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他倒不兇,只是用沉靜的目光壓迫她,那雙漆黑平和的眼里,隱隱有懾人的魄力。 春天只覺在這樣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是我太為難你了?!彼粗莸拿婵?,像一尾脫水的魚,輕輕嘆了口氣:“我不生氣,我知道這幾日很辛苦,這莫賀延磧走的久了,會讓人心生絕望,連男子都尚且忍受不了,何況是你?!?/br> 她抱住雙膝,心中清楚這段路程的耗時,仍是忍不住問他:“還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還有兩三日到野馬泉,野馬泉有綠洲清泉,景色優美,我們可以在那歇整一兩日,過后還有三天的沙磧,再往后,可見牧民的牧場,這就到了伊吾地界,可見人煙?!?/br> 春天動動嘴皮子,松了口氣,點點頭。 李渭在她身旁坐下,把酒囊遞給她:“磧路難熬,要不要來一口酒?” 李渭的酒囊不大,陳舊的石青色,看的出是多年舊物,出玉門關后,春天時不時能看見他抿上一口。 她在家也喝過一兩次果子酒,味淡酸甜,幾下猶豫,接過李渭酒囊,手心攏聚成窩,淺淺倒了幾滴在手心里,送至唇邊。 濃郁酒氣撲鼻,微濁,春天斂眉聞了聞,顫顫伸出一點粉嫩香滑舌尖,小心翼翼在掌心沾了沾,在嘴中品咂,只覺有點點辣。將剩余酒液吮吸入嘴,頓時一股辛辣火熱,沿著舌尖,火燒似的傳入喉間。 她被酒氣蒸嗆,雙眼生潮,望著李渭。只見他目光闃黑,收走酒囊,抿了一口,喉頭滾動,淡聲道:“這可是我的不對,忘了這酒太烈,不適合你喝?!?/br> 第38章 黑沙暴 小雨輕風落楝花, 荔嘉閣的侍女推開窗槅,有嬰孩的咯咯笑聲從水面傳來。 靖王昨夜歇在王妃處,起早便去書房, 半途聽見荔嘉閣里歲官的嬉笑聲,心中喜悅, 進屋一看, 侍女們在地上鋪了白氍毹氈毯, 歲官胖嘟嘟的手上套著兩只金鐲,穿一件大紅肚兜,憨態可掬, 恰似年畫上的觀音童子, 此刻正在氈毯上抓著只佛手瓜擺弄,見靖王來,呀呀的揮舞著雙手。 薛夫人發髻傾亂, 只披了一身輕羅晨衣,慵懶歪在榻上守著歲官嬉鬧, 眼神直楞愣出神, 見靖王來,眼波撩了撩, 滿懷希冀的瞥著靖王。 “爹爹來嘍?!本竿醣饸q官,親昵的摩挲孩子臉蛋, 看看薛夫人的臉色帶憂,“乖歲官, 一大早就起了, 昨夜里是不是鬧娘親了?” 靖王衣袖間還擱著一封信,是前幾日王涪從甘州送來的急信,上說李渭已經帶著春天出了玉門關, 往伊吾而去。 靖王看過之后,一聲嘆息,這消息一直瞞著薛夫人,到現今已有紙包不住火之趨勢,靖王躲了薛夫人數日,想著再如何也躲不下去了。 思及此,靖王將孩子遞給奶媽,讓帶去外頭玩耍,自己進了內室,牽了牽薛夫人的袖子:”來,我替淼淼梳頭?!?/br> 薛夫人動了動紅唇:“不敢勞煩王爺,還是我伺候王爺吧?!?/br> 她婀娜起身,松垮晨袍掉在手肘,露出一截凝脂般的玉臂,十指纖纖,堪堪將黑發挽成一個松髻,將靖王引入榻上,鋪開白玉憑幾,抱來雙聯珠繡枕,蓮盞點茗茶,猊爐試新香,自己拿了一柄象牙玉搔頭,跪坐在靖王身旁,慢騰騰錘著靖王肩膀。 茶香熨帖,緩緩入腹,私室唯有兩人,一番親昵之后,靖王看著薛夫人含憂帶怨的面容,緩聲道:“年前段家二郎出西域,返程,在河西肅州府遇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那少女自長安來,還自稱自個和你有些淵源,我找人去查了查,果真...是春天無疑?!?/br> 薛夫人聽靖王發話,心頭不啻狂喜,霍然站起來,雙目含淚,身體顫抖抓住靖王衣袍:“王爺,你的意思是....妞妞,妞妞找到是么?” 靖王見她神色,內心暗嘆一口氣,從袖間將王涪急信取出,遞給薛夫人:“你自個看看吧?!?/br> 薛夫人臉色驚喜不已,急急接過王涪書信,匆匆看完,臉上的喜悅之色突然僵住。 雪白柔荑捻著薄薄的黃麻紙,薛夫人眼光久久落在墨跡結尾處,又慢慢的挪至開頭,一字一字的細讀上頭的內容。 信上字數不多,薛夫人卻看了極久極久,久到目光可以將薄紙穿透,她抬頭問:“她,在甘州養傷數月,前幾日,出了玉門關,要往伊吾去尋人?” 靖王點頭,目不轉睛的瞧著薛夫人。 ”她為什么要去伊吾?“她問他,也問自己,半是疑惑,半是悲傷,半是了然,半是傾頹,紅唇顫抖,“為什么要離家千里,去伊吾?去尋誰?” 薛夫人全身抖瑟,心內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她一聲不吭,瞞著我們所有人,換了銀錢,買馬買仆,去了舊舍,又過了黃河,到了河西,走這么遠的路,原來是要去伊吾。這孩子...瘋了么?” 這不可能?!?/br> 靖王見她喃喃自語,瑩白面色越來越慘淡,瘦弱身體顫抖,長睫一抖,滾淚如珠,簌簌的粘在衣上。 她的目光又急急忙忙回到信上,通讀一遍又一遍,而后盯著靖王,神色蕭瑟又凄惶,聲如泣血,痛道:“伊吾有她爹爹!” 薛夫人的過去,是她自己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的鴻溝。靖王當年雖然從韋家輕而易舉的拿捏了她,但后來花費無數心力,都無法賽過前一位的亡夫。 一個微不足道的軍中都尉,如何和他天潢貴胄相比?但在薛夫人心中,這一位亡夫的分量比他還要高些。 薛夫人恍恍惚惚,一日哭腫了眼,后來幾乎泣不成聲,靖王如何勸說都不曾理睬。 “我已令王涪追著兩人足跡往玉門去攔截兩人,不過幾日功夫,定將你女兒帶回來,你就歇歇吧,別哭壞了身子?!?/br> 薛夫人攥著繡帕道:“你說段二公子見過妞妞,還一路照料過她,你將他喚來...我要親自問問,她一個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走了幾千里路,去了那么遠的地方?!?/br> 唐三省忙去段家請段瑾珂入府。段瑾珂見靖王身邊親信急匆匆來請他,心下詫異,以為有何大事,連衣裳都未換一身就跟著唐三省匆匆去了靖王府。 唐三省帶著他穿過重重院內,進了王府后苑,段瑾珂心下疑惑,向三省作揖:“三省公公,王爺不在外書房召我么?如何要去后院?” “公子一去便知,王爺大約是問些話,也不是什么大事?!?/br> 唐三省帶段瑾珂去了臨湖水榭,荔嘉閣門窗緊閉,帷幔低垂,段瑾珂見靖王站在正房內踱步,緊斂濃眉,見段瑾珂來,連喚著唐三省上茶。 段瑾珂瞥見荔嘉閣這三個字,松了口氣,知道這是靖王嬖寵,薛夫人住的閣子。 正房一旁有側室,門口掛著九瓣重蓮真珠簾,香氣浮動,珠簾后有女子身影,心下旋即了然。 “瑾珂,你將去年自紅崖溝救人的見聞,仔細講來?!?/br> 他知靖王要問什么,也早已探聽清楚薛夫人與當日紅崖溝的少女的淵源。 段瑾珂早已有所準備,當下將那日情景娓娓道來,講春天受傷,容貌穿著,靴間匕首,只聽見簾后有女子黃鶯婉囀般的泣聲傳來:“二公子,你說她靴間藏著匕首,黑沉如鐵,可否畫予妾身看看,是如何樣的?!?/br> 當下唐三省送來筆墨,段瑾珂將那匕首樣式描繪在紙上,他一路收著這匕首至長安,后又轉給李渭帶回甘州,看過幾次,熟知形貌,畫在紙上。 唐三省將匕首圖傳給珠簾后薛夫人,薛夫人一見,正是亡夫遺物,妙目瞪圓,已是心肝俱裂,說不出來。 段瑾珂見珠簾后半晌傳來嚶嚶泣聲,其音若玉盤珠玉,往后事情不知當說不當說。靖王無奈坐在案前,皺眉吩咐段瑾珂:“你繼續說?!?/br> 段瑾珂便一路講至后來甘州李渭救人,以及年后春天病愈后去找曹得寧問薛夫人之事,以及春天在甘州城的度日,甚至連春天在瞎子巷和馱馬隊各家的日常相處都娓娓道來。 薛夫人已聽得癡了,聽到春天傷病已好,和一眾人相處融洽,處處受人照料,心下寬慰了幾分,又聽得李娘子死后,春天和李渭一家不告而別,獨自往西行去,又有如刀攪。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要去做什么,這個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靂,將她往年歲月都劈醒。 一席語畢,滿室只剩珠簾后女子嚶嚶哭泣。段瑾珂告退靖王,靖王正是滿腔紛亂,也不強留他,段瑾珂卻門之際,瞥見一婀娜婦人滿面淚痕掀簾出來,那婦人成熟冶艷,風姿卓絕,眉眼與春天神似。 只嘆天下事情竟有這樣湊巧,若他當初知道紅崖溝的受傷少女是這樣的身份,無論如何也要將人帶回長安來。 這一日的莫賀延磧甚是奇妙,往日熱風竄行,這日里居然紋絲不動,一絲微風也無,好似一池已然沸過的熱水,毫無生氣,只往上散逸著騰騰熱氣。天際倒是飄著幾朵陰云,厚墩墩沉甸甸的壓在天際,和鉛灰大地遙遙呼應,直逼得人心燥熱,更加寸步難行。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眾人繼續趕路。 再行兩日,就到了野馬泉,老叩延慢慢說起這野馬泉景致,野馬泉是莫賀延磧唯一的一塊綠洲,泉如彎月,泉邊草木森然,紅柳成林,清泉快慰,鳥獸絨絨,很是奇妙。 眾人被這番言語一激,又兼水囊里清水已近見底,正急著要補充水源,一夜在馬上不曾停歇。 至黎明,星月暗淡,曙光漸曦,風嘯沙鳴,眼前荒漠連綿,要趁著日頭高懸之前找個遮蔽處歇息。 朝陽如火,白云似練,黃沙漫漫沒有盡頭,這片沙磧仿佛不知疲倦,無縮謂時間流逝。 天氣漸熱,正要耐不住這紅日熱風之時,只見遠處突然跳轉出一片戈壁灘,頹巖亂石,土丘連綿,眾人忙忙往其間穿行,在一片高聳嶙峋的風磨巖后找到陰涼之地。 春天騎了一夜,雙腿綿軟,差點下不了馬,好不容易在一塊巖石上坐定,氣喘吁吁,抱著水囊續命,李渭叮囑她:“還有兩日到野馬泉,可許你多喝兩口水,但不許一口飲盡?!?/br> 春天抱著水囊乖乖點點頭,李渭提著麩餅,去給兩匹馬補充糧草。 眾人懶得收拾,都挑揀著陰涼處先歇一覺,剛躺下,嗚嗚刮過的熱風乍然頓住。 而后是片刻的寂靜,空氣如凝固的漿糊,猛然間又有一股風從北方竄來,其聲由低至高,低聲如野獸低吼,高昂如鐵叉扎入銅鏡猛力劃行,然后人人都嘗到了一股濃重的土腥味,猛然灌入鼻腔,再侵入喉嚨。 “爺爺,你去哪?”叩延英見爺爺從地上一骨碌爬起,急步驅出石灘去探看情景,叼在嘴里的煙槍悶悶的掉在了灰土里。 “你們都起來?!崩线笛踊仡^喊了一聲,語氣平淡又鎮定,“黑沙暴來了?!?/br> “黑沙暴?” 眾人出石灘探看。剛進這石灘時,青冥紅日,天地還是涇渭分明,此時天幕盡頭有滾滾黑塵滾動,看起來若幻影,如渺夢。 沙暴來了。 老叩延蹙眉,面色冷靜,指揮眾人:“快,將駱駝騾馬都綁在一處,把馱包用具全都解下,仔細躲著那些碎巖,若是被風砸下來,連命也沒了?!?/br> 胡商們七手八腳的退回石灘,將駱駝騾馬栓綁在一起,又去解包袱,還要顧著自己的水囊食物,馱馬的糧秣,幾人越急越亂,越亂越急。 叩延英這時還叉著腰,雙眼發亮的望著遠處,他還是第一次見沙磧里大的沙暴,興奮的在空地上蹲了個鯉魚打挺:“哼!哈!沙暴來了!”被老叩延敲腦袋:“你這皮孩子,趕緊去幫忙!” 黃三丁兩人無甚行囊,將馬匹栓好后,也來幫著胡商們拉扯駱駝,捧抱包袱。 李渭看著天幕處濃郁的一團混沌,見怪不怪,語氣鎮定指揮春天:“穿上風帽、面衣?!?/br> 他邁向馬匹,解下水糧送至她懷中,將她往一處巨巖墻根一送,將氈毯披在她身上,“趴在地上,別抬頭?!?/br> 春天心中既慌張又新奇,從善如流,趴倒在沙地里,又禁不住四下張望,見李渭將馬匹和商隊的馱群綁在一處,溫順的牲畜們擠攏在一處,伏倒在地,將頭埋低。 不過少頃,偌大的藍天變得濁黃,灰土彌漫,風越來越大,越來越狂躁,飛沙走石,包羅萬象。風像刀割鈍物,肆虐又暴戾,要將天地萬物打磨上烙印,一顆顆的石,一粒粒的沙,生硬在空中舞動,太陽如一輪薄影轉瞬渙散不見,戈壁灘洶涌灌來一片越來越重的土霧。 胡商們堪堪將所有的軟包都堆集在巨巖下,用氈毯裹緊,騾馬身上的包囊在烈烈罡風中瑟瑟發抖,包袱皮刺啦一聲,被狂風卷走。 ”快,快,快,麩餅!”胡商們大喊,“快取下來?!?/br> 李渭幫著胡商將騾馬上最后一個包囊解下,眼見風沙張牙舞爪已經滾至身前。 天已完全暗沉下來,黃塵鋪面滾來,已經近在咫尺,那是驚濤駭浪的沙海,遮天蔽日,茫目灰黃,罡風肆虐,裹著沙塵要將萬物刮卷而去。 戈壁灘轟隆作響,從地底發出沉悶的吶喊,怪巖顫抖,幾乎要拔地飛走,地面上的沙塵被狂風縱的斗折蛇行,宛若癲狂起舞。 塵土嗆揚,春天裹著氈毯縮在地上,她閉著眼,尤且能聽到那刺啦刺啦的風聲,朔風好似要將她席卷而走,就如席卷地上一顆微小的石子,后背噼啪的飛石砸來,風轟隆有如雷鳴在耳邊炸開。 她在地上趴不住,只覺自己要被這罡風吹去,抱緊手中水糧,正想開口呼喊,氈毯猛然被風掀開,粗糲黃沙灌進來,轉瞬鉆入口鼻,吸入胸膛,只覺得胸中火辣辣的疼。 春天發出一聲劇烈嗆咳。 瞬間有身體撲上來,隔著羊裘將重量壓在她身上,大手抓緊氈毯,向內一折,將她全須全尾裹緊,完全覆蓋在身體下,還猶記得留出一絲罅隙,容她呼吸。 她被包攏在李渭身體下,不見光亮,只聽得見風聲越來越兇悍,越來越猛,隱約能聽駱駝和騾子的哀鳴,還有胡商們的呼喊聲。 轟隆聲如同驚濤拍岸,狠狠的刮著耳膜,李渭發覺氈毯里的人兒在發抖,隔著氈毯抓住她的手,緊緊的攥在手中。 春天裹在氈毯下一動不動,只覺這場風暴極其漫長,不知過去多久,耳邊已然是風的怒轟,沙浪的拍打,濃郁土腥味穿過氈毯,刺刺拉拉的堵在胸口。 蒼天,求您,求您施舍,求您庇佑天地間中這小小的螻蟻,求你不要將我們化成路上一縷亡魂,一截白骨。 風最烈之際,她感覺風從地底部刮來,要將她騰空刮至天上,但抓著她的那雙手猶如在地里生根,將她牢牢鎖在沙地上,于是她也隔著氈毯,緊緊的握著他的手。 不知多久之后,尖銳的風聲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風,嗚咽綿長,時而尖銳,時而凌厲,時而溫柔。 李渭艱難從地上跪起來,見氈毯內一絲動靜也無,擔心春天被悶的暈過去,連忙剝開氈毯。 猛然撞見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圓滾滾好似貍奴,嬌憨又漂亮,黑如曜石,白如水銀,清清凌凌,如凍如玉,寶石一般直勾勾的盯著他。 她的眼瞳里還裝著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