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原是謝處耘,他橫一張臉在椅子上坐著,果然脖子、下巴處都有明顯的淤青同傷痕。 沈念禾本來是要把藥瓶給鄭氏,此時見對方不在,反倒剩一個謝處耘,知道多半最后還是那鄭氏幫著去買藥了。 她想了想,索性當做沒這回事,手里捏緊那瓶子,輕聲道:“昨日裴三哥說這一處有一架書,要是我得空的話,可以過來借兩本?!币幻嬲f著,一面徑直去那書架上找書。 因謝處耘在房中,她也不好細細翻閱,把那兩本《大楚刑律統類》、《大魏建隆重詳定刑統》取下,又看書名下了一本治水屯田的,正要回頭告辭,就聽得后邊有人冷冷地道:“你都聽到了吧?!?/br> 這話與其說是發問,不如說是一句陳述。 沈念禾不置可否,走到桌旁,左手托書,右手將那一直握著的小瓶子放在桌上,道:“這跌打藥效力不錯,謝家兄長不妨試一試?!?/br> 謝處耘臉更黑了。 他冷聲道:“你不要以為掏個一星半點的好處,我就會多給臉面,三哥同嬸嬸心善,見你是個弱女子,都不舍得把話與你說清楚,我卻素來是個惡人——裴家雖然落魄了,三哥這樣的相貌品行,也絕不是你能妄想的!” 沈念禾十一喪父,十三喪母,同弟弟兩個要看護偌大生意產業,什么事情沒有遇到過,像謝處耘這個程度的斥責,連羞辱都稱不上,另也知道這人同裴家關系極密,乃是出于對親近人的關心,是以并不以為忤。 她點頭道:“謝家兄長且放心,我并無高攀之意,只是家中有事暫居于此,不想給嬸嬸同裴三哥招來這許多麻煩,雖也知道十分不妥,然則事出有因,其中緣故,過一陣子便能知曉,不會污了三哥名聲——只能將來再圖報了?!?/br> 她不亢不卑,就這般坦蕩蕩地干脆解釋,把自己撇了個干凈,倒叫謝處耘被噎得有些悻悻然起來。 半晌,他才回道:“最好是這樣?!?/br> 語畢,一臉不得勁地伸出手去,把她放在桌上的藥瓶收了。 第7章 一夢三百年 沈念禾捧著書回了房,沒坐多久,鄭氏便回來了,特送了粥水進來,看她吃完,端走前還不忘囑咐道:“你好好休息,若有事情,叫一聲就是?!?/br> 此時日出天光,正合看書。 沈念禾先去翻那本《大楚刑律統類》。 楚承晉制,多數法條法令不過改頭換面而已,學士院定稿前她就細細研讀過,最后還是在沈家書坊印刷的,可謂熟得不行,此時重看一回,果然并無什么變動,分明就是從前自己看過的那一版。 再去翻那《大魏建隆重詳定刑統》,也是一脈相承,只在少許條例上稍作改動,其法理核心同樣毫無變化。 兩冊書都抄得很仔細,連錯字都無一個,字體大小均勻,排列整齊。 沈念禾翻到最后,正要去取另一本屯田治水事考,忽然發現尾頁處夾了兩頁紙,打開一看,卻是一篇文章。 紙上字體同書冊上的如出一轍,只是多了幾分生硬,少了些圓滑,應當也是出自裴繼安之手,乃是臧否前朝,也就是大楚朝覆滅原因的。 全文攏共數百言,緊緊圍繞“法”一字,敘說大楚李氏立朝前期,百姓畏法,官吏明法,可到了二百余年后,刑律未變而官吏顢頇,衙堂如同一灘渾水,舍銀錢便能脫罪。 此時百姓不畏法,官員不敬法,縱然綱法依舊嚴密,卻有法形同無法,自然天下大亂。 由此得出結論,法雖綱領,最要緊還要人來治。 這文章雖是老調重彈,然而用辭簡凝,結構得當,讀來有的放矢,寫得確實不錯,看得出作者才氣逼人。 可沈念禾卻無心細品。 文中說大楚立國兩百多年,終歸覆滅,由文后落款年月往前推算,愈五甲子,距離自己死時已是足有三百載。 她雖然早有預料,當真看到事實后,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又去翻了那屯田治水事考。 這一本按編年紀事,歷數齊燕晉楚魏五朝當中的治水、屯田之法,簡剖其中道理,又評點事情功績,編得非常詳盡,另有作者按語,更顯其人胸中自有丘壑在,并非草率而為。 沈念禾從頭翻到尾,齊燕晉三朝著名水事、農事,與她記憶中并無二致。 再到大楚朝,其中秦州一項乃是她生前便同義兄提過,自稱愿獻銀修造。 其時不過構想,眼下果然已經成事,造??たh二十余處,百姓近十萬,只不知是最后是誰出的錢。 又往后翻,其余楚、魏事例俱是極為陌生,然而一二三四,甲乙丙丁,顯然并非杜撰,而是依實而敘。 她看書極快,到得下午已經全數閱覽完畢,又去那裴繼安房中換書。 后院安安靜靜,倒是前頭有鍋瓢碰撞之聲,煙囪處冒出炊煙,想來是鄭氏在做飯。 沈念禾不擅廚事,也不去添這個麻煩,徑直去了裴繼安房中,才行到門口,只見房門大開,當中一人正埋首箱籠里收拾東西,不知為何,竟是毫無聲響。 對方聽得動靜,轉頭見她捧著書,便站起身來,指向當中桌面道:“你起來了,這里有幾本詩文閑書,正好與你解悶?!?/br> 正是裴繼安。 一旁床上搭著疊好的吏員公服,他身著襕衫,看著是才下差的樣子,一面說,一面把箱籠蓋上,自己則是走到桌前。 桌上擺著一個包袱。 他上前將那其打開,當中有一枚腰牌、一件疊好的外衫,另有一個書盒。 書盒并不大,約莫一豎掌厚,裴繼安拿了遞與她道:“你得閑翻一翻,等看完了再拿來給我,不著急還?!?/br> 沈念禾接過一看,果然是些詩文游記。 裴繼安又道:“宣縣雖是小地方,幸而旁邊就是長蘆縣,長蘆乃是宣州州城所在,與此處路途甚近,我已特地托人留意,只要有翔慶軍的消息,立時就能知曉,你安心將養,其余事情不必擔心?!?/br> 昨夜也好,此時也罷,他每回都是不必人問,當先告訴沈念禾自己在緊跟翔慶軍中消息,又溫言安撫,分明是怕她不好意思開口催問,又關心她住得自不自在。 能做到這樣的地步,對的還是一個無利可圖的陌生孤女,這孤女又相貌平平,究其原因,不過是據說從前沈父曾經照拂其父而已,由此更見其人人品。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沈念禾心中有了數,連忙道謝,正要把日間看的書放回架上,鄭氏已是在外堂叫道:“吃飯了?!?/br> 兩人各自稍作整理,一前一后去得前堂。 桌上已經擺了一小甕燉湯,又有一盤子時蔬、一小碟脆藕丁、小半條糟魚??粗贩N不少,食材也不錯,卻也費不了幾個錢,是又體面又劃算的一桌。 鄭氏特地給她單捧了一碗粥出來,道:“大夫說你得先吃兩日粥水,明日才能吃飯,我給你把老雞吊湯煮了粥來,只下了一點鹽,若是不夠,另再作添?!?/br> 那粥煮得米都開花了,又稠又香,上面只浮了極少許的油星。 裴家在飯桌上似乎沒有食不言的規矩,鄭氏一面夾菜吃飯,一面向裴繼安道:“處耘回去了不曾?” 裴繼安道:“暫且勸好了,只不知道這回能安分多久?!庇植黹_話道,“今日我在葵街上訂了幾條河魚,正合拿來滾湯,也好叫病人克化,那販子說明日給送上門來,已是付了錢,嬸娘記得接了就是?!?/br> 鄭氏連連點頭,向沈念禾道:“你這一陣要把rou養起來才是,不然給你爹看到,還以為是我們苛待得厲害?!?/br> 又道:“等你大好了,我們多出去走一走,難得來了宣縣,看看風景也好,不然日日憋在這宅子里,哪里受得了!” 沈念禾笑著應了是。 這一頓飯氣氛很好,鄭氏為人很和氣,話也多,裴繼安則是特意把宣縣風土人情簡單介紹了一回,又說了幾個左近值得去玩的地方。 等到吃完,他還特從袖子里掏了個小袋子出來,放在沈念禾前頭的桌面上,道:“給你零用的,若是看上什么小玩意,也不用去問嬸娘討要,自家買了就是?!?/br> 那袋子碰到桌子,發出“鐺”的一聲。 沈念禾打開一看,其中是小半貫銅錢,一枚一枚地緊緊挨著,被塞在袋子里,粗粗一數,約莫有二三百個。 鄭氏伸頭過來一看,笑道:“什么時候攢下的體己錢都掏出來了!” 第8章 兩家舊事 語畢,也不管沈念禾擺手推辭,強把那袋錢塞到她手里,又道:“正好,昨日你選那布料已是做了個樣子出來,且過來試一試合不合身?!?/br> 鄭氏的衣服做得確實很不錯,雖然布料差,但是靠著剪裁,又有一手好針線,最后出來的效果居然挺耐看的。 沈念禾瘦得都脫了型,臉頰深陷,身上也只剩一把骨頭,此時穿上新衣衫,倒是把那可憐勁遮住了些。 等到兩人這一處弄完,回得后院,沈念禾才要回房,卻見自己那房間里多了幾個箱籠,床上的鋪蓋也換了一套,裴繼安在當中站著收拾東西,見她來了,還不忘抬頭道:“嬸娘昨日同你說了不曾?你搬去對面那一間房,那一處地方大,也安靜,不像這里正當風口?!?/br> 又指著前院右邊的一處道:“她就住在那一間,離得也很近,夜間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你那房中床頭有個小架子,屆時放上一盞水,把那杯子打翻在地就好,我聽得聲響,自會叫她來看?!?/br> 實在是細心極了。 沈念禾推辭不過,只好換到新房舍中。 她就此住下,白日翻看房中書冊,晚間則是早早睡下。 裴家衣食住宿都有鄭氏打點,沈念禾好幾回想要去幫忙,又被強行推了回來,只好安心做個混吃的,在一旁遞個東西,剝個豆子,就算是出了大力。 鄭氏對這個世交之女毫不設防,問什么就答什么,就這般過了半個多月,沈念禾東拼西湊,終于對這大魏有了些了解,不至于再憂心自己說錯話。 原來大楚十三世而亡,被周姓一族得了天下,當今這一個皇帝叫做周弘殷,乃是兄終弟及,在位已經十余載。 她而今所在的宣縣歸于宣州治下,轄內約有三萬戶人,十一鄉鎮,裴繼安是縣衙里的戶曹小吏,又兼管著收取賦稅之事,既雜且忙,幾乎都是早出晚歸的。 裴家本家在越州,后來裴父辭了官,遷來此處投奔舊友,就一直在此住下。 裴六郎與裴七郎能管事的時候家財已經被敗得七七八八,又都不知道經營,后來六郎得了病,日日要拿藥吊著,到得裴繼安這一輩,家中無論田地產業還是古董字畫,全數當了個干凈,早落魄得不成樣子。 出了裴七郎被黜投河之事后,倒是裴繼安拿定了主意,他知道裴家嫡系子弟并無可能再得蔭庇,更不可能科舉出頭,便自己想辦法靠著從前一丁點舊情,跑去縣衙疏通關系,做了個戶曹小吏。 這吏員雖說沒幾個俸祿,但也算是個正經差事,按著大魏而今的制度,只要仔細當差,做出些事情,又有上峰提攜,將來未嘗沒有由入官的那一日。 不過以此時風氣,由吏縱然也能得官,卻與科舉、蔭庇得官全不是一碼事,絕無可能知制誥不說,一旦升至朝官,官品就再難往上,還容易被同儕排擠輕視。 裴繼安并不是那等自矜名節,只怕丟臉的人,他棄學作吏,本來就只是圖一個養家糊口而已,飯都吃不飽了,將來能不能得高官厚祿,卻暫時不在其考量之內。 至于沈念禾投身的這一個沈家,本家發跡于河西路,算得上是七代名門,族中子弟或得蔭庇得官,或走科舉入仕,在朝堂上互為奧援,很有勢力。后來新朝得立,他家靠著從龍之功,得幸未曾受到什么打壓。 只是由微末而生難,由盛而衰易,到得沈父這一輩,因族內人才凋零,已是有些后繼無力,不過靠著從前底子才未露頹勢。 沈父本是沈家的一支,他家從來單傳,前朝祖上曾經出過御史中丞、翰林學士,便是沈家的族學之所以做成,最開始也是全因此脈主力獻田獻產。 只是后人不成器,日益說不上話不算,甚至本該是他這一脈的蔭庇也被其他人依勢搶了去。 誰知生出一個沈輕云,驚才絕艷,文武雙全。 其人甚是天才,不靠著族中助力,甚至連族學也沒有去上,堪堪二十三歲,已是高中狀元,又因他相貌生得極好,年齡又最幼,被天子點成探花郎,偏給其時宰相馮蕉看中,欲要將他攬做女婿。 沈輕云先還不肯,執滿一腔銳氣,只說憑借己才,自能得一把清涼傘,若是與高官做婿,反而要被旁人指點,與他并無半點好處。 直至后來他無意間偶遇馮蕉之女馮蕓,卻是一見鐘情,最后腆著臉跑去給岳丈馮大相公自薦做婿,只恨不得把從前那話語全數吞回肚子里。 這一沈一馮成婚后夫妻恩愛,齊眉舉案,端的是一對佳偶。 然則等到天子重病,召那馮相公去問話,問及皇嗣人選,其人肅容而道:“安有子孫在而予他人天下者?”,又曰“陛下能行君子之事,不知新皇會否傳位與侄?陛下一脈將來何在?” 先皇再問皇弟性情人品,馮相公只說“薄情寡恩”四字。 不想這話被有心人偷聽,特去傳于那皇弟耳中,及至皇弟周弘殷即位,果然尋機將其去職發貶。 馮相公告病致仕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終,死于外任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