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他的恨,他的委屈,是因對這樣天生注定給他的“缺損”、厭倦無比。 眼前的威風顯赫皇帝父親正搖搖欲墜走過來看著他,他也看著他。 父親一雙漆黑的眼瞳里有什么在不斷閃爍滾動,那也是記憶中的一幕幕,映現在個子高大男人深眸里,放大了,拉長,加深了,在他面前不?;胤?,猶如驚濤駭浪。 “小直,叫爹爹!你再叫一聲!” “爹爹!爹爹!” 牙牙學語的乳音何其幼稚,人生中,第一次叫出的兩個字,是的,就是“爹爹”。 皇帝半彎著膝蓋,半蹲下來,輕輕地伸手,去撫摸九歲少年的眉,他的眼睛,鼻梁骨?!皟鹤?,我是你爹爹!我是你的爹爹??!” 然后,猛地一把抱住他,摟在懷里,緊緊地,用下頷摩挲他的額頭。 李汝直開始掙扎,又踢,又咬,又推?!安皇?!你不是!你是皇帝!我不認識你,你不是我爹爹!” “你有你的三宮六院……” “你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會給你生一堆的兒子!我又算什么呢?你放開,我不要認你!我才不要!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原來想把李汝直寫得智多近妖的,想一想,還是算了,頭皮發麻。 第九十二章 加更贈送 如今, 作為一小少年,還能好好站在父親跟前,歷經九死一生, 艱難險阻,對李汝直來說, 連他都不愿相信, 簡直夢一樣。 就在剛剛怒猊渴驥鬧出動靜, 穿過那么多守衛官差森嚴重重守衛——那些官差守衛差點把他拽了拖出去弄死,若非他扯破嗓子眼又吼又罵,終于引起里面人等注意。 是的, 這對小小的孩童來說, 簡直實在委屈難以想象至極。 皇帝任由著他踢, 任他罵,任他捶打撒潑, 任他各種發瘋發怒,甚至抓, 咬。 連旁邊很多侍衛大臣太監們都看不下去了。 陸尚書微微張嘴, 想過來勸說什么, 到底沒敢吭聲。 皇帝情緒也是激至極點?!昂昧? 小直, 爹爹由你怎么打怎么罵都行, 可千萬別氣壞了身,來, 好好告訴爹,到底怎么一回事?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出現在這里?怎么是這副模樣?”“……”“小直,來, 讓爹爹好生看看,你長大了,高了,再差一點爹就認不出來了!”“……”“你可知道,這幾年,爹爹找你們,找得有多辛苦嗎?”“……” 李汝直眼淚簌簌下落。 他剛才殺了人。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有殺過人。 如今,穿一身破破爛爛衣服,滿身血跡。 在牢房中,扯破嗓子,踢破門,碰死在墻壁,都逃不出去。 最后,趁著一衙差給他端牢飯來吃,他勒住對方脖子,趁起不注意,撿起地上自己從爛草席抽出親手隨編的一根粗繩,使出吃奶力氣,死死地,勒著那個衙差脖子。他那么小,只有九歲,而那衙差,身材魁梧,那么高壯——是的,連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像在做夢。他殺人了!勒了那脖子不算,順便抽出衙差腰間雪亮佩刀,一刀一刀,往對方胸口發瘋般捅。他就像瘋了一樣,血濺滿身。捅了還不算,怕那個人還沒斷氣,又繼續拿起那根粗繩去勒對方脖子,直勒到那人真的瞪大了眼,死死地盯著他,他才明白反應過來,自己殺人了。 他恍恍惚惚,忽抬眼看面前皇帝父親,在這場始終走不出噩夢里,甚至想,早些年,父親讓他習武練劍、強身健體,是不是就為他人生中、只有九歲第一次殺人做準備。他的手哆哆嗦嗦著,拿在眼皮下看,竟還是那么多血跡。他聳動肩頭,又哭泣起來。 他后來,估計說出也沒人相信的經歷,那牢房越獄,豈是那么簡單輕易,之后,又被很多官兵衙差追,他東躲西藏,竟藏在廚房中一剛殺完、開膛破過腹的死大肥豬肚子里。 “天子要到咱們縣祭河神廟,你們動作得快,趕緊宰豬殺牛,把這些祭祀要用的東西全準備好!” “是!小的聽命!” “……” 他一邊流著淚,身子像蝦米蜷在大肥豬肚里。 那肥豬肚膛里的腥味,臭味,讓他憋足好大力氣才不至于將胃里的東西全都統統嘔出來…… 他能這樣活著出來,好好站在這個皇帝跟前,焉能不委屈,不夠恨? . 天一下子就到黃昏,府衙內龍旗獵獵,侍衛扈從端靜仍舊威嚴站立。 此時此刻,那楊知縣和師爺現在的模樣,簡直不用形容了! 兩個老狗,一個跪在地上尿了褲/子,一個當場暈死過去。 兩狗官樣子,正好全落在盧尚書敏銳洞察一切目光里。 “皇上!” 盧尚書遲疑一下,終于才敢走到皇帝跟前,說道:“恭喜您們父子團聚,恭喜陛下終于找到皇子殿下!看樣子,小殿小這幾年生活著實不易,這次,不定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挫折委屈——” 皇帝猛然驚覺,趕緊掰著兒子肩頭檢查各種看?!靶≈?,你到底發生了什么?快啊,你快告訴爹爹,爹給你做主!” “……” 李汝直忽瞪眼如看陌生人一樣瞪著他,瞳孔收縮,恍惚是想起什么令他恐怖驚駭的事情,一步步身子踉蹌往后退。 “小直!小直!”皇帝喊。 “小殿下!小殿下!”盧尚書也喊。 “娘,娘應該死了……她,她死了!” 李汝直說完,然后暈過去?;实郾砬榇篑?,場面一下失控混亂,隨行太醫趕緊圍上來,診脈的診脈,掐人中的掐人中。 皇帝不可置信轉臉看著盧尚書,渾身瑟瑟哆哆,也是瞪大眼:“他方才說了什么?你聽清沒有?他究竟說了什么?!” “……” 盧尚書毛骨悚然,不停手袖擦著額上冷汗,這下,他也差點雙足一個踉蹌,跟著暈去。 *** 蔻珠其實也并非很想繼續留在這里的。 這里不是在開玩笑。 安疾坊,官府上面把這名字取得多么動聽,“安疾”、“療養”,還由朝廷出銀子解決,找醫者大夫,然而,擺在現實殘酷的真相—— 這里骯臟、臭穢、混亂、烏七八糟、簡陋、寒磣不堪。 所有人世的不堪,所有生命的卑弱渺小,統統都集聚在這里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看吶,你還是快離開吧!” 她記得有天,有個男醫官大夫,也是三十出頭,神情說不上是鄙夷不屑,還是夾雜另外更多的復雜情愫:“你一個婦道人家,見識短淺,手無縛雞之力,不呆在家里繡花帶孩子、照顧你丈夫,你搞什么醫道?” 她正為一個重疾病患做針灸探究,研究病理。病人嘔地一聲,忽拽扯著她袖子又咳又吐。 病人胃部彼時沒有吃多少食物,吐多的都是黃膽汁。 她猛地把臉別過去。身上,手上,因為全沾上了。 那男人自然看在眼里?!昂?,你居然是這里的女醫官,要我們都統統聽從你的安排才算數?” 繼續看著蔻珠表情,挖苦諷刺:“這兒很臟的,是不是?這里的人也很惡心,對不對?” 她找來水和帕匆忙擦洗一會兒,接著,懶得理那男人,還是戴著一層層白面紗,繼續蹲下,給另外一些病人把脈做針灸、甚至喂藥去了。 那男人像是實在氣不過,哼地一聲,掉頭就走。 是啊,蔻珠懂那個男大夫之意。 她每天毫不間息、不懂疲累給人看病,研究藥方,喂水各種針灸,每發現有什么新的體會心得,趕緊拿一個隨身攜帶小本子,仔仔細細,一邊思考,一邊研究記錄下來。 ——她只是一個女人。 女人,是不能讓這些男人產生嫉妒,甚至在她面前產生一種渺小、畏縮、膽小、卑怯之感。 那個男大夫,他已經想逃離了。 男大夫也有天對她不住嘆道:“你懂什么?別拿你那樣的眼光看我,我有我的家室兒女,對,我就是不像死在這里和他們這些人一樣——哪像你!” 蔻珠頓住了。所有較勁,逞強,拼命,熱忱……全因這一句話,“我有我的家室兒女,哪像你”,潰散瓦解。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如同鬼蜮。 也是在男大夫一句諷刺后,她偷偷地轉身,眼圈發紅,鼻子發酸。她也是個有家室的人吶! 這個時候,想起了兒子,多少走馬燈的往事一幕幕,如煙如霧,慢慢變得擴散清晰。 甚至在這個地方,她想起了那個男人——前夫,李延玉。 ... 這里除了臟、亂、臭、烏七八糟、簡陋寒磣種種,就比如,官府名義上把所有已察覺患上疫毒的老百姓全收在這里,集中隔離,讓大夫義診,不過,是對阿貓阿狗般,吃的東西,是豬狗都不想吃的如同潲水稀粥。先還一日三頓,后來,三頓改兩頓,再后來,成了一天一頓,甚至兩天一頓。病人扎堆所宿之地,通常四五人一間,類似土磚簡單砌成的破爛窯洞,里面隨隨便便扔幾床破席子、爛鋪蓋,比牢房都好不了多少。 遇見老天下雨,房頂會漏水,幾個男人一間,幾個女人一間,或者,按病情急緩輕重,輕的一間,重的一間。 對于實在沒有救治必要的嚴重病患,官府下令,最好的辦法是投井,或活埋。 曾為此,她多次表示過抗議,想過辦法。 甚至這時候,她也想到了那個男人?,F在的天下,已經是他的天下了。 她也是有多希望,他現在就立刻、馬上,出現在自己跟前,親自來看看。 他統攝的天下,是個什么樣的天下。他的子民,又是什么樣的子民。 ... 蔻珠想走,仰頭深吁一口氣,這天晚上,手忙腳亂,收拾包袱,硬著心腸,打典東西藥具。 事實,這個想法,已經不止存在一次兩次了。 她得走! 太多的理由,推著她必須盡快離開這處鬼蜮。 第一,她有兒子,和所有那些卑劣膽怯、畏縮的男醫大夫相同,她有家有室。 其二,她也不是圣母,更不覺得這個稱號對她有多大的意義。她只是一個女人。 眼睛里越想越酸澀紅腫。是啊,她只是一個女人。 “袁女醫,袁女醫?!?/br> 蔻珠將包袱藥具統統收拾好,正要提起。有個小婦人面色焦黃入土,踉踉蹌蹌跑過來?!拔野⒛锟煲恍辛?!求您,趕緊過去看看吧!” “……” 蔻珠又輕吁一氣,悄悄地放下東西包袱?!霸趺戳??”她強裝淡靜,問。 小婦人邊哭邊掉眼淚:“她現在的樣子好痛苦可怕,是不是就要死了,請您快過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