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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渭北春天樹在線閱讀 - 第25節

第25節

    春天起初還會驚慌失色,兩日之后,已經能面不改色的揮去衣裳上爬行的蜘蛛。

    日與夜切換之間,是朝霞和落日。

    這時候云是洶涌的,一片片,一疊疊,像積雪,如涌浪,近若伸手可摘,身姿婀娜或雄偉,千姿百態,迥然不同。晨起天邊朝霞絢爛,云蒸霞蔚,晚間金光萬丈,裂云穿透。孤星明月伴著溫柔圓日共守天際,為這片荒野添了幾分溫柔之色。

    第37章 流星雨

    入莫賀延磧已然第三日。

    所有馬騾的蹄掌上都綁了厚毛皮防流沙, 饒是如此,還是有幾匹騾子被高熱流沙炙傷,有一匹老騾前蹄被駱駝刺割傷, 傷口滲入鹽堿地的毒沙,待主人發現時, 前蹄已化膿潰爛。

    沒有傷藥, 連日行路不得休息, 又缺水草,老騾這幾日已然受不住疼痛,瘸著前蹄行路, 不斷高昂哀叫。

    騾子主人知這老騾走不出莫賀延磧, 已給它斷了水糧,有心要將老騾拋棄在這沙磧中,騾子前蹄已然流出膿血, 一步一個血漬印在沙地上,招惹了一群蚊蟲繞飛, 但這老騾通人性, 一邊步履蹣跚行路,一邊痛苦嘶鳴, 掌下再痛也寸步不離的尾隨著商隊。

    眾人在磧中行走已經很吃力,再日日夜夜聽著老騾哀鳴, 實在不堪其擾,主人抽出尖刀, 雙目通紅走近它, 撫摸老騾:“老騾啊老騾,非我狠心,實在是自顧不暇, 只得對不住你,送你上路吧?!?/br>
    老騾好似能聽懂人言,嘶嘶哀叫,摩挲著主人手心,跪地向主人磕頭求饒,這樣熱的天,幾日都未喝過清水,騾子哪能出淚,雙目中竟然滾出幾滴血淚來,滴答滴答砸在沙地里。

    主人見此情景,雖不免心中酸軟,但心知騾子不可救,嘆了嘆氣,放了它一條生路,脫了它的嚼頭,任它自生自滅。

    老騾見眾人要走,掙扎著從地上起來,仍是亦步亦趨的跟著商隊。待到夜里,這匹騾子終于走不動了,前蹄一折,癱倒在沙地里。

    它在商隊身后不住哀鳴召喚,一聲聲,緊促又慘痛,其聲尖銳若孩啼,錐心泣血,那哀鳴之聲撕裂眾人雙耳,后來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漸漸飄散在璀璨的夜空。

    年長者早已見慣世間百態,不過一聲欷歔,年少者只覺心腸痛徹,恨自己麻木冷血。

    春天早已捂住了雙耳,雙目酸澀,面衣濕濡,緊緊的貼在臉頰上,她也剛經歷過突厥人刀下的慘烈,鮮血四濺,尸體遍地,那時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屠戮的命運。但如今只是給騾子一口清水,一口糧秣都做不到,李渭無論如何都不肯。

    李渭并肩和她驅行,也很沉默,良久方道:“這滿地的白骨,都是渴死的人畜,你救了它一日,救不了兩日,最后還可能禍及自己?!?/br>
    “嗯?!贝禾炫ゎ^不看他。

    她知道李渭說的確是如此,只是這沙磧里日復一日的煎熬和焦灼,老騾的哀鳴,像沙丘一般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咬牙生受了幾日,幾乎已到她能承受的極致。

    李渭見她神采懨懨,不由得搖頭苦笑。

    他撞見她趁人不備給老騾喂清水時,見過她眼里一閃而逝的驚慌,她并不是不知道沙磧里水糧的珍貴,也知道沒有人會贊同她這么做。但這是小孩子的天性,心軟又脆弱,極富同情心,并且不計后果。

    馱馬比行人更辛苦,沙磧極旱,除駱駝外,騾馬都要負重自己的草料,牲畜的草料都是由豆類、苜宿、粟米混凝而成的麩餅,很是珍貴。前路那么長,老騾的命運早已注定。

    李渭沒有多做解釋,默默扣住她所有的食物水囊。

    商隊停下來休息。

    叩延英從馬上跳下來,雙手攤成一個大字,躺在綿軟的沙丘上看繁星萬點。

    他們這已進入了莫賀延的腹地,腳下不再是鉛灰色的細沙礫石,而是橙黃的、波浪般扭動的,高高低低的沙丘,沿著細瘦如刀的沙脊一路攀爬,走一步陷一步,很是耗費體力。

    春天坐于他身旁,解下面衣風帽,面無表情的接受著冷風刮過臉頰。

    無論有多勞累,內心有多崩潰,在看到星空的那一瞬間,靈魂還是會被擊碎。

    這世上,有什么能比得上蒼穹的深邃,土地的廣袤,歲月的無情呢。

    昔年在長安的繁花萬千,在這浩瀚砂礫面前,渺小的不堪一擊。

    ”春天,你去伊吾做什么?“叩延英伸了個懶腰,瞇起澄藍雙眼,”這路上,可沒幾個像你一樣的小女郎?!?/br>
    ”去找我一位叔叔?!按禾斐领o回答,見他臉龐上灑著星輝,眉眼秾艷,被這罕見的美貌晃神,“ 你以后也要跟叩延爺爺一般,帶著商隊穿行在大漠里么?”

    “嗯?!彼p手枕于腦后,“我們叩延家族是西域的活地圖,我爺爺老了,他要傳衣缽啦,上頭幾個哥哥都娶了嫂嫂,不愿意干這個苦差事,早早的就跑了,只剩我一個啦?!?/br>
    你這樣的容貌,終年拋灑在這大漠里,豈不是可惜。春天心想著,問他:你愿意嗎?”

    “愿意啊。不做這個,就要去耕田行商,耕田要賦稅,要看老天爺的臉色,累死也只能吃個半飽。行商呢東奔西跑,又要擔心天災人禍。想來想去,還是做向導輕松些,只要領著人指東指西,不用干活,賺的銀子也多?!边笛佑⒘验_唇角,眉眼帶笑,“天天出門在外,免于娶妻生子,這樣多好?!?/br>
    她托腮問他:“雇你們一趟很貴?從玉門關到伊吾,要付你們多少銀子?”

    他悄咪咪俯過身來:“你說這趟么?五百張茶券...如果要去挖寶撅墳什么的,這樣有損陰德的事,那就雙倍?!?/br>
    春天輕輕嘆口氣,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喃喃道:“那我可沒有這么多銀子給他...”

    “給誰?”叩延英好奇,瞄了瞄不遠處的李渭,笑的神神叨叨,“李大哥真是你表兄么?我聽你可不是叫他兄長,他帶著箭囊又帶刀,是不是也是你雇的向導,還是部曲?”

    “他...“春天語塞,不知如何形容和李渭的關系,只得道,“他是很好的人,還救過我的性命,對我有恩...

    “他對你挺好的,處處照顧你?!边笛佑⒛笾骂M,眉眼彎彎,“而且,他長得很好看?!?/br>
    “是嗎?”春天扭頭,順著他的目光去看李渭,他正和黃三丁和郭潘一處說話,神情有些淡淡的。

    叩延英興起,一骨碌從沙地上坐起,眼里興致勃勃:“像鍋里的rou,聞著香,吃起來應該更香。李大哥成親了么?”

    ”他很早就成親了,有妻有子?!?/br>
    “可惜?!边笛佑⒁馀d闌珊躺回沙地,“已經有家室了啊...

    春天一愣,有些悚然的看著叩延英,這個少年郎眼中的詭異光彩,太奇怪了。

    銀河如玉練,星云如少女肩頭披帛,商旅們坐于沙丘之上,羈旅落拓,人人都是狼狽模樣,密集星光綿綿織在肩頭,天邊陸續劃過一線流星,放眼望去,那星叢接二連三,隕落如雨。

    “賊星?!秉S三丁從地上爬起,指著流星逝去的方向,“這天下要不太平了?!?/br>
    胡商們常年行走于大漠,對此景色很是平常:“這大漠隕星常有,運氣還能在路上撿起隕石,拿到市集上去賣,換幾個錢呢?!?/br>
    “當真如此?”黃三丁回道,“可是某孤陋寡聞了?!?/br>
    “可不當真。這隕石色黑如鐵,但比鐵還要重些,拳頭大小就沉的抱不動,珠寶行當里有人專要這種隕石,要價不低,當稀罕物獻給官府大人,還能得一份賞賜?!?/br>
    ”這可真是個無本萬利的買賣?!包S三丁笑道,“這個營生好,適合某這樣的懶人?!?/br>
    “這大漠廣袤千里,能撿到一塊也需要緣分,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機緣。別說撿隕石,這天下富貴,男女姻緣都要機緣?!焙虃兟朴普f道,“你們聽說不曾,西州一家極窮的農戶家,屋門下有塊黑漆漆的石頭,這石頭是祖父輩建房時放的入門石,原是荒外撿的一塊沒人要的石頭,經年累月踩進踩出,把這石頭踩得斑駁,有一日他家門口來了個討水喝的貨郎,在屋檐下站了會,看上了這塊踏腳石,花了幾錢銅板把石頭討走了?!?/br>
    “好家伙,一年之后,西州城里突然出了個大富人,又正巧,這家農戶近來家里犯了事,正在鬻兒賣女,人牙子把這戶幾個孩子俱賣入了這富人家,你們猜怎么著?”

    胡商伸伸腿,賣了個關子。

    黃三丁身旁的郭潘向來寡言少語,這時悠然道:“我猜,這富人就是當年討水喝的貨郎,認出了幾個孩子,這戶農戶最后也認出了這個貨郎,這塊踏腳石肯定不一般,怕是個了不得的寶貝?!?/br>
    胡商豎起大拇指,點點頭:”兄臺說的是。這塊踏腳石原來是一塊玉壁,被這識貨的貨郎看中,轉手賣了幾萬貫,置了宅子田地商鋪,搖身成了一方大戶。這農戶知曉貨郎的發跡,原來自家門前那塊看不上的破石頭是一方至寶。后悔不迭,要求貨郎歸還貲財,貨郎不肯,農戶氣憤不過,上衙門求縣老爺公道,可當初買賣這塊石頭兩方情愿,縣官只判了幾十兩銀子的安慰錢。第二日,這農戶一家人全數吊死在屋檐下。

    “可憐?!币膊恢l說了一聲,“家門前踩了幾十年的破石頭,一朝翻身成無瑕美玉,可不得恨自己有眼無珠?!?/br>
    郭潘慢悠悠說話:“最可恨的難道不是那個貨郎么。這玉若是被什么王公貴族拿去,賞下幾十兩銀子,夠一家幾年用度,這農戶也能心滿意足。錯就錯在,原本都是窮人命,憑什么貨郎一朝翻身得了富貴,這一家人都還要在泥潭里打滾?!?/br>
    春天和叩延英聽著眾人說話,眺望著流星,叩延英被冷風吹的打了個哆嗦,搖搖頭:“這種鬼地方,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星空?!?/br>
    眾人歇過一會,又繼續趕路,要在日出時候,找到一片可以蔽陰歇息的石灘。

    春天的雙眼下已經有淡淡的青色陰影,夜里行路急切,很是耗費體力,莫賀延磧的夜晚尤是冷風凜冽,又要裹著氈毯御寒。但太陽一出來,熱如蒸籠,輾轉反側,很難休息。

    李渭時常暗暗驚嘆她的毅力和體力,即使春天在馬上搖搖欲墜,也未曾吐露過半分痛和累,他也時常懷疑,在玉門關,他是如何鬼迷心竅答應她,要把她帶出來。

    朝霞渲染天空之際,眾人終于看見一片亂石滾動的戈壁灘,驅馬趕入,見地上還有叢叢雜草,松了口氣,先放出騾馬駱駝吃草。

    這時的沙磧還有些涼意,正是補覺的好時候,胡商們擇地倒頭就睡。春天也找了個隱蔽陰涼地,鋪了氈毯,見石堆下慢慢爬過蟲蝎,腳步頓了頓。

    沙磧地里的蟲蟻,都生的異常...龐大而兇猛,她已然不怕黑蟻蜘蛛這類,但對這雙螯蝎子,雖見的多了,鎮靜之余,仍覺得頭皮發麻。

    李渭見她站著不動,過去一看,見一只黑蝎搖擺著尾躲入石洞之中,她垂著眼,一聲不吭。

    他將腰間箭囊擱在地上:“這是沙蝎,沒有毒,況且它們晝伏夜出,白日里多半在歇息,不會到處亂爬?!?/br>
    他倚坐在風巖上,拍了拍地上氈毯:“我守著你,快睡吧,等會天就熱了?!?/br>
    “好?!贝禾禳c點頭,一夜行路,眼睛已是酸澀不堪,胡亂用風帽墊著睡下。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春天醒來只覺渾身沉重,喉間干澀,腹內饑餓,再一看日頭高照,幾朵白云被風牽拉著往東飄去。

    一扭頭,見李渭倚靠在石壁上假寐,面容沉靜,腮邊垂落幾縷亂發,腮下是淡淡的青色,衣裳落拓,風塵仆仆。

    他也很辛苦吧。

    若不是因為她,他此刻應在甘州城陪著長留,享受父子親情。

    莫賀延磧走起來實在辛苦,但若能早日到伊吾,也是值得。

    她移開目光,見四周安靜,胡商們還未醒來,不遠處的的馱馬悉臥在陰處,輕輕吁了口氣。

    一路為了行路方便,她都穿男裝,頭發只在頭頂攏成一束,盤成光髻,不著釵環,只用發繩縛住。

    此時見眾人酣睡,春天跪坐在氈毯上,背對李渭,伸手將頭上的發髻拆下來,用一柄小梳,緩緩梳理一頭半長不短的發。

    玉門之后,梳洗不便,這蓬黑發已然臟亂,干澀枯槁,春天自袖間掏出父親留下的匕首,摩挲片刻,掐著青絲在手間比量,將青絲削去了幾寸,只留齊肩長短,堪堪能扎住一個矮髻。

    她姿勢柔美,背脊筆挺,宛若對鏡裝扮。整理完頭發后,將氈毯上削下的縷縷青絲籠在手中,扎成一束,在沙地上挖了個小坑,將頭發埋進土里。

    這一番弄完,春天扭頭去穿戴風帽,卻瞥見李渭已然醒了,支起一雙長腿,酒囊在手,閑散擱在膝上,點漆雙眸,目光清明的望著她。

    也不過一眼,電光石火的一瞬,兩人俱別開目光。

    春天雙頰微燙,抿唇,聲如蚊吶:“大爺?!?/br>
    他遞過水囊rou干:“吃點東西,這兩天你吃的太少了,還是要多吃幾口,攢點力氣,不然會把身體累壞?!?/br>
    她雙手接過食物,放在膝上,低著螓首,不言不語。

    這兩日兩人生分不少。

    李渭起身,撣去衣上沙土,整理護腕,背起箭囊,正要去喂馬,眼風掃過春天,低著頭,翻來覆去揉捏著自己的一片衣角。

    他身形頓住,足尖挪轉,面對著她蹲下身,問:”怎么了?”

    春天抬眼輕輕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李渭尋思片刻,問她:“哪兒不舒服么?”

    春天搖搖頭,貝齒咬著柔軟唇壁:“沒有?!?/br>
    他覺得她似有羞澀之意,不解其意:“想解手?”

    她突然雙頰漲的通紅,耳珠泛粉,撅起嘴,有些憤懣的回他:“不想!”

    “那到底怎么了?”這回是哄孩子的聲調。

    她皺皺眉心,唇線抿起,嘴角浮現個小小的漩渦,鬢邊濕汗閃動,囁嚅道:“李渭...對不起...”

    他揚眉,目光沉浮,唇邊浮現明朗笑意:“沒大沒小,之前是怎么稱呼我的?!?/br>
    春天心生別扭,含含糊糊:“李渭...你別生氣?!?/br>
    李渭謀劃有度,兩人的水糧完全足夠走出莫賀延磧,但春天把自己的食物分給老騾后,便自虐般的減了自己的份額,李渭不許,反倒逼著她比往常吃的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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