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
他站在城樓上,再度遠眺陸晚晚離去的車馬。 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不為他停留。 自己念著她的什么呢?這個問題,他又思索了兩年,終究難解。 兩年之后,安州遭到匈奴進犯。 九月,匈奴大軍企圖偷渡摩天嶺。 寧蘊帶著小隊人馬將敵人引入明月山的山坳里,大成軍埋伏在山上,伺機出動想殺匈奴大軍一個措手不及。 憑著一腔孤勇,寧蘊提槍蹬馬,孤入敵營。卻沒有料到匈奴早已看穿他們的計謀,派人從西南的懸崖峭壁搶先埋伏在山上,反而是寧蘊的軍馬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大成軍大敗,全軍覆沒,再失摩天嶺,寧蘊緊急下令退守平陽。 累累白骨在匈奴大軍的大笑聲中被拋棄山野。 陸晚晚在軍中為寧蘊cao持后勤,退守的時候遇到匈奴追擊,她受了重傷,動彈不得,昏昏沉沉混在戰士的尸骨中曝曬在盛夏的烈日中。她以為自己會死,迷迷糊糊之際,突然想起了寧蘊。父親辭世,母親病重,她也要撒手人寰,以后千千萬萬個日日夜夜只剩他一個人,也不知道他要怎么辦。 如此一想,痛得早已沒有知覺的心居然又痛了起來。正是意識游離之際,她仿佛聽到一個聲音,笑中帶著哭,哭中含著笑,“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br> 一滴水落在臉上,兩滴,三滴……越來越多,如雨一般,密密麻麻砸下來,身體也被人緊緊摟住。她這才后知后覺,原來真的有人來救她。戰場距離平陽,幾百里的路程,有荊棘遍布的高山,有水流湍急的河流,陸晚晚沒有想過他要如何一步一步走上戰場,在如山的白骨里將他她到。 她睜開眼時,在一間藥鋪里,身旁一襲碧色衫子的女子扇動蒲扇看管著榻邊燃燒的火爐。藥罐中已經冒出滋滋的響聲,藥香躥進鼻中,經由天靈蓋,直抵魂靈。她伸手道,“夫君?” 寧蘊一身衣袍,纖塵不染,轉身遞上藥碗,“你醒了?” 與此同時,三十里外的謝懷琛輕輕撫摸著受傷的傷口,沒來由地心間一痛。 無人知曉他在得知陸晚晚下落不明時是如何焦急若狂。他們分明沒什么干系,卻仍讓他忍不住踏過千山萬水在尸山血海里將她找到。 黃天不負他,最終他也真的找到她了。 他將她安置在醫館,又托人告訴寧蘊她在此處。 隨后無聲無息地離開。 他自己都不明白,這是為了什么。 (十) 大成內亂不斷,天子即位,至今兩年有余。但朝政為外戚駱家把持,他們戮忠臣,任jian佞,加重賦稅,以供皇室夜夜笙歌。邊疆諸國蠢蠢欲動,皆有進犯之舉。 也就是這一年,駱家的箭尖指向了謝家。準備動搖謝家在西南的根基,拿謝懷琛做做借口,對謝家下手,讓西陵軍入北上剿滅匈奴。 北方近年有寧蘊鎮守,倒還算安穩。讓西陵軍上去無非是消耗西陵軍的將士,做無畏的犧牲??扇羰遣蝗?,他們隨時可以安一個奉旨不尊的罪名給他們,到時候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收拾謝家。 謝家揮軍北上。沒多久謝懷琛再度和寧蘊匯合。 他們又像從前一樣,坐在一起喝酒談天。陸晚晚就陪在他們身旁,為他們燙酒添菜。 她溫順地坐在一側,安靜得仿佛一株悄然開放的梅,暗吐芳華,無聲無息。不知是不是謝懷琛的錯覺,他總感覺,如今的陸晚晚比起兩年前的她,沒那么開心了。 那時候寧蘊還只是北地一個小小的兵曹,她說起他們被人欺負的事情眉眼都是笑的。此時,他已是皇上欽點的大都督,而她也誥命加身。卻沒了往日的神采。 寧蘊回到戰場上,又堅持了兩年多,將平陽守得密不透風。 然而平陽以西的平陰,以南的淮陽,相繼而破?;搓柍瞧浦?,寧蘊縱馬與逃難的人流相逆,一步步往城中走去。陸晚晚緊隨而上,打算阻止他。 狂風烈烈卷起他的戰袍,烈馬長嘶直指蒼穹,他匆匆趕往大淮陽的一個小院。院內梨花白,楊樹青,殘血紅。 院里有個姑娘死了,國破家亡之際為免受辱,自縊于院子里的梨花樹下。 跟過來的陸晚晚都懵了。 “她……是誰?”陸晚晚聲音顫抖得厲害,問寧蘊。 寧蘊眼睛里充滿了血絲,說:“你不是知道了嗎?” 陸晚晚的嘴唇一下子就白了:“你當真……當真養了外室?” 寧蘊眼里只有梨花樹上那殘魂已去的女子:“你不是都看到了嗎?” 國破家亡之際,陸晚晚的心被寧蘊狠狠地踐踏在地上。 她瘋了一樣,執□□揮向進城的匈奴軍。匈奴軍沒想到城里還有大成的舊軍,奮力抵抗,刀槍無眼在陸晚晚的血rou之軀上留下一道道鮮紅的傷口。 她以為自己會死在淮陽,但沒想到在她重傷之際又殺出一匹旱青馬,長風一樣掠過廝殺的人群,卷走了殺得紅眼的陸晚晚。 是謝懷琛。 他將她放在馬前,揮動馬鞭狠狠地催促它快逃。來的時候不是沒有害怕,但所有的焦慮和恐懼在看到陸晚晚的那一剎那化作烏有,只有劫后余生的歡喜。 他們逃到了摩天嶺,在嶺上一方山洞里休養。摩天嶺以南是平陽的高山長河,以北是肥沃的草場和奔馳的牛羊。陸晚晚坐在洞口,腳邊已經堆了幾個酒壇,她的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里,她醉了,對著謝懷琛說胡話。 “這些都是我自找的,我明知道他不喜歡我,當初還死乞白賴要嫁給他?!?/br> 陸晚晚的眼淚如雨下:“但剛成親的時候我們是那么幸福。他對我很好,好得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過一輩子。那時候我們窮得只有一個番薯,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分食一個番薯,他總把中間最甜的那部分留給我。摩天嶺一戰,我和大軍失散了,他冒著血雨腥風到戰野來找我。他說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帶我去塞上,沒有戰爭的地方……” 陸晚晚,你看看謝懷琛,這些事都是他做的。 “他變了,寧蘊變了?!?/br> 謝懷琛背過身,沒有說話。 擋住天際的烏云散開,夕陽西斜的當口,成千上萬的牛馬駝羊飛馳在草原上,歸家的牧民歌聲滌蕩。 (十一) 謝懷琛多想和陸晚晚翻過摩天嶺,到塞外去放牛羊。 陸晚晚在一個清晨將馬留給謝懷琛,自己徒步趕回平陽。謝懷琛從睡夢中清醒,看到空無一人的野嶺,明白陸晚晚有了她自己的選擇。哪怕寧蘊是一座向她關閉了城門的城,她還是會想辦法去敲開一道縫。 他翻身上馬,與身后的塞外背向而馳,終于趕上了孤身入平陽的陸晚晚。他伸手把陸晚晚拉上馬,笑了笑,仿佛不知道前路是困頓的死局。 “你確定還要回去?”謝懷琛問她。 陸晚晚反問:“不回去我能去哪里呢?” 謝懷琛說:“你去哪里我都送你?!?/br> 陸晚晚就搖了搖頭:“謝謝你,世子爺。但那里是我的家,那里還有我的孩子,我不能拋下他離開?!?/br> 她從來就是這樣,明明膽子很小,但碰到她愛的人就能生出一腔孤勇。 從前是為了寧蘊,現在是為了她的瑜兒。 她和寧蘊之間的窗戶紙徹底被捅破,寧蘊表面上的功夫也不做了。他待陸晚晚格外冷淡,她不是不知道,但沒有辦法,只能忍。 忍受丈夫的冷落,忍受長夜的孤寂。 謝懷琛看著她的苦,卻也無可奈何。大多數時候,他只能做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就連安慰她一句都不能去做。他們因為各自的身份,而必須疏離。 戰場上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寧蘊用兵如神,身后又有足夠的糧草,在戰場上可以說是戰無不勝。 驅除匈奴之后,宋垣再度下令,讓謝懷琛和寧蘊乘勝攻打北狄。 陸錦云就是這個時候到北地的。 他在塵泥時,她看不起他。他在云端時,她俯身入懷。 陸晚晚猶如被抽取魂靈的布偶娃娃,她的精神在寧蘊和陸錦云的折磨下一點點被榨干。 兩年后謝懷琛再度回安州,同寧蘊商議擁護宋清斕回京事宜,又見到了陸晚晚。 她瘦得厲害,臉上血色全無。見著了他,卻還是極力擠出一抹笑意,對他道:“好久不見,謝世子?!?/br> 謝懷琛心尖兀的一疼,他無法接受這就是七年前自己在酒樓里匆匆一瞥的姑娘。 那時她嬌艷得如同一朵初綻的花,轉眼不過匆匆七年,她形同枯槁。 他有心想問問她,他數度舍生忘死救下她的性命,難道就是讓她如此糟踐的嗎? 在謝懷琛的錯愕間,陸晚晚又開口了,像是有難言之隱:“可否請世子幫我一個忙?” 謝懷琛強忍住心下的酸澀,點了下頭:“何事?” 陸晚晚眼露哀戚。 那曾經盛滿秋水的眸子里如今裝滿了苦難:“我兒身患重疾,世子可否幫我找寧蘊,讓他看在孩子的份上,找個大夫來?” 謝懷琛不忍再看她的眸子,別過頭,嗯了聲,說:“放心吧,我一定給你找來?!?/br> 他沒去找寧蘊。 瑜兒病到如今這份上,寧蘊作為父親,不可能沒聽說過。但他置若罔聞,很顯然他沒把他們母子放在眼里。他不會在乎他們的死活。 長這么大,謝懷琛頭一回如此逾矩,親自去找了大夫,去給瑜兒看病。 那個孩子很乖巧,知道自己得的是天花,會傳染人,看到謝懷琛,直推開他:“謝叔叔,你走開,別碰我?!?/br> 謝懷琛看得心都軟了,一陣陣發痛,他說:“沒關系,叔叔以前得過天花,以后就不會再得了。你不會傳染給我?!?/br> 瑜兒聽說他害過天花,小小的眼睛里涌出了光彩:“謝叔叔……真的會好嗎?” 謝懷琛點頭:“會好的,只要你乖乖聽大夫的話,就一定會好的?!?/br> 瑜兒聽后,當真格外聽話,大夫讓喝苦哈哈的藥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他是個好孩子,卻沒能熬過去。 謝懷琛衣不解帶照顧了他七天,他病情反復,令他們的心也數度沉浮。 到了第七日上頭,他實在熬不住了,陸晚晚讓人送他回客房歇息。 他這一睡,就沒能再看到瑜兒。 他趕去陸晚晚院子的時候,白燈籠都升起了。離得遠遠,他只看到陸晚晚伏在床榻邊的背影一直起伏不定。 而不遠處則傳來絲竹管弦的歡樂之聲。 寧蘊另娶平妻,而陸晚晚在這夜,沒了兒子。 陸晚晚是在第二天沒了的。 謝懷琛早有心理準備,他知道若是瑜兒不在了,陸晚晚肯定撐不下去。所以,分明是個跟他沒什么關系的孩子,他卻巴巴照顧了他七天七夜。 他想瑜兒活下去,想陸晚晚活下去。 但如今,她沒了。 (十二) 陸晚晚死后不久,宋清斕便正式登基。 寧蘊則暗中對付陸家,一時間陸家家破人亡,陸建章和陳柳霜慘死街頭,陸宅更是被一把大火夷為平地。陸錦云則被寧蘊扔進花樓,做了人盡可夫的花娘,最終慘死在床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