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后來他干脆也不睡了,拿了兩卷書,在燈下讀了一宿,天明時才迷迷糊糊睡了半個多時辰。 今日白日先趕去參加朝會,而后又往城外的羽林衛軍營中cao練,午后往各處城門巡防。 熬了近兩日,又四處奔波,哪里能不疲憊? 大長公主打量他,道:“公事上一絲不茍是應當的,我也不心疼你。只不知你什么時候能松個口,娶個媳婦回來,讓你媳婦心疼你?!?/br> 這話大長公主說過不止一次,裴濟應對自如:“母親,成家之事不急,大丈夫當先建功立業?!?/br> 大長公主也不過隨口一提,未指望說動他。 只是裴家另外幾房與他年紀相仿的幾位小郎君娶妻的娶妻,定親的定親,只剩他這一個,毫無動靜,她這個做母親的并不大急,倒是裴家老夫人近來替這個要襲爵的嫡孫著急起來了。 母子二人說了兩句與吐蕃的戰事,又定下明日入宮,裴濟便要起身告退。 然他才從榻上起來,大長公主卻瞥見個精致小巧的碧色物件,自他腰間系的囊袋中落到竹席之上。 裴濟動作一頓,隨即自然地將那物件拾起,握在掌中,擋住母親視線,若無其事道:“今日跑馬,這囊袋許是被磨破了?!?/br> 大長公主沒說話,只笑望著他。 第13章 太后 第二日一早,大長公主如往常一般起身,先送丈夫與兒子離府往宮中參加朝會,而后便是一番梳洗妝扮,到辰時將過時,從府中出發,乘上馬車往宮里去。 到光順門附近,恰遇到散朝過來的裴濟,母子二人一同進了太后的長安殿。 正殿的坐榻上,太后正倚靠在瓷枕上,手里拿著剪子修剪才從樹上折下的幾枝早桂。 因屋外日頭格外烈,宮人便在屋門處立了一道折屏,擋去大半陽光,投下的那一處陰影里,帶著幾分涼意。 大長公主帶著裴濟進來,略一行禮后,便被太后拉著坐到一邊的榻上。 太后看來懨懨的,像是心神有些疲憊不快的樣子,見到大長公主母子才稍稍開顏,道:“你們可算來了,昨日我這里才摘了早桂,做了些糖水冰鎮著,正等著你們來嘗呢?!?/br> 一旁宮人將幾碗糖水從冰鑒里取來,送到大長公主與裴濟的桌案上。 裴濟瞧一眼太后,問:“天氣炎熱,殿下怎不飲?” 太后將手中花枝插進瓶中,輕嘆一聲,道:“我年歲大了,近來又睡得不安穩,吃不得這些涼的?!?/br> 說著,她又望著裴濟慈和一笑:“三郎啊,你年紀小,又要忙公事,快多飲些,舅母這里給你備足了呢!” 到底是在自己膝下養過兩年,看著長大的孩子,太后待裴濟素來親厚,宛若第三個兒子一般。 裴濟笑道:“多謝舅母記掛。只是不知舅母可請女官來看過了?關乎身體康健,千萬不能大意,若是要喝藥,舅母也千萬忍著些,別因苦澀就不喝了?!?/br> 太后不由笑開,連連擺手道:“你這孩子,明知我最不愛喝那又黑又苦的湯藥,偏還拿話來堵我?!闭f罷,又望向大長公主,嘆道,“你的福氣好,生了三郎這么個有孝心的孩子,比皇帝還知道關心我呢?!?/br> 大長公主眼神一動,聽出太后話里對皇帝的不滿,放下手中瓷碗,問:“殿下怎么了,可是又同陛下有不快?” 因為睿王的事,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僵了許久,聽聞先前稍緩和了些,可看今天的情況,似乎仍未好轉。 太后被她一問,才有些神采的面上又黯淡下去:“不過就是那些事。同吐蕃作戰,他執意用蕭家的人也就罷了,橫豎我也不干預他朝政上的事。偏他還要將道觀里那位娘子接到承歡殿去,這讓我這做母親的臉面往哪里擱?讓六郎又怎么面對他這個長兄?” 裴濟聽罷,不由微微蹙眉。 吐蕃的事,他早就知曉。 與吐蕃作戰并不鮮見,這一回規模也不大,由西域都護引當地兵力便能輕松平定。 只是事情傳到朝中,身為群相之首的尚書令蕭齡甫卻小題大做,將之當作一場硬仗來應對,其子蕭沖身為長安縣令,更主動請求出征迎敵。 尋常百姓只道宰相一門忠烈,竟愿讓兒子親赴吐蕃那樣艱苦的地方上陣殺敵。 可在朝臣們眼里,卻實在荒唐。 明眼人都知道,蕭齡甫此舉不過是要為兒子蕭沖日后的仕途鋪平道路。在一場微不足道、必勝無疑的戰爭中立下軍功,往后升遷便能平順許多。 如此毫不掩飾地以權謀私,另外兩位宰相,尚書仆射杜衡與裴琰自然要反對。 偏陛下不顧勸阻,同意了此事。 眾人這才明白,興許此事根本就是陛下授意的。 蕭齡甫這個宰相本也是他一手提拔出來的。 先帝一朝,蕭齡甫曾因牽涉一起貪污案被貶官外放,多年不得志。然此人擅巧言令色,宦海沉浮多年后,又借機調回長安。 這兩年來,因得新帝賞識,一步步升遷,終于壓過一眾元老,官居尚書令,成為群相之首。 如今蕭齡甫深得信任,女兒又已在宮中為淑妃,兒子自然也要cao心起來。 裴濟聽父親裴琰說起此事,父子二人也多是不贊同,然皇帝到底沒犯大忌,又是繼位不久的新君,想掌握朝政無可厚非,遂也沒再堅持反對。 而另一位宰相杜衡則是太后兄長。事后太后對皇帝此舉頗有微詞,母子二人爭執過一回,后來也不了了之。 如今,皇帝竟又將鐘三娘接到了承歡殿,難怪太后要氣惱。 裴濟心神飄飄忽忽,一時想起那個女人,一時又想起兩位表兄,心中五味雜陳,也分不清是何滋味。 大長公主年輕時便與太后是閨中密友,后來做了二十多年姑嫂,說起話來也不見外:“我看陛下雖看著循規蹈矩,實則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殿下是長輩,有時說得越多,反倒適得其反?!?/br> 太后也不愿多提,擺擺手道:“你說的是,如今我年紀也大了,他又越來越有皇帝樣子,哪里還會聽我的?!?/br> 大長公主見狀轉移話題,望一眼裴濟,促狹笑道:“孩子大了,都要有自己的心思。殿下可知,昨日我在三郎那里見到了什么?” 裴濟一聽提到自己,忽而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聽大長公主道:“三郎竟然隨身藏了個裝手藥的小瓷盒,他一個年輕郎君,往日可從不用這些,昨日被我瞧見,還緊張得很,攥在手里也不愿讓我看?!?/br> 太后像是來了興致,略坐近了些,問:“是嗎?難道是哪家小娘子送的?” 大長公主笑:“我也猜是?!?/br> 裴濟蹙眉:“母親!” 兩位長輩見他如此,越發笑得開懷,正要仔細問問,便聽宮人道:“稟太后,蓮真娘子來了,正要給太后殿下問安?!?/br> 太后面上的笑意忽而淡了許多,卻沒出聲。 宮人見她如此,遂將人引進殿中。 屏風后,麗質跟著宮人緩步入內,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眼前三人,在脊背挺直,正襟危坐的裴濟身上停留一瞬,便斂起眉目,照著先前學過的規矩,伏跪在地上沖三人行禮。 太后淡淡掃過她一眼便移開視線,既沒答應,更沒叫起。 大長公主也不好逾越,遂沒說話。 屋里一時靜悄悄的,空氣似也凝滯了。 裴濟坐在榻上,目不斜視,擱在膝上的手卻悄悄握緊了。 不知為何,余光里那個伏跪在地的身影,沒了平日的嫵媚妖嬈,平白多了幾分柔弱堪憐,令他心底微微波動。 太后極輕地冷哼一聲,隨即又像沒見到她一般,轉頭繼續沖大長公主笑道:“三郎莫不是開竅了,看上了哪位小娘子?可知是哪家的?你若真要成婚,倒好早些絕了令月的癡念?!?/br> 大長公主搖頭:“這便不知道了,我也只瞧見是個碧色的瓷盒,精致秀氣,一看便是女兒家的玩意兒。這孩子捂得嚴實,只怕是不想咱們知曉?!?/br> 此話一出,裴濟莫名覺得地上伏跪的女子仿佛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他裝作不經意瞥過去一眼,見她仍是一動不動跪著,并未看他。 “母親,那是我前幾日在軍中cao練時,挫傷了手,路過東市時石泉替我買的?!?/br> 他面不改色地解釋,攥拳的手卻悄悄握得更緊。 太后又打趣了兩句,側目見麗質仍是一絲不茍地跪著,這才像是才見到她一般,冷下臉,慢悠悠道:“抬起臉來我瞧瞧?!?/br> 居高臨下的語氣和毫不掩飾的鄙夷讓麗質撐在地上的手微微用力。 她仍是跪著,柔順地抬起頭,收斂目光,任由太后將她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一番。 太后因先前替睿王挑王妃時,便看過麗質的畫像,當時已覺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今日見到真人,更覺驚艷不已。 這女子生得肌膚雪白,臀圓乳豐,四肢纖長,一張臉更是像被雕琢過一般,既明艷奪目,又不失清純可人,渾身上下,竟都美得恰到好處,便是在這美人云集的宮廷中,也沒人能蓋過她的美貌。 小門小戶竟也能養出這樣一副皮囊,難怪教她的兩個兒子都迷得丟了魂。 “倒是個美人胚子,可惜我與你沒有做婆媳的緣分?!彼唤湫σ宦?,厭煩地揮手,“今日已見過了,你走吧,往后好自為之,切莫得意忘形,也少往我這里來,我這里廟小,容不下你這樣的人物?!?/br> “是?!丙愘|垂著眼眸,也不多言,恭敬起身,退出殿外。 她方才跪了近一刻的時間,膝蓋處酸麻不已,跨過門檻時一個不穩,便要朝前撲倒。 “小娘子!”等候在外的春月眼疾手快,一下將她攙扶住,二人一同穩了身形,“小娘子的腿怎么了?” 麗質瞥一眼侍立在四周,低眉垂首,仿佛未看見她方才差點跌倒的宮人們,心底一片涼意。 分明不是她要嫁給睿王,更不是她要入宮來,可這些同樣身為女子的人,卻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的過錯都歸結于她。 果然是由男人主宰的世界。 麗質沒說話,斂下眸中冷色,捏了捏春月的手以示安撫,由她攙扶著慢慢行出些距離,直到一處茂密草木間,方停下來,道:“我沒事,只是方才跪了片刻,膝上有些麻木罷了,歇一歇便好?!?/br> 說話間,她尋到一處濃蔭下的大石邊坐下,隔著草木瞥過一旁宮道時,卻看見個穿了一身紫袍的挺拔身影一閃而過。 她心中一動,唇邊悄悄揚起了然的微笑。 正要開口喚時,卻見另一側,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女被數個宮人簇擁著,正氣勢洶洶向她行來。 “你便是望仙觀里那個鐘三娘?”少女快步行至她面前,居高臨下打量她,語氣中全是譏諷,“真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竟然還敢住到承歡殿去!” 麗質面色有些冷。 她打量著眼前少女與李景燁有幾分相似的面容,儼然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正是當今天子胞妹,舞陽公主李令月。 第14章 公主 李令月今年才及笄,看來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只是此時盛氣凌人、口出惡言的跋扈模樣,著實有幾分猙獰與乖戾。 麗質緩緩起身站直,毫無退縮地平視著她,冷冷提醒:“公主慎言,我搬入承歡殿中,是陛下的旨意?!?/br> 宮中不喜她的人有許多,只是太后行事有度,如方才那樣讓她多跪一會兒便算是敲打,而嬪妃們又多忌憚皇帝的心意,不敢直接為難。 只有這位從小被嬌寵著長大的公主,性情有幾分驕縱,又少有防范之心,最容易受人挑唆,今日這般直接口出惡言,也在意料之中。 麗質的目光瞥過李令月行來的方向,果然見道路盡頭有兩個宮裝女子正帶著宮人轉身離開,還裝作不經意般回頭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