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顏珞笙拒絕了顏玖竹遞來的水,咽下一塊咸到發苦的鹽巴。 嗓子里像是被砂紙磨過,她強行忍住咳嗽,一時間,眼角都沁出了水光。 掌柜蒙著眼,沒有看到她這副窘態,只覺四下安靜得落針可聞,恐懼像是瘋狂生長的藤蔓,無孔不入地侵占他的神思。 顏珞笙緩過一口氣,用低啞的聲音道:“紀宏軒這老匹夫本事過人,誰能想到,鼎鼎大名的望云樓,竟是在他手下?!?/br> 她直呼外祖父的名諱,還出言不遜,暗自在心里道了聲“罪過”。 語調卻冰冷未減:“他收榷了往來轉賣的生意還不罷休,連酒樓茶肆之地也要分一杯羹,如此貪得無厭,不給旁人留活路,難道就不怕招來報應?” 她刻意壓著嗓子,加上鹽巴侵蝕,原本甜美悅耳的聲音變得粗糲,也為這番字里行間充斥著恨意的言辭平添幾分怨毒。 顏玖竹和紀榮從未聽過她用這種語氣說話,呼吸跟著一滯。 但已然明白她的考量。 紀家歷代經商,到了紀老爺這輩,已是江南巨富,后來因有從龍之功,被先帝賜予些許特權,行商坐賈愈發得心應手,令同行望塵莫及。 樹大招風,難免會惹來嫉恨,若有人發現紀家的野心不止于此,甚至早已觸及另一方領域,驚怒之下做出些過激舉動,便也說得通了。 她要營造一種假象,讓掌柜誤以為綁架他的是商道中人。 ——他們并未聽過平伯解釋,只是直接或間接從京兆府某個聒噪小吏口中得到消息,望云樓名屬紀家,進而順理成章認為他與紀家有所關聯。 如此可謂一舉兩得,不僅將她和紀榮摘了出去,還擴大可疑范圍,讓后續追查變得難如登天。 經商之人千千萬,眼紅紀家的不計其數,從中搜尋無異于大海撈針。 兩人佩服之余,轉而去看那掌柜的反應。 掌柜汗如雨下,“嗚嗚”得愈發急促,顏珞笙卻置若罔聞,刷地抽出一把匕首,不緊不慢地摩擦著刀鞘,冷冷道:“既然你為紀宏軒辦事,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br> 由于視線被阻隔,聽覺變得格外敏銳,利器刮擦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晰,掌柜嚇得魂不附體,不知那玩意何時就會招呼到自己身上。 顏珞笙耐心十足,仍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刮著,逐漸將他的理智蠶食殆盡。 與此同時,屋里。 六叔將八叔扶回內室,安頓他躺下后,返回外間,低聲道:“殿下,時候不早了,您也去歇一陣吧。明日是瑞王殿下生辰,您還要回宮赴宴?!?/br> “無礙?!苯x恒手下動作不停,翻來覆去地折疊著一張假公驗。 在他修長靈活的指間,平展的紙頁脫胎換骨,顯露出立體形狀。 六叔從未見他有過這種孩童般的舉動,不禁好奇:“您這是……” “給我心上人的禮物?!苯x恒把折好的放在桌上,拿起另一頁,“今日不期而遇,沒有事先準備東西送她,只能就地取材了?!?/br> 他語氣輕松,如同在開玩笑,但神色卻無比專注。 六叔心情復雜。 顏家大小姐之名他早有耳聞,雖然她久居深閨、不露真容,但據說見過她詩文墨寶的,都會心悅誠服地夸贊一聲當世才女。 此前得知宣王有意于她,他還認為這是樁不錯的親事,兩人門當戶對、才華相匹,顏小姐的兄長還是宣王自幼一同長大的至交。 可今日一見,顏小姐與他想象中的模樣大相徑庭,雖然容貌堪稱絕色,言談也頗具涵養,但她的所作所為,卻完全超出了他對世家小姐的認知。 而且她在宣王面前態度冷淡,除了必要的禮儀外,甚至沒有多余的眼神。 此情此景,一如當年的公主和定南王世子。 公主付出一顆真心,豈料所托非人,利用過后,就將她棄如敝履。 六叔默然嘆息,這話不好明說,他略一遲疑,轉而問道:“殿下,您可知顏小姐來此是為何事?她一個名門閨秀,怎會與望云樓掌柜結仇?” “我自然知道?!苯x恒折完最后一塊,將成品依次拼接。 六叔定目一看,竟是只惟妙惟肖的如意。 姜義恒話說一半,沒了下文,六叔正待追問,他忽然輕輕開口:“我還知道,八叔當年并非意外患病,而是中了‘曉春寒’?!?/br> 尾音落下,轉瞬消散在空氣里。 六叔卻在一瞬間心神大震,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此毒極其罕見,是歷代青奚國君密不外傳的武器?!苯x恒平靜道,“既然您二人自稱奉國君之命護送我阿娘回京,又為何會在途中遭他暗算?” “若我沒猜錯,十年前,阿娘被困在青奚,您和八叔歷經九死一生,才帶她逃出生天、回到洛陽。當時從青奚出發的并不只有您二人,但你們一路遭到追殺,損兵折將,八叔也不慎被‘曉春寒’所害,萬幸中毒不深,撿回一條命?!?/br> “您和八叔隱姓埋名留在洛陽,全然是迫不得已?!?/br> “你們不敢再回去,因為下令趕盡殺絕的,正是青奚國君?!?/br> 他說完最后一個字,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屋內陷入死寂,只能聽到六叔急促的呼吸。 陳年往事猝不及防被揭開,六叔張了張嘴:“您……您是從哪……” 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帶著這個秘密直到死去。 姜義恒沒有回答,望著他的眼睛,鄭重道:“六叔,請您告訴我,他為什么追殺你們?又或者說,十年前,他為何千方百計阻止我阿娘回京?” “鏘”的一聲,顏珞笙將匕首鞘擲在地上。 掌柜悚然一驚,抖如篩糠,發出絕望的嗚咽。 這一會功夫,顏珞笙感覺嗓子里的生澀淡去些許,于是再度咽了一塊鹽巴。 “怎么,你還有話要說?”她笑了笑,“也罷,給你個留遺言的機會?!?/br> 掌柜如蒙大赦,恨不得磕頭謝恩。 顏珞笙將匕首遞給顏玖竹,另一邊,紀榮拽出了掌柜嘴里的布條。 掌柜剛想大喊,冰冷的刀刃已架在他的脖頸上。 “不許叫?!鳖佺篌铣獾?,“否則我立刻送你歸西?!?/br> 掌柜一口氣噎在嘴邊,“咕咚”吞下。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哆哆嗦嗦道:“英雄,好漢,小的冤枉,小的并非聽命紀家,只是……只是與他們有些生意上的往來而已?!?/br> “死到臨頭還在狡辯?”顏珞笙冷笑,“滿口謊話,留著說給閻王吧?!?/br> “饒命??!”掌柜大驚失色,意識到音調過高,又趕忙壓低聲音,涕淚橫流道,“小的性命全在您手上,哪還敢對您撒謊?” 他在絕境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這望云樓背后的貴人,您萬萬得罪不起,小的一條賤命死不足惜,但若是惹得貴人震怒,只怕您也……也在劫難逃?!?/br> 顏珞笙輕蔑一笑。 “小的沒有騙您!”掌柜急忙道,“小的對天發誓,如說一句假話,小的就……就不得好死!” 顏珞笙沉默片刻,輕聲道:“是誰?” 掌柜深吸口氣,渾身打顫:“小的不敢說?!?/br> “你耍我嗎?”顏珞笙語氣溫和,但江南吳儂軟語,被她現在這副男女莫辨的沙啞嗓音說出,如同來自地獄的催命符,令人遍體生寒。 掌柜語無倫次道:“小的聽人差遣,旁的一概不知,今日若說出貴人姓名,只怕回去也沒法活了,橫豎是死,不如您發發慈悲,給小的一個痛快?!?/br> 他咬緊牙關,等待刀刃從脖子上劃過。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降臨。 肩頭一松,匕首被移開。 掌柜劫后余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卻聽那個聲音道:“莫非……是當朝右仆射/顏晟?” 掌柜驀然一僵。 “看來我沒說錯?!鳖佺篌嫌挠牡?,“那還真是不好辦了?!?/br> 掌柜聽出幾分強作鎮定的意味,仿佛看到一線生機,忙道:“只要您放小的一條生路,小的向您保證,絕不把此事對任何人講!” 對方卻沒有應答。 長久的沉寂,他再次失去希望,默然垂下頭。 “也成?!蹦莻€聲音適才緩緩響起,“但如果你違背誓言,讓顏晟知曉……” 頓了頓:“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定會帶你一同上路?!?/br> 掌柜松出口氣,點頭如搗蒜。整整一晚,心情大起大落,他已近乎虛脫。 一只瓷瓶湊到了他的嘴邊。 “這……這是……” “昏迷藥?!鳖佺篌系?,“識相點,不然我只能再打暈你一次了?!?/br> 掌柜別無選擇,牙一咬心一橫,仰頭吞下冰涼的液體。 沒多久,他頭一歪,失去了知覺。 走出柴房,已是月上中天。 顏珞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抬頭看了看顏玖竹和紀榮。 方才鎮定自若的模樣蕩然無存,她的神色是難以掩藏的疲憊,一雙眼眸卻清澈透亮,帶著些許探尋,似乎在等待他們發問。 “有什么話回府再說?!鳖伨林駵芈暤?,“我給你倒杯水來?!?/br> 顏珞笙垂眸,望著地面上隨風擺動的樹影。 縱使早有準備,這一刻,她心中還是像被什么攫住,有些難以呼吸。 掌柜并沒有對她說實話,他坐鎮望云樓多年,怎會對父親的作為一無所知? 但已經不重要了。 她緩緩嘆出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更難的還等在前面,她沒有時間悲傷春秋。 余光瞥見一個人影,似乎將什么東西放在了石桌上。 她以為顏玖竹倒水回來,順手拿起,不料竟是只酒壺。 鬼使神差地,她略一停頓,毫不猶豫地灌入口中。 前世她本就很少沾酒,后來入了宮,旁人見她身子虛弱,更是不敢相勸。 陌生又辛辣的味道,她瞬間嗆咳出聲,混沌的神思卻隨之變得清明。 她笑了笑:“阿兄真是……” 話說半句,一抬頭,頓時愣住。 姜義恒在她身邊的石凳坐下,無奈輕嘆道:“我看今夜月色正好,本想在庭中小酌幾杯,誰知有人捷足先登,占了我的位置,還不由分說搶走了我的酒?!?/br> 顏珞笙轉頭,身后空無一人,紀榮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既然你喜歡,讓給你便是?!苯x恒晃了晃手中盛著清水的杯子,“那這個歸我了?!?/br> 話雖如此,卻還是輕輕擱在了她手邊,目光片刻不離地望著她,似乎怕她突然起身離去。 月色如水,他的笑意氤氳,眼眸中卻有著清冷的光華。 不知為何,顏珞笙無端生出錯覺,仿佛此時此刻,天地之間,唯有他能夠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收回視線,沉默地喝了一口酒。 余光瞥見桌上多了樣物品,然而尚未看清,一陣風吹來,將那東西卷走。 她反應極快,下意識接住。 一只用紙張疊成的如意,安靜地躺在她手中,看材質,似乎正是她那幾份假公驗。 顏珞笙啞然失笑。 “如意,如人之意?!苯x恒眼底染上暖色,如同春雪初融,剎那間,僅存的冷冽消失殆盡,他一字一句道,“阿音,你定能得償所愿?!?/br> 他的聲音落在耳邊,溫柔得不可思議,顏珞笙直覺,剛才屋里一定發生了什么。 但她沒有問,也沒有抬頭,只輕聲道:“殿下也是?!?/br> 皓月西沉,夜色悄然褪去,直至天光乍破。 鼓樓傳來報曉,伴隨著寺廟里的悠揚鐘聲,里坊大門漸次開啟。 掌柜悠悠醒來,身下冰冷堅硬,周遭泛著泥土的氣味。 昨夜的記憶驟然浮上心頭,他倏地坐起,心有余悸地捂住脖子。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昨天傍晚,他在這里被人打暈,然后就不知去了何處。 那個冰冷沙啞的嗓音似乎還在耳邊縈繞,他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一溜煙落荒而逃。 ※※※※※※※※※※※※※※※※※※※※ 不瞞你們說,顏家一家都是演員出身(x 喜歡重生后白月光崩了人設請大家收藏:()重生后白月光崩了人設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