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聞人椿轉念一想,提議道:“不如等還瓊姑娘生辰那天,將小白狗一道帶上?!笨伤ⅠR想起小白狗咬傷許還瓊的事,自覺失言,連忙垂著頭等待霍鈺劈頭教訓。 可霍鈺想了想,竟然同意了。 “萬一……” “還瓊在信里幾次提及要關懷那只畜生,應當是從來不曾怪過它?!?/br> “還瓊姑娘真是菩薩心腸?!?/br> 到底是因為許還瓊得了一副菩薩心腸才能投胎至許家這樣的人家,還是因為許家的培養浸潤才讓許還瓊長出一副菩薩心腸。 聞人椿無處得知。 “娘親不也說我是頂善良的個性嘛。怎么我便要過這樣的日子呢?!彼龑χ矍疤稍诓寂磷由系拇至佑窆窇崙嵉亍昂摺绷艘宦?。 長嘆一口氣后,聞人椿趴倒在桌上,伸出一只手在它腦門上撫了起來,“若我一直善良,應當總有一天會得好報的吧?!?/br> 興許有一日還會出現一個像二少爺待還瓊姑娘一般待她的人。 唉唉唉,何苦奢求,只要那人能同她一道過安穩日子,不要像霍老爺左擁右抱便好。 閉關三日,霍鈺神清氣爽,一襲茶白色鑲竹常服更是將他熏得道貌岸然。 唔,她這個詞似乎用得不太到位。 聞人椿收起發散的眼神,將白玉小狗和霍鈺親筆寫的祝語利落地收進嵌銀的寶塔屜子中。這些都是要贈予許還瓊的,所以矜貴精細、費勁心意。 一切準備妥當,只差小廝牽來馬車。 等了半柱香時刻,聞人椿識相地趕在霍鈺前頭發問:“怎么回事?這馬就算是爬也得爬來了吧?!痹拕偮涞?,有小廝匆匆忙忙跑了進來,說是馬兒吃壞肚子,已經去馬廄里換馬了。 平白無故在這好日子里添了些不如意。 聞人椿連忙補救道:“好事多磨,古人誠不欺我?!?/br> 霍鈺被她接二連三地堵住話,暗嘆小人難養,不過數月,便露出驕縱馬腳。他于是指了指桌上筆墨,道:“既然還有些時間,你把我前些日子教你的那幾個字寫給我瞧瞧?!?/br> 拒是自然不敢拒的,可聞人椿一拿羊毫筆便克制不住地露怯,寫得倒是一板一眼,可經不起內行人打量。 “方才說話說得挺鎮定,怎么落到筆頭上便像蒼蠅腳?!?/br> “是小椿,愚笨?!蹦亲詈髢蓚€字幾乎一瞬間便被吞了下去。 聞人椿并不能料到霍鈺會突如其來地捏上她的手臂,她驚得心神飛走,可他卻一言不發,只是牽著她的纖細手腕,將力度或輕或重地過給她。 她漸漸松弛下來,任由他借她的手潑墨。 他寫得肆意,橫平豎直點彎鉤,身隨心動,因而茶白色袍子染上的草木香離聞人椿愈發近了。她無意吸了兩口,竟教她在白紙黑字中看見有翡翠枝芽在飛竄生長,長到葉茂、長到花開。 “這才叫練字!”霍鈺出聲,一朝花謝。 聞人椿“嗯”了一聲,忍著慌張將羊毫筆擱回筆架:“小椿學到了?!?/br> “罷了。今日好日子,我便順還瓊的情贈你五十張宣紙。小椿啊,你可要勤加練習,莫要辜負青睞?!?/br> “多謝二少爺?!甭勅舜还郧蓱?,卻是完全不敢抬頭。 明明什么事都未發生吧,她卻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興許肖想一場隆重的枝繁葉茂也是種褻瀆吧。 第13章 糯米 許府統共就一位姑娘,在其上有兩位哥哥,在其下是一位弟弟。雖說兄弟心粗,不懂女兒家心思,但他們待許還瓊實在稱得上一個好字。 聽聞此回只是一個不逢整的普通生辰,但席上規制仍舊隆重。不過這宴席同許還瓊一樣,貴氣有,大氣有,卻不俗艷不惱人,獨具風華。 明州城大半的顯赫人家都來了,許是風聲傳得快,巴結之人就跟大螃蟹似的,一串一串地往這兒趕?;舾m同許府沾親帶故、交好多年,卻也沒能得到太過明顯的厚待。不過幾句寒暄話,許大人便打著官腔將許還瓊領去了另一處。 欲盛其重,先受其累。 聞人椿看著許還瓊的滿頭珠翠,不免嘆了一口氣。 “學著點?!被翕晜阮^便是一句教訓。 聞人椿雖嘴上應得快,心里卻不免慌張,到時若真要陪著許還瓊cao持一整個府邸的事務,她要學的恐怕多得很呢。 伺候霍鈺入席后,聞人椿便要回最末端的下人桌。 她還沒走開幾步,許還瓊的貼身女使菊兒便來請她:“姑娘說了,請您且去那一桌?!?/br> 菊兒所指的那一桌倒不是主人席,可位置不前不后,實在與聞人椿身份不符。她不愿拂壽星公的面子,只好拖著沉重步伐、厚起臉皮往那兒走去。早知如此,她該問霍鈺借個金鑲玉的釵子,替他們撐一撐場面。 幸而開席前,文大夫來了。 由他相襯,聞人椿都像是盛裝打扮過的。 “這眼神,生怕我瞧不出你在想什么吧?!蔽脑诮蝽谎?。他才不拘小節,長袍一揮,坐得是臉不紅心不跳。 “方才來了個快斷氣的人,秦大夫怕人死在他手里有礙醫術名聲,竟拒了。得虧我不吝辛苦,靠書上三兩點撥,才將人起死回生?!?/br> “唔,現學?現賣?” “小椿。你這說文解字的能力可是很不行吶!你應當說的是——華佗再世!菩薩心腸!我佛慈悲!” 聞人椿點頭如捶地。 “那你倒是說??!” “文大夫就這么想聽?” “我瞧出來了!你如今是仗著你家少爺撐腰,脾氣刁了!你這是反諷!你當真以為我修行之人看不出來嗎!” 聞人椿努了努嘴角,小聲道:“哪有一邊修行一邊飲酒如水牛的?!?/br> “我、我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彼鲱~長嘆的模樣真是比臺上老生還要入戲。 聞人椿沒再搭理他。 入了席后,瓊美佳肴魚貫而出,光是細嚼慢咽便花去她所有心思。哪怕家園未失去時,她都沒嘗過這么多珍饈。 真是的,怎么能在熱鬧喧囂席間去想傷心事呢。 聞人椿趕緊咬牙收神,她無意識地取了一塊饃饃攥在手中,撕了一小塊,咬到第二口的時候發現這里頭竟有芝麻籽。掰開整個饃饃,里頭居然是有餡料的,聞人椿歡喜地嘗了一口,沒錯,就是這個味兒。 上回許還瓊賞她吃楊梅的時候,她將這種做法提過一次,本是無話找話,沒想到許還瓊還真的遣人做成了。聞人椿又吃了一口,閉上眼睛,她幾乎就能欺騙自己——家園還未失去,娘親就在灶間。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br> 見她神思憂愁,文在津難得有了正色,低低勸解起來。 可那時的聞人椿不懂《佛說鹿母經》,亦不懂《佛說妙色王因緣經》,她甚至以為這句同霍鈺教她寫的那句“但愿人長久”有什么牽連,還極為好學地多問了一嘴。 氣得文在津差點戳偏菜肴破了rou戒。 宴席過了一半,家有老幼的多半先行告辭。剩下的男人家重新籠成一桌,朝堂談不得,便大聊商貿民生,女眷則搬了瓜子葡萄去水邊亭臺,聊些水粉胭脂與閨閣之事。 此時夜色最黑最亂,最適宜談情。 而聞人椿便是為談情保駕護航的那位。 事實上沒什么好防的,統共撞到此處的人也就文在津一位。聞人椿甚至覺得他不是歪打正著撞進來的,而是一路跟過來的。 “文大夫,您且回吧?!?/br> 聞人椿這般此地無銀三百兩,文在津連頭不必往草木里探,便知里頭是誰。 他扁著嘴唇搖頭大嘆:“禮數框死人啊?!闭f罷竟席地而坐,大有“你們不走我不走、你們要走我還是不走”的架勢。 “文大夫,您要不去那邊的亭子小坐?”聞人椿一邊說一邊費力地抬起他的一個胳膊,可酒鬼最是笨重,聞人椿用光所有氣力也沒將他抬高一絲一毫。 “文大夫,您可憐可憐我。若是被二少爺知道了,會怪我做事不力。他生氣事小,說不準會罰我月俸,甚至關我入柴房怎么辦?!?/br> 文在津連連揮手:“放心罷,你家二少爺唬人一流,舍不得的?!倍笏€化被動為主動,往自己身邊空地拍了拍,說道,“站得多累,不如一道坐下吧?!?/br> 聞人椿可不敢,面上堆滿難色繼續請他:“文大夫,您就不要讓小人難辦了?!?/br> “小椿啊?!彼麤]來由叫了一聲,聲音悠遠,似乎是在叫聞人椿,又似乎是在叫任何一個人,“你覺得做人的滋味如何?” 她只知道霍鈺見了這一幕,會讓她知道懲罰的滋味。 “聽說你家原在西邊?”文在津又問。 聞人椿本來一心只想將他從地上拔起來,就這么一句話,四兩撥千斤,讓她失了力氣。 “是?!彼例X縫里蹦出一個字。 “戰火燎原,鐵蹄不憐白骨,你失了家園,還要于人世間流離,可你硬是堅強地活到現在。小椿,佩服??!”他高昂一聲,臉上少有這般誠懇顏色。 聞人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淡淡回了一句:“命運逼迫,隨波逐流而已?!?/br> “那你可曾羨慕過?嫉妒過?” “……” “譬如說,你戲班子里的那位?就不想攀上枝頭,做霍府主人嗎?” “哪里是主人???”沈蕉自打那一出過后,便被二娘以休養生息為名軟禁于房中,如今活得恐怕還不如她這個小女使自由。 “何況我太重了,枝頭會被攀斷的?!?/br> “若有一根枝頭足夠堅實呢?” “……何必強求倚靠呢。如今日子有了轉機,我靠自己誠心待人、費心做事,相信二少爺和還瓊姑娘不會虧待我,非要去借別人的枝頭說不準還會偷雞不成蝕把米呢?!?/br> “不錯!有慧根!”文在津雖在酒意里,仍是對她刮目相看,扯著她胳膊立馬追問道,“小椿,你不如入我門下,做我的第一位弟子吧?!?/br> “唔,我,我還是很喜歡吃rou的?!?/br> 好在文在津不是發酒瘋的那類人,求而不得便松了手。 對月連飲三杯后,他憤慨感嘆:“這霍鈺,上輩子不知積的什么福,竟能有個如此通透的人陪在身邊?!?/br> “文大夫,我只是個粗鄙女使。您往后不要這樣說?!?/br> “你倒是怕鋒芒畢露?!?/br> “是文大夫高看我了。我連字都寫不好?!?/br> “字不會可以學,做人不會……一生盡毀。小椿,你有善心、有慧根,真該同我一道的。別貪那紅塵酒rou香,嘗盡嘴里皆是疾苦啊?!彼f到后頭有些困了,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 “文在津,你又在撬誰的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