方幾歲換的牙都互相記得,可她怎的從來不知道他曾經向什么姓裴的人家求娶過女兒? 更何況,本朝望族之家,李、王、謝,崔、鄭、盧,總計六姓,自晉朝沿承至今,少說也有百年顯赫,全是天下皆知,門門她都與之相熟,哪里又冒出一個“裴”姓了? 一時之間,沈念禾看向鄭氏的目光都有些閃爍起來。 人善自吹,王婆賣瓜。 ——聽說從前有人做螃蟹生意的時候,因那湖蟹膏肥黃滿,又肚腹干凈,總有人把臟水塘里長大的往各色大湖中涮個滾,養上幾日,便裝作是湖蟹,多賣出幾倍價格,時人謂之“洗澡蟹”。 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 第3章 持的鍍金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匆匆一陣腳步聲,來人到得檐下,忽的加重踏了幾步,隔著屋出聲道:“嬸嬸?” 是個青年男子,聲音入耳很舒服。 鄭氏連忙站了起來,轉頭同沈念禾道:“這是我那侄兒裴繼安回來了,按理得要來問候你一聲才是?!彼妼γ嫒瞬o拒絕之意,遲疑了一下,復又問道,“你可有精神?若是不太便宜,就改日再說罷?” 沈念禾此時雖無鏡子在手,卻也明白自己面容定是不太好看,見得鄭氏做法,曉得這是出于體貼。 只她另有打算,便道:“不妨事,當要先見一見裴家兄長才是正理?!?/br> 鄭氏見對面這般回應,也略猜到了她的心思,對著外頭喚道:“我與你沈meimei在此,你進來罷?!?/br> 來人進門之后,只站在門邊,也不走得很近,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復才向二人問好。 鄭氏對著來人道:“這是你沈輕云沈叔叔家的獨女,喚作沈念禾,翔慶那一處的事情不必我說你也知曉,她顛沛多日,半途又染了病,好容易到了此處,今日起,便與咱們做一家了?!?/br> 她說到此處,特轉頭看了沈念禾一眼,見她并不反駁,又道:“午間張大夫來看過一回,說病人得好生休養,你莫要吵她,若是在在外頭見得什么養補身體的,買了回來,我做與她吃?!?/br> 裴繼安應聲道:“知道了?!?/br> 他身量很高,肩背都是繃著的,挺得很直,胸前一起一伏,身上還帶著熱氣,一副才做了體力活的樣子,面上則并沒有什么表情,光憑外表,窺不出內里心思。 沈念禾細看他那面相,端的是正氣俊朗,一張好人臉,另又很有幾分穩重,全無青年人的銳氣與浮躁。 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制式,只是眼生極了,料子還很一般,絕不是有官品人的公服。 沈念禾不好直問,靠床欠身回了半禮,道:“實在失禮,貿然來得這里,不知要給嬸嬸、裴家兄長添多少麻煩?!?/br> 她說完這話,特意坐直了身體,將枕邊的信并房、地契放在床側的桌案上,道:“我年紀小,旁的事情也不太懂,長輩叫我來投裴伯父、伯母,我便來了,方才見了這信,又聽嬸嬸說了兩句,才略曉得其中內情,卻不知而今翔慶軍中情況?!?/br> 說到此處,又將那紙頁朝前頭輕輕推了推,道:“我沒有成人,這是家中要緊的東西,還請嬸嬸同裴家兄長幫忙收著,才方便依時收租收米,不然弄丟了,須是不好?!?/br> 床邊的桌子約莫三尺長,兩尺寬,上頭只放了一個托盤,另有茶杯、水壺,大半地方空無一物。 此時此刻,只薄薄刷了一層漆的桌面上,擺上了厚厚一疊契紙。 最上邊那一張,是沈念禾刻意選出來的百頃上田,紙張左下角加蓋有官府鮮紅方正的大印,叫人想要忽略也難。 她語氣誠懇,其中帶著幾分忐忑,活生生就是一個無依無靠,寄人籬下的孤女,正試圖傾盡家財,取個庇護。 沈念禾這一著,顯然打了對面二人一個措手不及。 房中輩分、年齡最大的乃是鄭氏,按理當要做嬸嬸的來拿主意,可不知為何,她卻是愣了一下,轉而看向裴繼安。 裴繼安上前幾步,將那契紙按住,復又推了回來,道:“這是沈家資財,自是由你來收著,斷沒有給旁人看管的道理,至于糧米租銀,不妨先等上一等,眼下翔慶情形不明,沈叔叔未必是真正出事,也許只要過上幾日,便能聽到他立功脫困的消息?!?/br> 又道:“不妨先在此處住下,我而今在衙門當差,雖只是個戶曹吏職,卻也有邸報能看,但凡得了信,立時來同你說,你且安心養病,其余事情,將來再看?!?/br> 竟然果真只是個螻蟻小吏! 他把話說完,行了一禮,口中托言有事,這便先行出去了。 鄭氏等他出得門,復才轉頭嗔怪道:“你這孩子怎的這樣傻!旁的不用擔心,只在此處好生住下便是,你且把藥吃了,若是有力氣,我去給你燒熱水,一會洗一洗,夜間也舒服些?!?/br> 沈念禾雖是有無數話要問,卻也知道急不來,點頭應了是,道謝之后,將那藥一飲而盡,又拿水漱了口。 鄭氏待她重新躺下,將托盤收攏,掩門出去了。 *** 那藥中不知放了什么助眠之物,不過片刻功夫,沈念禾上下眼皮就直打架,沉沉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外頭早已黑了。 她等了一會,不見有人來,偏偏睡出一身大汗,全身又臟又黏,實在難受得厲害,忍不住起身穿鞋,按門而出。 夜涼如水,有一輪圓月高掛天中。 月光很亮,照出裴府房舍的格局,原是個兩進四房的小院子,每間房都非常小,廚房那一間在前頭,屋頂有煙囪正溫吞吞冒著黑煙。 沈念禾環顧一圈,見對面房中有光,又隱約聽得人語,料想鄭氏同裴繼安就在其中,便走了過去。 她還未行到門邊,卻聽得里頭那裴繼安道:“這沈家姑娘年紀不大,主意卻拿得很定,依我看,不是那等禁不住事的,這般瞞著她,未必是好,將來總有知道的那一日,倒不如直說了?!?/br> 沈念禾本要出聲,聽得這話哪里還敢動作,只好屏住呼吸,立于原地。 屋中沉默了半晌,才有那鄭氏道:“再如何也是個未及笄的,看著臉上那樣稚氣,此刻爹娘俱是不在了,又無叔伯兄弟、三親四舊可靠,還不知心里怕成什么樣子了,若是此時告訴她翔慶失陷,朝廷暫且無暇西顧,甚至多半要割讓翔慶、西平與西人,沈副使從前置下的房契、地契全數已經形同廢紙,她怕是寢食難安,何苦要去做這個壞事!倒不如先瞞著,等她將養好了,再慢慢道來?!?/br> 她停了一停,又問道:“你說那消息會不會是假的,你沈叔叔萬一還活著……” 裴繼安道:“奉命討賊,卻致翔慶失陷,沈副使同韓經略一副一正,俱是難逃干系,即便還活著,怕也再難有出頭之日。當今那一位的性子,旁人不知道,嬸嬸你是裴家人,難道竟也不知?況且你親自接的人,送那沈念禾過來的,是沈副使家中親兵罷?” 第4章 嫌棄 鄭氏沒有說話。 想來是她點了頭,過了一會,裴繼安又道:“既然嬸嬸確認過,定是沈家親兵無疑了?!?/br> “沈副使雖非將門出身,畢竟在行伍多年,他信得過的,必不會口出虛言,況且沈家只有這一個女兒,不到萬不得已,怎可能會送來宣縣,而不是在半路等消息?” “翔慶已是亂成一團,要等朝中確認其中情形,再發下邸報到得宣縣,一來一往,少說也要月余,衙門里頭消息慣來要晚上許多,比不得那自翔慶軍送人來的親兵靈通,如果他們說沈叔叔已然陷于敵手,咱們這一處便不要抱有奢望,還是好生勸那沈家姑娘罷?!?/br> 聽得他這樣說,半晌之后,鄭氏才嘆道:“也虧得那許多兵士不遠千里送人過來,本已是強弩之末,偏只喝了水,取了干糧就又要回翔慶,怎么留都留不住,說要去救沈副使,多一個時辰都不肯再歇——這同回去送命又有什么不同的?” “若非我強要推拒,這些個做兵的又實在用得上,他們怕是把盤纏都留下大半與我們照料這沈家姑娘……” “我往日也聽人說過沈輕云多能耐,今日見了他這幾個手下,才知并非虛言——能將人籠絡賣命至此,用一句‘能耐’來形容,實在是說小了?!?/br> 屋內沉默了許久,才又聽得裴繼安道:“敢與本家斷絕關系,還能有今日成就,世間又能得幾個?只是誰又能想到他正當勢頭,卻……” 他頓了頓,問道:“嬸嬸,我方才被街頭黃二娘喊住,問說是不是有了姻親,還叫我不要忘了邀她一家吃喜席——這又是怎么回事?” 鄭氏道:“我正要與你說,這事實在頭疼——沈副使來了信,說要將翔慶軍中產業與女兒做嫁妝來同你結親,那送人來的兵卒腦筋直,又兼著急,問路時被人詢問身份,便將此事直說了,是以不少人聽得她是你未婚妻,怕過不了幾日,街頭巷尾,人人都要傳開?!?/br> 裴繼安沉吟片刻,道:“這倒不怕,至多是我名聲有損罷了——任由旁人說就是?!?/br> 他語氣十分從容,道:“至于沈家姑娘,若是沈副使無事,必會來將她接回去,婚事自然作廢,此處就算有幾個閑人碎嘴,山高路遠的,擾不動她半分?!?/br> “若是沈副使那一處當真出了事,他產業根基全在翔慶,名聲多半也要被毀,今上哪里是好相與的,沈姑娘孤身一個,并無浮財,也無人照料,還是罪臣之后,怕是難說親事,屆時我娶了她也好,裴家再不濟,好歹能給一個落腳之處?!?/br> “當初父親頗得沈副使照拂,眼下沈家遭難,我雖并無多少余力,也當是代父報恩之時了?!?/br> 沈念禾聽到此處,當真是驚出一身冷汗。 原以為此身多少還有些錢物,誰料得竟是這般可憐。幸而沈父沒有看錯,裴六郎雖然不在了,裴家人品行依舊純善,自家不至于淪落街頭,擔心一日三餐。 至于那婚事,確實還要日后再說。 自己果真身無分文,又無背景依仗,自然不能挾恩圖報,強逼人來娶。 非禮勿聽,她雖是無意,到底此舉十分不妥,既是確定無事,便輕手輕腳往后退,才將行到所住房間門口,卻聽前頭一聲“砰砰”作響,原是有人在外敲大門,又隔門叫嚷道:“三哥!三哥!” 聽聲音是個少年郎。 沈念禾還未來得及退進房,對面屋子里裴繼安便持燈走了出來,見她站在門口,出聲道:“不想把你吵醒了?!?/br> 語畢,也不多話,自往前頭開門去了。 鄭氏聽聞,也出得門來,跟著歉聲道:“是個熟人,那廝不曉事,把你也吵起來了,累不累的?我給你提水進屋?” 沈念禾連忙謝道:“本來也要醒了,我其實當真沒有什么,睡了這許久,又吃了藥,已經大好了,我同嬸嬸去提水罷?!?/br> 果然跟著鄭氏往前頭走。 兩人一前一后,才要穿進前堂,就見二人迎面而來,左邊是裴繼安,右邊一個看不清臉的少年跟得緊緊的,將頭左轉,口無遮攔地同裴繼安說話:“三哥,我怎么聽外頭人說你來了個未婚妻?還是翔慶府逃來的難民!說是七八個當兵的押著你強要成親!這究竟是真是假的?” 兩邊當頭碰上。 裴繼安不悅地制止道:“謝處耘?!?/br> 鄭氏也叫道:“處耘!” 那少年見勢不對,抬頭一看,正好與沈念禾打了個照面。 裴繼安手中舉著燈,又有明月之光,把四人的臉都照了個清楚。 鄭氏出來打了個圓場,先同沈念禾道:“這是謝處耘,比你大一歲,同我們家繼安是摯交,因他年紀小,性子難免跳脫些?!?/br> 又同那謝處耘道:“這是你六伯舊交的女兒,你叫沈meimei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