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是!”她極聽話,立馬中氣十足地回了一句,惹得霍鈺反倒不知道要怎么教了。 “好了好了,快如實交代?!彼闷?,畢竟當日問審,他雖一派輕松地坐在遠處,心里隱約還是懸著一塊的。 “五娘入府前原是許諾我貼身女使的位置,可才沒過多久,她就將籮兒要進府,而后重新與我打商量,要我栽贓二娘,事成后再將我私送出府、給予白銀珠寶?!?/br> “呵,她倒是全憑一張嘴?!?/br> “無論如何,我算是看清我在她心中的位置。識于微時的情分是假,做她順水推舟的工具是真。若當日老爺有心處死我,想必她也一個字不會說?!?/br> “怎么聽起來,你并不恨她?!?/br> “五娘是個可憐人,她但凡運氣好些也不會算計至此。連自己都顧不好的人,也不好求她顧及別人?!甭勅舜恢v著講著忽然生出一絲悲哀。幼年時總以為惡人天生,活該被怒叱暴打,如今卻發現,作惡,有時也是宿命逼迫。 “二少爺,我之所以愿意侍奉您與還瓊姑娘,不僅是因為二位心善,也是因為二位有權利心善?!?/br> 她說得直白,沒一絲隱藏,霍鈺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立馬說道:“我心善?所以你見著我才會嚇成那樣?” “二少爺——威嚴嘛?!?/br> 霍鈺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你說得不錯,但也有錯。若想要有權利心善,還需平日多多經營才能保住權利。否則站得越高,只會更容易從陡峭邊緣滾落?!?/br> “嗯,小椿謹記?!?/br> 第12章 月俸 自從在霍府被小白狗咬了一記,許還瓊便不怎么來霍府做客了。 霍鈺也因科考在即,閉門不出,常常將自己鎖在書房潛心學問。 兩人間情意全靠聞人椿傳遞書信。 聞人椿倒是挺樂意干這個活計的,不用太費心思,何況許還瓊高興了會教她背詩、霍鈺興起了會教她寫字。 她一日比一日更有長進,自覺與從前那個只能看顧小白狗的聞人椿大不一樣。 這一日,她替兩位打掃女使做完收尾的工作,又將院里烤焦的花草一道搬去收花泥的匠人處,還冒著照一照便會心火亂竄的暑氣去了趟許府。 一杯水都不敢喝,就怕錯過霍鈺小憩的時間,耽誤了霍鈺知曉許還瓊的心意。 可人家是主子。 主子要的是分秒必達,光她自以為是的努力是討不到好的。 “慢的要死?!边@便是霍鈺賞給她的話。他雖對她言語不佳,拆信的手勢卻是溫柔。 聞人椿看著他那張臭烘烘的臉,不禁呼吸急促起來,在烈日下積攢的火苗一剎那有了炸裂的跡象。不過她知道什么是為奴的分寸,便攥緊了手,奮力地掐著掌心,就當是在往心上潑涼水。 “給我倒杯茶?!?/br> “好的,二少爺?!?/br> “這么久了,連這點都學不會?!?/br> 噔! 茶是倒好了,倒得很快,倒得很巧,水與杯沿一厘不差。就是這聲音著實刺耳了些。 傻子都能聽出其中奧妙,何況霍鈺。 不過他只皺皺眉,雙手抱胸,等人發作。 “二少爺?!甭勅舜坏皖^做小人狀,“小的無能,腳下未生風火輪。每月雇錢才一千文,做不了那日行千里的哪吒娃娃?!?/br> “哦?!被翕暤宦?,不過頃刻,忽然抬首直直地逼近聞人椿,“你是想漲月俸是吧?!迸d許聞人椿的眼睛將自己出賣了,霍鈺很快挪回了原來的位置。 聞人椿以為他心情不錯,否則指尖那一根羊毫怎會轉得歡快。 “想漲月俸就直說吧,何必扯什么風火輪、哪吒娃娃,這兒又不是戲班子?!?/br> 既然說到這份上,聞人椿便也直言不諱:“是,我是想漲月俸。二少爺,我定會對得起您給的月俸!” “小椿,你要這么多錢財有何用呢?” 瞧瞧這些少爺姑娘問出來的問題,多么不食人間煙火,多么——欠揍??! 聞人椿暗吸一口氣,反問:“誰會嫌錢財多???” “聽說你上無老下無小,婚配嘛?!被翕曨H感慨地嘆了口氣,“似乎你這個性子也是不怎么討男子喜歡的……” “二少爺怎知我沒爹娘!” “但說無妨?!?/br> 然聞人椿不怎么想說她的苦處,不管人家是覺得可憐還是可笑,都不是她想要的。 “說了我就將你的月俸漲到一千兩百文?!?/br> “……” “一千五百文?!?/br> “唔……” “我數到三,你若不應那便改為八百文?!?/br> “二少爺!”聞人椿哪里想得到還有此等剝削法子,連忙抓著書桌邊緣喊停,“少爺,我說!” 許久沒有同人說起家鄉了。 聞人椿起初只是想要打發霍鈺,但那些記憶刻在骨血里,說著說著就讓人動了情。 譬如第一聲炮火打來時,她正在食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糖糕,轟地一聲,那塊無暇白糖糕都沒來得及咬一口便滾到地上、不見蹤影。 譬如鄰家俏哥哥為了保衛家園掩護婦孺,毅然而然扛槍上戰場,從此再也沒了音訊。 譬如他們一家逃至一半,三歲的弟弟突生大病,爹娘沒辦法,只好將她抵給金先生做學徒。起初爹娘還來瞧過她,可他們為了生計不得不四處做工,終于還是將她落在了人海里。 “說不準哪日老天開眼,他們就找來了?!?/br> 從何找起?說不準是嫌棄她這個累贅故意丟下? 霍鈺不是戲中人,自然看得勢利些??伤恢约簽楹卧诼勅舜幻媲班淞寺?,許是她帶笑的眼里含了太多水。 聞人椿亦覺得言語多了,說道:“辛苦二少爺聽我嘮叨?!?/br> “科考中多有民生問題,我確實應當了解些百姓疾苦?!?/br> “不過小椿——”他出聲格外溫潤,叫聞人椿承受不起,“你似乎把府上的日子看得過于龍潭虎xue了吧?!?/br> “自然不是的?!?/br> “你最好不要忘了,你那是死契?!痹挳?,霍鈺已在一張廢紙上寫下死契二字。起筆時有多隨意,落筆時就有多鋒利。 還真是溫柔一刀。 聞人椿的淚意頓時散得無影蹤:“我知道的,我只是想逢年過節瞧他們一次,就好像給自己找個盼頭?!?/br> “就這么渴望闔家團圓?” 霍鈺不懂團圓有什么好。他自小便與爹、娘同住,一住就是十數年,不僅如此,他還要習慣和爹的大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以及各房娘子生的孩子們同住。 日子長了,這人聲鼎沸不假,可湊近了聽,分明都是勾心斗角和你死我亡。 “二少爺,各家皆有不同。若是有您這樣的主君和還瓊姑娘一樣的主母,團圓就是福?!?/br> “這句說得不錯。五百文勉強值了!” “謝二少爺!若沒旁的事,我先去外邊候著?!?/br> 聞人椿正準備退出書房,又聽霍鈺叫了她一聲“小椿”。 “二少爺可是還有吩咐?”漲了月俸的聞人椿態度尤其好。 霍鈺沒好氣地瞪了瞪她這個財迷:“你踏踏實實守好本分。等我中了科考,迎娶還瓊,定會另立門楣。屆時你也算我們身邊人,不必再怕霍府諸位小娘糾纏,也……”他喉結滾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也可安下心,將其當作自己長遠安穩的棲息之地?!?/br> 霍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一時憐憫說出的話有多么觸動聞人椿。 她夜不能寐,感懷于上天恩賜,甚至抱著竹席枕頭立誓,只要霍鈺與許還瓊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趕在許還瓊 的生辰前,暑日突如其來??偸怯X得悶了便落下一場雨,以為涼爽適意了,那在地底下憋了半年的熱氣又猛地升騰起來。 像聞人椿這般的小女使是沒有福分享用冰塊的,于是她靠討好二房的一位老婆子,學來了如何扎蒲扇、又如何將蒲扇扎得風力夠勁的技藝。 因收效不錯,二房的許多小女使都來請她扎蒲扇。一時間,頗具風潮。 這日霍鈺叫她進書房,她蒲扇來不及收,便隨隨便便將其插在背后?;翕暱吹每扌Σ坏?,揉著太陽xue,忍不住出言教訓:“你瞧你現在是什么樣子?” 聞人椿不覺有失,回道:“干活的樣子?” “真懂得貼金!” 聞人椿知道他是不高興了,便忍著性子,垮著臉不回話。 “過來?!彼姓惺?,因還有重要事情,暫且不同她計較。 聞人椿邁小步,規規矩矩地立到他身旁。 “你瞧這個怎么樣?” 霍鈺手指的方向正是一只通透分明的白玉小狗,它作雙手作揖狀,尾巴翹成得意模樣。 觀賞間,忽來一陣野風,吹開竹簾一半,漏出一半的光恰好打在這只白玉小狗身上,如水流涓涓、脂質溫潤。 其價值不菲,就是聞人椿一個門外漢都能瞧得明明白白。 “真好看?!彼劬ε膊婚_,千言萬語的感慨全化成一句俗語。 霍鈺卻是語帶遺憾:“可惜我雕藝不精,只勾出一個外形,還是得靠玉匠才能得此栩栩如生形態?!?/br> “不過這只小狗……”聞人椿愈看愈覺得眼熟,“二少爺此前是否……” “你手上那個便是我拿來打樣的。也算費了番工夫,卻怎么都有些不達意思?!?/br> 原來如此。 是殘次貨啊。 聞人椿不知為何涌出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可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不配。畢竟她太清楚。人要想活得開心,便不該去癡心妄想。 白玉小狗巧奪天工,霍鈺仍怕不得許還瓊心意。 “唉,到底是死物,失了靈動氣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