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李延玉前半生病疾折磨身陷泥潭,歷經種種劫難挫折,他似在用自己一生血和淚來教育兒子。 孩子后來又跟隨母親,母親是醫女大夫,各種道德禮儀廉恥自然也聽得熟稔。至于孔孟教育諸多教養,自然也不消說。 如今,竟被逼到這份上,口cao那些市井粗糙、污穢骯臟罵人話,顯然對他也是憤怒悲觀到了極限。 作為一個才僅僅九歲孩童,如此,就這樣被兩混賬狗官關押收監,后來,自然而然,牢房里一番痛苦挫折經歷是不難想象。 李汝直憤怒咆哮過——一遍遍踢門,還在扯起嗓子罵那些骯臟污穢市井語?!澳銈儍蓚€老狗老畜生,放你大爺我出去,要不然,我死在這里,變成厲鬼,也饒不了你們!” 罵著罵著,他又失笑。有什么用?除了白費力氣,能作什么用途? 然后又怨恨起自己父親來。 至于對父親的恨,也是說不出的復雜,這里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埋怨,痛楚,傷心,難受,聽說,這兩狗官就是因為他要駕臨這蒼溪縣——是了,他好好地,突然駕臨到這個小地方要作什么?就這么各種胡亂想一通,怨恨著,委屈著,再無力氣就睡著了。只中間又做了好幾場的噩夢,夢見母親在那安疾坊,被狗官用毒藥先毒死,然后焚化燒掉——他抖然一下從草席驚坐而起,滿頭冷汗淋漓。心想:不行!一定要想法子出去,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可是想著想著,又絕望哭了。 這暗房里,就連個窗戶都沒有,除了每日兩餐有看差送飯來,既不見陽光又不透氣。他能想什么辦法? 他把屁股下面的破草席上竹片一根根扯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爹,你就是個大騙子!騙子!我好恨你!如果我和娘這次都死了,以后,我們做鬼也不要認你了!” “就是娘要認,我也攔著她不要!” *** 天子正式下駕蒼溪縣,楊知縣和師爺早就慌得不知東西南北。到達日程居然早早提前了。 從盛京到這地方小縣,不管行水路陸路,起碼得一兩月。而朝廷公函上所通報,也是說要下個月十一才到。 膳豬宰牛,設饗擺饌,楊知縣等人忙得簡直要抓天。 而這種節骨眼上,自然,更無暇顧及去調查那被關著的九歲小毛孩之事。 費盡心思打典各處,又是令人將整個縣城墻里墻外、百里街道灑香刷新布置。 師爺忽然深感疑慮道:“楊大人,你覺不覺得,此事實在過于蹊蹺了些?” 楊知縣道:“怎么,師爺,你也發覺了是不是?” 師爺道:“天子下巡咱們小縣,說是要祭河神以祈佑天下蒼生、國泰民安,公函提醒過,陛下巡訪,算得是半公半私,叫底下人不要聲張喧嘩,禁止一切奢華浪費??墒?,這天子陛下,既不行御船,也不乘坐御轎,而聽來報說竟是手持韁繩、親自策馬快鞭急忙趕來,隨行的護衛儀仗,也是能簡單就簡單,果然是半公半私……” 一頓,“可是,我總琢磨著,他這么著急趕過來,好像,不單單是為了所謂祭廟一事?或者還有更迫切重要的?” 楊知縣點頭:“我也覺得好多古怪可疑之處,總之,咱們要千萬個小心才是!不能出叉子!” 午陽當空,正此時,陛下眼看就快到蒼溪縣鼓樓南大門,兩老狗戰戰兢兢,跪在大門外恭迎等候接駕,從早上雞鳴,跪倒現在,已經跪得口干舌燥,腿酸發麻,就連憋得滿身尿漲也都不敢亂動?!皢?!”“喤!”,終于,直到城樓撞鐘陣陣,靜鞭數響,開道紅棍,黑漆描金,一對對鑾儀兵,高擎儀仗整齊排開走過,皇帝手勒著韁繩,高高騎坐在御馬上,繡龍袞服,一雙俊目,黝黑深亮如電,俯視下跪眾多皂角芝麻官吏。 楊知縣道:“下官一草芥小吏,今日有幸得朝廷器用,管治這鳩群鴉屬之地,竟做夢難想,如今,能得龍恩福澤,天子下駕,實乃地方小縣百姓之福,下官之福!” 遂帶領眾多小吏官差數跪叩首,行大禮種種,萬歲之聲,不絕于耳。 皇帝仍高坐馬上,良久便道:“此縣雖小,據說是以產茶葉為主,又稱為魚米之鄉。朕,創帝業之初,全國上下一片混亂,到處民不聊生,生靈涂炭,卻唯獨你們縣如世外桃源,百姓安居樂業——不得不說,這也是你身為地方父母官治理有方的功勞?!?/br> 楊知縣心下得意,口稱一聲聲陛下謬贊,小臣愧不敢當等等。 …… 天子過得時辰,又被楊知縣等小心翼翼迎駕蒼溪縣府衙,一時,高堂入座,奉茶的,手捧金香爐、金香盒、金瓶、金交椅等大批宦官按秩序排班站定。 又是好大一通禮節,最后,令楊知縣和師爺忽然當頭棒喝、渾身劇顫、措手不及的—— 皇帝開口,突問的第一句竟是:“楊知縣,你們這個縣里,醫館統共有幾家?大夫共有若干人?” “……” 楊知縣和師爺趕緊偷偷相視一眼,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起來,做賊一樣,肩膀不停顫抖。 皇帝身旁站著一紫袍官吏,問:“怎么了,陛下在問話,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正是盧尚書。 之前負責尋查打探袁蔻珠下落的那品級朝廷大員。 *** 陸尚書說話間觀測留意皇帝眉眼,見皇帝表面神色沉俊,龍顏淡靜,而袖下手指在緊拽膝上袍擺微微發抖,他悄擦了擦額上冷汗,心下了然。 ——“皇上,是臣該死?!?/br> 回憶把他拉到了養心殿,殿中爐煙渺渺,落針可聞,他跪著,小心翼翼回稟。 趴伏在御案上的新君滿目倦怠,失色落魄,顯是受傷落寞至極。 事實關于皇帝結發妻真實情況,他是當真未必能確定。 他與這位皇帝陛下得關系交情,涉及諸多朝堂之事,說來也是冗長復雜。 盧尚書始終覺得,這是一個極其顧念舊情的帝王,并非翻臉無情、冷酷君主,能擇木隨他,也是智舉。 他自然不懂皇帝和結發妻的關系,以及從前種種細節故事。 皇帝找這位妻子找得很辛苦。開創帝業最初,他陪伴皇帝出生入死,和桃花寨那白衣秀士簡槐一伙相差無幾?;实垡恢迸筛鞣N暗探在打聽前妻下落消息,那些年歲,他常不能自保,樹敵太多,沙場上九死一生,所以直到現在都不敢大張旗鼓尋找。 所以,最終陛下還把找尋娘娘的這重擔交給自己,顯是對他姓盧的何其相信器重。 “其實,那張藥單子,是臣手下無意間在一宮中老婢那兒得來,最后,由臣親自調查,發現原來有個上貢秀女,此女,出生之地原為蒼溪縣,她說是她娘家母親從縣里一有名女大夫那里開的方子,希望能為陛下開枝散葉——而那個女大夫,便是娘娘名字無疑了?!?/br> “陛下,藥單上的字跡,您說是娘娘的親筆無疑了,然而到底是否確認,還需由臣親自去那蒼溪縣探查,所以——” 皇帝搖搖頭嘆道:“不用了,這次,我找她,必得朕親自出馬——” “而且朕,相信她,就在那個地方!” 盧尚書抬眼大吃一驚。 皇帝態度毅然堅決,甚至要親自出馬尋找妻子下落,且扯謊瞞騙過朝中很多大臣,以作噩夢為由,要到這蒼溪縣祭奠河神,福佑天下,祈求國泰民安。 皇帝啊皇帝……如此對一個女人顧念重情,這到底是國之幸呢?還是不幸? 您可是亡過一次國的君主了…… 就那么胡思亂想著。 皇帝額頭青筋隱現,似要發怒:“一個縣里,統共有多少家醫館都記不住,你這地方父母官是怎么當的?朕剛還夸你呢,心想讓你只做一地方知縣實在屈才了,想著如何提拔?!?/br> 那楊知縣大震,聽得既毛骨悚然又膽顫歡喜。 師爺忙道:“陛下,知縣大人自然是記得住。大人,咱們這個縣城總共有十二家醫館,民辦有九所,官辦的三所——大人,您因接駕一事最近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如今,圣尊面前,怎么會將這些事忘了?” 楊知縣忙道:“是是是,稟陛下,是臣太過于緊張糊涂了。師爺說得對,是臣該死,望請陛下恕罪——咱們這個縣城,醫館總共有十二家,民辦得九所,官辦三所,是這樣得沒錯!” 盧尚書立即便道:“皇上,看來這楊知縣確實緊張糊涂了?!?/br> 便居高臨下替皇帝問話道:“楊大人,你們縣城這些醫館以及大夫的名單登記造冊可有?” 楊知縣道:“有!” 遂趕緊吩咐師爺去辦公大廳拿。 須臾,師爺小心翼翼,將一本薄薄冊子終于拿過來,轉呈給楊知縣,楊知縣膝行至圣尊前,又用雙手高舉過頭頂。 盧尚書又代皇帝拿之,遞給李延玉?!盎噬?,這冊子,您請過目?!?/br> 皇帝小心翼翼接過來,手指尖微微發抖,自然,盧尚書又看在眼里。 皇帝便開始靜靜地,一頁頁翻著。 楊知縣和師爺早就已經嚇得不知作何形容,如馬上要落進貓嘴里的老鼠。 兩個人對視,扯眉弄眼。 楊縣令:這圣上怎么一來就查醫館的事? 師爺臉色煞白:壞透了,難道,難道,他發現了什么貓膩,是故意來調查? 楊知縣尿都要嚇出褲/襠。怎么辦?怎么辦? 師爺也忙亂恐懼,暗示楊知縣,先不要慌亂,靜觀其變。 只需一眼就找到了!袁蔻珠?;实凵钣趿艘豢跉?。 赫然顯眼醒目的三個大字,登記在冊子最后一頁,醫館的名字,叫濟春堂。 皇帝表情復雜極了。嘴角扯著,似笑,又似其他別的什么神情。 皇帝忽然道:“這濟春堂有個姓袁的女大夫——” 如果說,剛才兩老狗的反應,楊知縣和師爺如同即將落在貓嘴里的老鼠,現在,貓都還沒張口,他們倆都已經嚇死了,變成兩只死耗子。 “皇上,下官也是因忙著接駕一事,害怕陛下您責怪,是逼不得已的,臣該,該死——” 聲音抖得像鋸子狠狠鋸過,斷斷續續。 皇帝蹙額,陸尚書也緊皺眉頭。 君臣二人相似一眼。 盧尚書立馬意識到不對勁有貓膩,趕緊厲聲喝問:“陛下跟前,不得扯謊,你們兩個作如此鬼鬼祟祟樣子,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楊知縣和師爺跪趴在地動也不敢動。 …… 忽然,就在此時,衙門外一陣吵吵鬧鬧,喧嘩叫嚷。 “我要見陛下!我要問他,看他還認不認識我!李延玉,你若真有本事,就讓他們別攔我,放開我,敢不敢見我!” ——兒子?汝直!是汝直!這聲音,是自己兒子李汝直! 李延玉猛一抬頭,全身震撼,骨頭縫都在拉扯潰動。 少年的聲音既稚嫩,又透著隱隱的憤,恨,還有諸多的怨,委屈,與難受痛楚。 ——父子倆算得是多年未見、久別重逢了。 事到后來,很久很久了,李汝直已長大成年,時常忍不住回憶起這一瞬間。 他的當時那么多惡劣暴躁情緒,并非在自己這一身所受教育中,可當時,為何竟有那么多呢? 記得母親有一次小心翼翼問他:“娘想找個人重新嫁了,小直,你愿意嗎?你會接受嗎?會怨我恨我嗎?” 那個時候,也是有出現過這樣的情緒。 他打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與缺損有關,與認命有關。 或者缺父親,或者缺母親,他努力過,奢望過,想讓他們重歸于好,破鏡重圓,可總恨當時的弱小與無能為力。他對父親妥協過,對母親也妥協過。母親很不容易,身為一個女子,獨自帶著他漂泊在亂世之中,父親九死一生,而她何嘗不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