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節
(六) 對于謝懷琛來說,他從小學的是布陣排兵的兵法,腦子里被灌輸的是捍衛大好山河的忠肝義膽。 兒女情長是什么,他自無甚體會。 只是每每午夜夢回,想到她燦若明霞的臉因他人而笑,便覺胸口猶如壓著塊巨石般難以喘息。 寧老侯爺的事情猶如板上釘釘,再無回旋的余地。到了六月初,寧家滿門便要流放至北地。 臨行前,寧蘊同陸家二小姐成婚。 那日下了些雨,淅淅瀝瀝纏綿,寧陸兩家都不敢張揚,一頂軟轎悄無聲息地從陸家出來,再悄無聲息地抬進寧家。一切都靜悄悄的發生,冷清得不像成婚。 為了給寧蘊撐起臉面,謝懷琛親自做儐相,去陸家接人。 他知道自己私心里是什么想法,那個眼睛里藏有秋水的姑娘,今日不知該是如何難過。他想看看她,哪怕安慰一句也好。 然而,他卻沒有看到陸晚晚。 新娘子踩著水花,一步步走了出來,嶄新的繡花鞋被淤泥染得臟臟的。她的腳步卻異常輕快。仿佛盼望已久的心事終于得償所愿。 那夜寧蘊很晚了都沒回房,他和謝懷琛在院中飲酒。他一身喜袍在月亮的清輝下顯得有幾分冷清,那是從小到大謝懷琛第一次看到如此落寞的寧蘊。 他端著酒盞,看著天上的月亮,說:“我不會在北地久待,我遲早要回來的?!?/br> “我相信你?!敝x懷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斬釘截鐵地說。他一點也不懷疑寧蘊的能力,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管在哪里,總是會發光的。 寧蘊說:“曾給我屈辱的那些人,我會讓他們百倍千倍地還回來?!?/br> 他神色淡淡的,說這話的時候好像在說明天早上要喝豆汁一樣尋常。 謝懷琛大笑,沒再接話,他覺得寧蘊有幾分醉了。 “嫂子還在屋里等你掀蓋頭,我也不便久留。洞房花燭夜,人生就這一回,快去吧?!?/br> 謝懷琛催他。 (七) 他喝得迷迷糊糊,從寧府出來,又到陸府門口逛了幾圈。 雨勢逐漸轉大,漸漸就跟瓢潑似的,他像是道孤影,在陸府前徘徊。到頭來,自己都覺得自己荒唐,索性回府睡覺去了。 過了今天,寧蘊是陸晚晚的妹婿,她沒了念想,他卻有了盼望。 這一覺他睡得格外踏實,次日已經快中午了他才醒過來。 醒來后謝染告訴他寧蘊來請了他,說是在家中設宴答謝謝懷琛這段時間幫忙。他們明日就要離京,前往北地。 順便讓新婦與他的兄友一見。 謝懷琛聞言,命人取來早前準備的一雙龍鳳玉佩,欣然赴約。 到了寧府,他發現寧家設宴幾桌,但賓客卻寥寥。 寧蘊臉上帶著苦笑,說:“是我魯莽了,這個時候,還有誰愿意來吃這一口混酒呢?指不定這頓酒吃了就被我家牽連?!?/br> 謝懷琛朗聲大笑:“許是他們有事,不得閑暇,無福消受阿蘊你的珍藏好酒,既然如此,那便便宜我了?!?/br> 他往大刀金馬往椅子上一坐,端起酒杯暢飲了一口,連連稱贊道:“好酒?!?/br> 寧蘊明了他的意思,會心一笑,吩咐人去請少夫人出來。便在謝懷琛身旁坐下。 不過片刻的功夫,簾后便有足音響動。陸晚晚在幾個丫鬟的簇擁下走了出來,她身量纖細,走起路來的時候猶如弱風扶柳,腰間掛著的禁步的珍珠和瑪瑙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走到門口,丫鬟打起簾子。謝懷琛起身一望,整個人猶如木雕泥塑,生生地立在原處,半晌不得言語。 ——寧蘊的新婚妻子竟然就是陸晚晚。 他心中劇烈地跳動,實在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有些失禮地看向寧蘊:“這……她……怎么回事?” 寧蘊臉色一暗,亦覺難堪,臉色鐵青著對陸晚晚指著桌上的玉佩道:“這是阿琛的心意,還不快收起來?!?/br> 陸晚晚愣了一瞬,許是沒想到他對自己會是如此態度,一時間有些怔忡,眼睛里瞬間涌起霧氣。半晌她才接過玉佩,朝謝懷琛福了福身,道:“多謝謝公子?!?/br> 謝懷琛沒有反應過來,他整個人都懵了,不知此時是夢是真,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痛覺亦混沌起來。更加分辨不清真假。 “阿琛,坐罷,我們繼續喝酒?!睂幪N察覺到了他的失神,卻沒有多想。只當他是因為新娘被調換而如此驚愕。 他們復又坐下,寧蘊端起酒盞,苦笑了聲:“陸家那老頭精明,為了自己的名聲,沒有取消婚約。但暗中把新娘子調換了,給了我一個鄉下養大的丫頭?!?/br> 那天,謝懷琛吃不出來那酒是什么滋味。只覺得酒味寡淡,一壇又一壇喝下,卻半點醉意也無。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入愁腸,心底的失落卻遠遠得不到彌補。 他就覺得心下空了一塊,越來越空,空無一物,什么也沒有。 (八) 陸建章調換新娘子這件事,陸晚晚或是被迫,或是自愿,外人不得而知。 但謝懷琛卻是最清楚的,他知道陸晚晚是開心的。因為離去北地的時候,她身著荊釵布衣,坐在破爛的馬車上,嘴角的笑意卻溫暖而燦爛。 眼睛看向寧蘊時的柔情和溫和也做不得假。 她是真的開心,哪怕是去不毛之地吃苦受累,亦是甘之如飴。 她從馬車里探出身子沖他笑著揮手告別。 謝懷琛就看著馬車一點點駛出眼底,再沒了蹤跡。 謝染推了推他的胳膊,道:“公子,別哭了。寧公子一定還會回來的?!?/br> 謝懷琛一抬手抹了把臉,果然好大一片水澤。 卻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眼淚是為誰而流。 陸晚晚走了,他們在初秋相識,經過短短的兩季,她便再度離開。他們至今也不過幾面之緣,為她難過,謝懷琛自己都覺得荒唐。 也是在這一年,謝懷琛正式入了他爹的西陵軍。烈馬長嘶,山鬼嗚嗚,同行將士死傷無數,他亦是數次死里逃生。他年輕的身子算不上高大,但他硬是靠著一匹棗紅馬,一桿紅纓槍,以及自幼學的兵書陣法,每戰以身先士卒沖鋒陷陣,漸漸在西陵軍里混出了些名堂。 兩年時光悠悠而過,他鎮守淳州,徹底將邊疆異族趕出大成的疆土。兩年的大仗過后,謝懷琛仍舊是謝懷琛。卻也不再是謝懷琛,他逐漸有了名氣,前來提親的人就更多了。 媒人只差把鎮國公府的門檻踏破了,他卻毫無波瀾。 他沒碰到自己喜歡的人,也就沒必要去禍害那些喜歡他的人。 一生的時光彌足珍貴,若是不能同喜歡的人度過難免遺憾,但給不了別人以回應,害了別人一生,那便是罪過。 他不愿作孽。 但奈何襄王無心,神女卻前赴后繼地來。他被煩得沒有法子,到醉香樓里開了間房,日日留宿花樓。 浪蕩紈绔的名聲也是這個時候傳出去的。 日日來伺候他的花魁娘子不解,特意穿了輕薄的衣衫,帶著烈酒,前來伺候他:“世子長居此地,為何又不碰我們姐妹?可是嫌我姐妹不解風情?” 她自解羅衫,將衣裙退至臂膀之下,姿態嫵媚,眸光媚人。 謝懷琛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再多事我就去隔壁香紅樓了?!?/br> 花魁嚇得連忙拉起衣衫,再不敢提及此事。 他做沒做什么浪蕩事,花娘們自然知道,可外面的人不知道,將他的事跡都快傳遍了。他也不在乎,就連解釋都懶得解釋。 好在京城權貴們還要臉,沒帶著媒人上花樓提親,他終于落得個耳根清凈。 他住的那間屋臨湖,冬天第一場雪飄下來的時候,湖面靜悄悄的。有幾只水鳥在湖邊覓食,察覺到天邊飛下雪花片,拍拍翅膀,躲進灌木叢里去了。 那時候他就會想起陸晚晚,她在北地是否也會看到這樣的鳥? (八) 隆冬時節,皇帝薨了。國喪期間,謝懷琛沒再住花樓里,他回了鎮國公府。 門口徘徊了一道人影,穿著青白的衣裳,身披一件毛色算不上好的披風,在國公府門口數度來去。 他遠遠瞧著,覺得那人的身影莫名熟悉。細細一品,待陸晚晚的面容闖入眼簾時,他還是沒忍住,眼眶紅了一下。 “你回來了?” 陸晚晚笑了起來,臉頰上浮起兩個淺淺的梨渦,笑意很濃,看上去開心極了:“母親身體不適,我帶她回來尋醫看診,臨來時夫君囑托我給你帶了些北地特有的特產?!?/br> 謝懷琛仔細一看,才看到她手臂上掛了個青布包袱,就藏在披風下,遮蓋得嚴嚴實實。 “阿蘊他……一切可好?”謝懷琛舌尖發麻,本想問問她的近況。但終究不方便,話音一轉,便成了問候寧蘊。 提起寧蘊,陸晚晚臉上笑意難掩。她看上去比兩年前清瘦了不少,但眉宇間卻有一種難掩的神情。她過得很好,笑容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多謝世子掛念,夫君他一切都好。他時常提起世子,說只盼早日與世子相會,把酒夜談?!标懲硗淼吐曊f道。 謝懷琛點了點頭,亦說:“我也盼著這一天早點來臨?!?/br> 停留不過片刻,陸晚晚便告辭要走。寧夫人身染重疾,特意回京看診,寧蘊左右不過報備了三月的時間。三個月之后陸晚晚和寧夫人若是還沒回去,恐惹麻煩。 京城的事情瞬息萬變,陸晚晚的歸來,半點漣漪都沒引起。京城達官顯貴何其多,無人在意一個落魄侯府的少夫人。哪怕對于有的人來說,她是天邊月水中花。 謝懷琛的心底猶如巨浪起伏。 他時常悄悄去往寧家的新居,也不登門拜訪。就繞著那小小的宅院走上一圈,仿佛知道里面有他念想著的人便足夠了。 他從未登門打擾過陸晚晚,如今她有了新的生活,自己的探望可能會造成她的不便。 他就那樣,默默地關注著她。 寧夫人的病看了很多大夫仍不見好,她清秀的眉毛皺得越來越深。 謝懷琛看得揪心,去請了紀南方,囑托他上門為寧夫人看診。 紀南方氣昏了,他是神醫不是神棍。謝懷琛這是要他假裝神棍去給人看病。 他活到這份上,從來只有人求著他看病,還沒他求著要給人看病的。 對于紀南方來說,寧夫人的病癥算不上復雜。她是積郁過深而導致的血脈凝滯,藥石對她的作用沒多大,重要的還是保持心情愉悅。 他給寧夫人開了幾帖藥,囑咐她按時吃藥,再莫傷神,此病或可痊愈。 (九) 陸晚晚此次回京,并未待多久。離開的時候,謝懷琛命謝染送了金銀之物給她,自己并未現身。 謝染再回來時,依舊帶著那些東西,他說:“少夫人說多謝你的好意,寧公子在北地如今已有謀生,她亦能賺錢養家,不必公子破費?!?/br> 她當然能賺錢養家。 上回謝懷琛無意間瞥到過她的手,那原本如凝脂般的一雙手如今粗糙不堪,連樹皮草根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