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你也是允州人?”白榮語氣中多了幾分驚喜。 陸晚晚想到她和陸家已經徹底斷了關系,她現在姓宋,叫宋之渺,是生長于北方的皇四女。她輕輕搖了下頭:“不是,我認識一些允州人,他們曾送過我幾匹這種料子,是以我認識?!?/br> 白榮眸子黯然了幾分,溫和地提醒她:“穿上,咱們該走了?!?/br> 陸晚晚點點頭,抖開披風套在身上,跟在白榮身后上了馬車。 車內有火爐,穆善又另為白榮準備了暖手用的湯婆子。是以還算頗為暖和。 謝懷琛離得遠遠的,掃了她一眼,見她面色尚好,不過略添了幾分憔悴,行動也自如,不像受過傷的樣子。他眼中流露出欣慰的光彩,一路上跌宕起伏的心這才微微放下。 馬車行駛了近一個半時辰才到關口。 不知是不是因羯族兵敗了一次,關口的守衛更加森嚴,入目所見,山體兩側的大樹都削成了一根根光禿禿的枝干。細小的枝椏落到地上,倒上火油付之一炬。地上到處都是火燒過后的焦黑痕跡,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火油的氣息。 陸晚晚經過關口,抬頭仰望打量高聳入云的珞珈山。山上白雪皚皚,山下沒有草木遮擋的地方也白茫茫,山腳處的樹木都被削了,放眼望去赭色枝干落在雪原猶如鮮血般獵艷。 雪山凍土,要在此處挖空山體,開辟出一條通往大成的密道,究竟是如何曠日持久的一場人與天的斗爭? 雖不曾親眼看到,但她卻能想象,這么多年來,此處究竟埋藏了多少大成子民的枯骨? 過了關卡,在一處地勢平坦的地面上,是羯族人的軍帳,整齊劃一,威嚴肅立。 從軍帳的數目來看,此處的羯族士兵不下三千人,比她預估的兩千人還要多一些。越往山里走,越是豁然開朗,雪也就鋪得越厚,馬車無法繼續前行,他們只能棄車騎馬。馬蹄深深沒進雪里,再艱難地拔出來,沒多久,陸晚晚就聽到馬兒的喘息。 回眸看向白榮,他臉色凍得鐵青。 他身有舊疾,怕冷。 “白先生,你還好嗎?”陸晚晚問道。 白榮咬了咬牙,搖頭說:“無妨?!?/br> 頓了頓,他又說:“前面就快到了?!?/br> 陸晚晚略略頷首。 他們從營地出發之時,天還未大亮,此刻轉到密道前,已近午時。 萬丈孤仞聳立在眼前。 陸晚晚抬頭看了眼山上的雪頂,珞珈山連綿起伏,呈南北走向,是劃分大成和羯族的一道天塹。 橫臥在她眼前的是珞珈山的主峰含朱峰,羯族的這條密道便是在含朱峰之下。靜謐高聳的雪峰,在日光的照耀下,靜靜矗立。 沉寂千百年的雪山,從今往后,怕難得安寧祥和。 陸晚晚定住腳步。 白榮道:“密道洞里幽暗寒冷,你便去營帳等我?!?/br> 陸晚晚點頭。白榮揮手,示意身旁的一個羯族士兵將陸晚晚帶去他休息的帳篷。 羯族士兵為白榮的命令是從,因而對陸晚晚也恭敬起來。 她身體已經很疲倦,但卻不累。心里只要想著謝懷琛會來救她,她便感到自己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但救人不能只靠勇氣和蠻力,她必須早早規劃好線路,以確保他們可以全身而退。 她從帳篷里彎腰而出,眺望著山的那邊。出珞珈山除了攀過山峰,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否則穆善也不至于大興土木勞師動眾修建密道。 守在門口的幾位羯族士兵見她出來,挎上刀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隨。 陸晚晚狀似無意,四處走了走。 謝懷琛三人混在羯族士兵里,從關卡處進了珞珈山。他們看到陸晚晚和白榮分開,獨自進了帳篷。 沈寂壓低聲音說:“羯族人看守得很森嚴,我們要怎么辦?要不要找機會找她?” 謝懷琛抬首,眺望著遠方女子的身影,擺了擺手。 “不要輕舉妄動,再等等?!鳖D了頓,他又道:“你們在這里守著,我四下看看?!?/br> 珞珈山的情況遠遠超出謝懷琛的預料之外。 羯族這群蠻子竟然妄圖將山體打通,開辟出一條密道! 不可思議之外,他更多幾分震驚。 他從營帳繞去山間,攀沿著雪山峭壁小心翼翼地潛行,潛到珞珈山的密道口外。密道口外的山體被削得平坦無比,山壁處似乎有什么東西一條一條豎起的,綿延幾百米。 他定睛一看,赫然嚇了一大跳。 原來那是一個接一個的鐵柵欄,鐵柵欄后面封著一個又一個的山洞。他眼清目明,尚能看到有一個鐵柵欄里還卡著一具尸體??礃幼討撌巧蕉蠢锏娜讼脬@出去,卻活活卡死在柵欄里。 更可惡的是,尸體已經rou眼可辨地開始腐爛,卻無人清理。 來來往往的羯族士兵打柵欄前經過,仿若不見。 謝懷琛感受到了透骨的寒。 他悄悄退回去找沈寂和徐笑春。 “怎么樣?”沈寂問他。 謝懷琛搖了下頭,他說:“除了那條密道,只能從含朱峰攀過去?!?/br> 沈寂閉嘴,迄今為止還沒人能從含朱峰上翻過珞珈山。 珞珈山高聳入云,又綿延不絕,翻過去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你覺得,咱們三個護著嫂子從羯族軍帳闖出去可行嗎?” 沈寂一臉“你在跟我開玩笑嗎”的表情看向徐笑春,徐笑春被他看得心虛,自言自語道:“好像不大可能哦?!?/br> 謝懷琛一直沉默著。 晚上,陸晚晚和白榮又原路回去。 白榮白日在山洞里進行工事指導,累得筋疲力竭,此時靠在車廂里,雙目沉沉地閉上。 陸晚晚瞧著他疲倦的樣子,心有不忍。她知白榮往日大可不必山里山外兩處跑,山中分明有他的營帳。他之所以如此辛勞,都是因為自己。此前他不想自己和密道的事情沾上關系,故而將自己放在山外,大概也是心存幻想,往后穆善會大發慈悲送她離開。 陸晚晚輕垂眼角,走過去,將蓋在他身上的大氅往上提了兩分,壓在他的肩頭。 ———— 是夜,月亮的清輝映在雪地里,大地潔白一片。陸晚晚抱膝坐在榻前,望著天上的月亮。她是上弦月時被抓到羯族來的,此時已經又快月圓了。月缺月圓一個輪回,一個多月快過去。 十二月終了,馬上就到年底,要過年了。 “你在想什么?”白榮氣息微弱地問她。 陸晚晚轉過頭看向他:“我在想,今年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大成過年?!?/br> 白榮笑了下,說:“我每年都在想?!?/br> 他愁眉淡凝,語氣強裝出了些許笑意。 陸晚晚抓過頭看著他,神色認真而又嚴肅:“白先生,可以的,你今年一定可以回家和家人團圓?!?/br> 白榮仍舊笑:“十八年了,也不知我的家還在不在?!?/br> “在的,白先生,一定在的?!?/br> 兩人正說著話,陸晚晚聽到窗外一陣窸窣。陸晚晚和白榮對視了一眼,兩人皆是一臉戒備。 陸晚晚悄然掀起被子,躡手躡腳走到窗前。 她脊背繃得緊緊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很快,窗子從外面被人推開,一道黑影跳了起來。陸晚晚拔下頭上束著玉冠的簪子便朝那道黑影扎過去。 那黑影卻轉過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準又快。 只消瞬間,陸晚晚便被抵到墻邊,一只手探過來捂著她的嘴,另一只手則輕輕護在她的腦后。 剎那間,熟悉的氣息闖進陸晚晚的鼻翼間,她胸口便驀地發堵,眼眶泛紅。 “晚晚,是我?!敝x懷琛的眸底,滿是柔色,借著月光,靜靜凝睇著懷中的女子,雙眼一眨不眨,只怕眨眼間她便會融進月色里,消失不見。 陸晚晚曾想過無數次她的謝將軍披金甲,騎戰馬,威風赫赫前來救她。卻不知,時隔久遠,他還是那翻墻過院來找她的浪蕩世子爺。 他還是從前的他,不管加諸其身的有多少榮耀和光芒,他都是為搏她一笑守在院外放孔明燈的謝懷琛。 他緩緩松開手,陸晚晚的眼淚奪眶而出。 “夫君?!?/br> 聽到她檀口微啟,喊著他時,謝懷琛只覺得這聲音仿若已隔了千年萬年。再也忍不住,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攬入懷內,他的手用力扣著她的頭,似要將她嵌入他的體內,再不分離一樣。 陸晚晚閉目,將自己的臉貼在他寬闊而堅實的胸膛之上,不停地落淚,很快便染濕了他的衣襟。 “你怎么才來,你怎么才來?”眼淚從她的秀眸內洶涌而出。 謝懷琛觸到她的淚,心如刀剜,五臟六腑似糾葛在一處,被用力地揉搓。 他聲音沙啞,說:“是我不對,我來晚了?!?/br> 陸晚晚哭著說:“我聽說你打了勝仗,卻一直不來找我,我以為你受了傷,傷得無法來找我?!?/br> 謝懷琛雙手輕輕捧著她的臉,揩凈她眼角的淚珠:“我會來的,不管受了多重的傷我都會來找你的,我死了,我的魂魄也會來找你?!?/br> 他的傻話逗得陸晚晚輕嗤了聲,忙去捂他的嘴。 躺在榻上的白榮一時間百感交集,自他認識陸晚晚,一個多月來她鎮定又冷靜,絲毫不見慌亂,全然沒有孤身在敵營的緊迫感。此時此刻見到心上人,便脆弱起來。 他笑著輕咳了聲。 陸晚晚聽到她咳嗽的聲音,稍微有些尷尬,忙擦了擦眼角的淚,轉身牽起謝懷琛走到白榮面前,給他介紹說:“夫君,這位是白榮先生,這段時間多虧他照顧我,否則你只能來尋我的尸骨了?!?/br> 謝懷琛早從沈寂口中得知白榮的事,對他亦是感激不盡,他深深一揖,道:“謝先生大義,救我妻子性命?!?/br> 白榮打量著眼前的青年,面如白玉,身姿英武,不禁微微一嘆:“你都這么大了?!?/br> “先生之前與在下認識?”謝懷琛納悶。 白榮道:“你兩三歲時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想必你早已忘卻?!?/br> 謝懷琛頗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你喚我白榮即可?!彼D了頓,又說:“令尊令堂如今安好?” “托先生記掛,一切安好?!?/br> 白榮微微頷首,此時不是敘舊的時候,他再未多問,只拿出壓在枕下的輿圖,交給謝懷琛,問道:“你看看這個?!?/br> 謝懷琛雙手接過,放在窗下,借著月光和雪色掃了一眼,他眸子一亮,問:“這是何地的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