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76節
第304章 楚州 日落西山,天空鋪滿彩霞,斜陽余輝,灑落在運河之上,又是另外一番美妙景象,多姿多彩,令人陶醉。 霞光萬丈,映紅了正片的運河水面,山陽碼頭上,正處于一片人聲鼎沸之中,或穿短衣,或干脆裸著上身的苦力們,正賣力地裝卸著貨物,越到傍晚收工,越是忙碌。 作為淮揚運河的起點,南北水路交匯之處,山陽交通要衢的屬性這些年日益凸顯,南來北往的客貨船基本都會選擇在此停歇補給,一些有實力的大商,甚至在山陽設有專門的貨站、倉場,以方便貿易。 經過三十多年的建設,山陽港已然十分成熟,規模雖然不如大漢那些知名海港,也不如南面的揚州港,但至少是淮海第一港,擁有大小大碼頭三十余座,并且還在擴建中。 河港很寬敞,視野開闊,到了傍晚時分,大部分都是進港停泊的船只,在夕陽的催促下,甚至顯得有些混亂。不過,趙普乘坐的客船,自然是毫無阻礙、順順利利地進港,趙家的旗號還是很好用的。 靠岸停船,拋錨落板,船上住得是最高的,但趙普下船也是最先的。在仆人的攙扶下,走下搭板時,碼頭上的場面頓時讓趙普皺了下眉。 只見在楚州知州趙承宗的率領下,州里大大小小的官員職吏正恭恭敬敬地候著,帶著潮氣的河風吹的人有些不適,但都怡然自處,顯得十分耐心。 見到趙普上岸,趙承宗頓時面露喜色,立刻迎了上去,歡喜道:“兒恭迎父親!” 楚州官吏們見狀,也或許好奇、或敬畏地齊聲沖趙普恭敬行禮:“下官參見趙公!” 在官場上,趙普可是個傳奇人物,二十年為相生涯積累下的權威,可不是短短兩年時間就能徹底消退的。楚州的官員中,大多沒有見過趙普的,(當初南下之時,沒有在楚州有絲毫停歇)但他的聲名,由他簽發的一些政令可是見識過的,如今能夠親眼見到老相公,自然都積極地想要漏個臉。 對于這些官員的心思,趙普自然洞若觀火,簡單地拱手回了個禮,淡淡道:“諸位盛情相迎,老朽感激不已,然老朽如今只是一蒼髯老朽,閑居江湖,此番路過,只為探親,如此禮遇,愧不敢當!” 聽趙普這般說,楚州判官立刻應道:“趙公國之元老,素令人敬佩,下官等此番,只是以后輩之禮相待,而非官場迎候,還望勿要見怪!” 顯然,趙普要謙虛低調,但他的話這些楚州官僚可不會當真,別的且不提,就沖趙普如今的君侯爵位,到了地方,都不敢有人小視,那可最實在的地位象征。何況,真把趙普當作過氣宰相,那可就是蠢人了,而在此事上,楚州官僚之中可都是聰明人。 “諸位心意,老朽心領了,在此拜謝了!”趙普語氣依舊平淡,道:“各位請回吧,這么多人擠在這里,別影響了埠頭秩序運轉!” “趙公說得是!州里已然備好了酒席,下官等恭請移步!”判官聞言,看了看船上正排隊等著下船就食的一干旅客,趕忙請道。 “不必了!”趙普直接一擺手:“老夫乏了!諸位請回吧!” 看趙普如此不近人情,判官不禁愕然,眼巴巴地瞧向趙承宗,但趙承宗在趙普的目光下,哪敢附和,輕輕地揮了揮手。見狀,判官這才帶人恭敬退下,幾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碼頭。 打發掉楚州這些蒼蠅之后,趙普的臉色立刻就冷了下來,對小心侍奉在身邊的趙承宗道:“這陣仗,是你搞出來的?” 面對責問,趙承宗立刻解釋道:“聽聞父親過境,楚州官吏歡欣鼓舞,主動前來拜見,以表恭敬!” “可他們又是如何知道老夫的行蹤?” 對此,趙承宗不免尷尬,消息自然是從他這里走漏的。見狀,趙普嘆了口氣,道:“我現在就是一老朽,無官無職,你聽他們一口一個趙公,我是無求所謂。但這是在楚州,你牧守之所,傳將出去,豈不徒授人話柄!” 面對趙普的教訓,趙承宗表情肅重,立刻表示道:“父親教訓得是,此事是兒考慮不周!” 說著,趙承宗道:“您舟船辛苦,既不欲赴宴,還請隨兒回衙歇息!” 聞言,趙普搖了搖頭,道:“行程匆忙,就不折騰了,我今夜就宿于碼頭吧!派人把家人接來,我見見,吃一頓家宴,也就罷了!” 趙普如此吩咐了,趙承宗只能照辦,立刻安排人去cao辦了。頭前引路,往碼頭客棧而去,趙普沿途左瞧瞧,又看看,道:“山陽此地,南北交通樞紐,位置要害,若是有時間,我倒想在當地逛逛,看看你的治政得失!但不論如何,你這一州主官,當好自為之!” “兒明白!”趙承宗點點頭。 趙普沉吟了下,問道:“這一年來,楚州官府,換了多少人?” 趙承宗嘆了口氣:“上至州官,下至縣吏,足足七十余人,被拿京問斬者,多達二十余人,若非去歲冬朝廷及時制止,改弦更張,讓天下官吏松一口氣,兒這楚州怕也要出大亂子了……” 聽趙承宗這么說,趙普臉色頓時嚴肅起來,住腳,盯著趙承宗,目光中隱隱有幾分嚴厲:“你是這么想的?” 看老父這表情,趙承宗立刻多了幾分警醒,迎著趙普的目光,遲疑道:“兒是不是說錯話了!” “你當然錯了!你這是在做什么,在向我訴苦,還是在抱怨朝廷的政策,質疑陛下的意志!”趙普厲色道。 聞言,趙承宗有些急切道:“兒豈敢?絕無此意??!” 擰著眉,審視了趙承宗許久,趙普方才道:“莫說七十余人,就是楚州上下全部換了個遍,你要做的也只是規規矩矩,安安分分,全力保證楚州上下的安定!楚州若是出了亂子,就是你這個知州的罪過,你這個主官首當其責!” “是!兒受教了!”作為趙普最看重的兒子,趙承宗自然不是愚人,聽他這番教訓,面露恍然,鄭重應道。 “這些年,朝廷上下、國家內外,都不太平,今后一段時間,恐怕也平靜不下來,記住為官要謹慎,戒急用忍!”趙普又叮囑道。 “是!” “你在楚州也兩三年了,有什么困難?”趙普繼續問道。 “楚州這里情況很好,一條運河,便足以讓全州上下受益,又擁有洪澤之利,兒雖不敢說政通人和、民殷國富,但治下百姓飽暖是無憂的!”趙承宗嘴角帶著少許笑意:“最大的困難,大抵在淮河了,雖然有整葺實堤,疏通溝渠,但水患時有反復,沿岸百姓深受其害……” “既得其利,自當承其害,你為政,自當取其利而防其害!”趙普道,沉吟了下,又問:“州下有多少耕地?” 這在當下的大漢,可算是一個敏感的事情,趙承宗立刻就聯想到了什么,沉聲稟道:“在冊耕地,約三萬頃!” “在冊?”趙普露出了少許玩味之色:“那實際呢?” 對趙普,自然沒什么好隱瞞的,趙承宗道:“兒遣人調查過,雖不明確,但根據預測,楚州所擁實際耕地當不下六萬頃……” 第305章 舊稅制下的地方現狀 “楚州如此,其他地方情況又是如何?”趙普沉默了下,不由感慨了下,語氣不經意間流露出少許沉重,一邊走著,一邊吩咐道:“稍后你把楚州的政況民情,事無巨細,給我講一遍!” 趙普步伐都急切了幾分,趙承宗趕忙跟上,應道:“是!” 云樓,乃是山陽港最大的酒樓,食宿一體,檔次不低,同時也是港內最高的建筑??头恐畠?,窗戶大開,倚窗而坐,可以縱覽港內的闌珊之景。 趙普面色沉穩,一邊賞景,一邊飲茶,一邊認真地聽著趙承宗關于楚州各項事務的匯報。當然,趙承宗也是有一定聰明覺悟的,也感受到了趙普最關心的是什么,因而對楚州的土地、財稅問題講得尤其清楚。 僅從紙面上而言,楚州的土地兼并情況,是比較嚴重的,大戶們隱藏的土地幾與在冊相當,甚至還要超過,這已經遠遠超過全國的平均水準。 但是楚州在土地上的階級與經濟矛盾,并不算尖銳,這得益于楚州良好的基礎條件。即便以在冊田畝數量來說,人均耕地也有近七畝,雖然這個數據意義不大,但總是具備一定參考價值。 一條運河,一條淮水,一片洪澤,帶給楚州百姓的好處實在太大了,即便那些地主大戶們占了大頭,剩下的湯湯水水,也足夠自耕農們活下去。 當然,由于淮河不時犯病,時有天災,再加上總有經營不善者,楚州的土地兼并趨勢依舊明顯,直接買賣兼并乃至強取豪奪是有的,但那些隱匿的土地,更多來源卻是地主們的主動開荒。 但即便把各種不利因素都算上,楚州的民情都還算穩定,沒有地的農民,可以去當佃戶,可以去務工,甚至是出海闖蕩,總歸有條活路。 而在稅收上,楚州所承受的壓力并不大,且不提土地的產出,一條淮揚運河就足夠上全州上下的日子過得舒服了,因此轉嫁給普通農戶身上的壓力,也就相對輕松。 關于土地兼并的問題,楚州官府自然不可能毫無察覺,但卻很少干預,不愿意去觸碰利益集團是一方面,楚州政況民生沒有大問題,也是一方面,正常情況下,能夠相安無事,沒有人愿意主動去招惹是非,這也是官僚的特征之一,維穩本就是他們治理地方的責任之一。 而土地兼并帶來的社會矛盾,只要還能壓制,不造成大的紛亂,那就是穩定,穩定就代表太平無事。何況,還有兩稅制這項法條可以解釋,土地可以自由買賣,那就意味著土地兼并本就是合法的。 僅從漢法而言,唯一可以指責的,便是土地大規模的隱匿現象,這往往意味著逃稅漏稅的情況,是在侵害朝廷官府的利益。 但這個問題,對楚州而言,也不算是什么大問題,因為這些年,對于道司分配下來的稅收任務,楚州往往是足額上繳,除非天災等特殊情況,從來沒短過。 又不得不提朝廷稅制的弊處了,兩稅法下,由中樞到地方,層層攤派,實則帶有一定包稅的性質。雖然朝廷制定一系列計稅依據,但在真正執行的過程中,根本不可能完全按照朝廷那些條條框框來。 而土地、財產之多寡,貧富之差,既然rou眼可見,但事實上很難具體量化,其參考屬性自然大大降低。而各地官僚收稅,最終形成了層層攤派、層層剝削的情況,而主要針對對象,自然是那些好欺負、好剝削的平民百姓,如農、牧、漁戶,以及小手工業者。 至于朝廷制定的那些計稅依據,在各地具體落實之中,也漸漸形同虛設,早期在朝廷嚴刑峻法之下,或許還有所收斂,但官僚們的墮落速度是超乎人想象的,隨著承平日久,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而地方官員掌握的治權本就不小,有些地方官員甚至拋開兩稅,自己另搞一套。 這種情況,在開寶二十四年的當下,已然十分普遍,全國各地都是這般。對于此等亂象,朝廷不是不了解,也不是不管。 只是,過去之時,朝廷最看重的就是財稅,最顧忌的就是各地財稅收不上來,劉皇帝當年的集權改革,財權就是一大重點。 如今,各地官府,根據朝廷每年制定的稅額,保質保量地收繳上交,這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官吏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中樞朝臣也有不少人持這樣的看法,只要別搞得太過分,激出民怨,鬧出亂子…… 楚州這邊,也不能“免俗”。開寶二十三年,由財政司制定,淮東道分派下來,楚州的稅額在三十一萬貫,對于尋常州縣而言,這可是一筆重稅。 但偏偏楚州不是一般州縣,耕地眾多,地況良好,水利發達,產出巨大,同時享受著運河帶來的利益,商稅充足。因為臨海,漁鹽之利也得到一定的開發,過去這些年,占城稻以及棉花種植,都在楚州得到推廣,這些都是來錢的東西。 因此,區區三十一萬貫,對楚州而言,實在不算什么,即便有困難了,地方上的“賢達”們隨便擠一擠,就足夠州府完成任務。 楚州的情況這么好,道司那邊自然是滿意了,不會提出其他要求,至于土地問題,就更不看在眼里了。而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道司分下來三十一萬的稅額,楚州的官僚們又豈會只收這么多?顯然是不可能的。 按照大漢最新的財稅分配原則,中樞占一半,留道兩成,余下三成則歸下屬州縣的行政支用。但地方的官府們,又豈會本分地按著這個額度來? 事實上,整個稅賦鏈條中,出了上繳中樞的那五成外,自道司以下,全都有一個多拿多占的心理。道司覺得兩成不夠,要占更多,州府扛不住道司的壓力,自然向下屬縣、鄉施壓,一層層壓迫下來,基層收稅,自然怎么高怎么來。 而楚州這邊,在去年實際收取的稅錢,足足有四十萬貫,刨除該上繳的中樞與道司的固定部分,剩下的也足以讓州里過得滋潤,而具體到縣鄉,真正收取的稅錢,顯然也遠不止四十萬貫。 官僚嘛,往往就是這樣的,朝廷定下一個稅額,在實際征稅的過程中,層層盤剝壓榨下來,他能搜刮出三倍、五倍乃至十倍的數量。 趙承宗算是有一定節cao的了,為政比較克制,但也不是完全按照朝制規定而來,即便他想,也擋不住全州官僚、權貴的意志,只能盡量維持,避免過度盤剝治下百姓,免生民亂。 而楚州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維持下去,但其他道州可就未必了,畢竟,全天下沒有多少州府能有楚州這樣優渥的條件,遠的不說,就淮西的那些窮困州縣,那里情況才嚴重。 并且,越是窮困的地方,刮起地皮來,就越狠。尤其是那些一心只顧迎合上意,完成任務,同時滿足官僚、地主階層貪欲的官僚,做起事來,就更加聳人聽聞了。 大漢的監察系統輔以兩個特務組織,其監控能力是遠超歷朝歷代的,但即便如此,難以對地方做到面面俱到的監控。 朝廷過去即便處置一些做得過分的人,但也只是觸及皮毛,大環境并未影響的。轟轟烈烈的吏治運動,處理了那么多官員,但新接替的人,仍舊按照過往的模式,治政馭民收稅,同樣沒有本質上的變化。 這樣的情況下,收到的情報越多,了解的東西越多,那些讓人觸目驚心、毛骨悚然的現狀,如能讓劉皇帝睡得安穩,又如何能不痛下決心,向財稅系統動刀子,推動稅制改革。 且不管新稅制會帶來多少好處,又會產生什么弊處,甚至對于時下官府壓榨地方的現狀并不能做到根本改變,但至少通過這么一場改革,能把已經暴露出的弊端好好地清理一番…… 第306章 為了統治需要 趙普認真聽著,一直到趙承宗講述完,老臉上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依舊犀利的眼神中透露出少許深刻的思考。 口干舌燥的趙承宗忍不住喝了口茶,小心地看著老父,逐漸沉默了下來。事實上,對于地方上的一些亂象,趙普還在任上之時,便早有察覺。 只是,那時候,形勢尚好,趙普也重在維穩,稅賦上繳又正常,在監管上自然也就難免寬縱了些,僅僅打擊重點,并沒有進行一些太深徹的改革。 這兩年在江陰,對于縣鄉的為政、土地、稅務,也默默觀察研究著,深入基層,了解也更深入,最大的感觸便是,官府欺上瞞下、陽奉陰違的情況,比起當年又嚴重了幾分?;蛟S是這幾年大漢紛擾不斷,外部矛盾引發了內部矛盾,又或者只是過去隱藏的矛盾逐漸浮出水面…… 尤其在稅收政策上,肆無忌憚的官員太多了,楚州這邊倘若果如趙承宗所言,那還有些底線與分寸,而江南之地,本就富庶,是大漢財稅重地,常受朝廷關注,地方官僚的做法也不敢太過分,還勉強能夠維持下去。 然而,其他道州呢?那些窮山惡水、偏遠州縣,又是怎樣一種狀貌呢?顯然不容樂觀,要知道,過去處置的恣意妄為、魚rou百姓、殘商虐民的地方官僚,大部分都屬于貧窮、偏遠、落后地區。 窮山惡水出刁民,同樣也出刁官酷吏,經濟發達地區的官僚們,多少還會維持一些體面,可供他們攫取的資源也更多,治下士民的承受能力、抗風險能力也更強,如此方才達成一個相對平衡。 從去年開始的吏治整頓,反貪除惡,除了造成已經發生的那些混亂之外,但積極的一面也同樣體現出來了,清除了一大批貪官污吏,解決了一大堆地方蛀蟲,很好地震懾內外,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階級矛盾。 但是,趙普同樣也意識到了,如今的地方現狀還需要改變,地方官僚們必須得到限制,不能讓他們肆無忌憚甚至“有法可依”地搜刮盤剝,以眼下呈現的社會發展趨勢,早晚會出問題的。 眼下富庶地區,尚可綏靖,但倘若再放任不管,只怕用不了多久,連這些富裕之鄉的,都要被貪婪的權貴、官僚、地主們搞得天怒人怨了。 而關鍵問題,就是如何管,傳統的治貪、除惡,御史監察,效果必然是有限的,像剛剛發生的運動式的清洗,顯然是不能作為常規手段的。 思來想去,哪怕同樣存在這樣那樣的弊端,從制度著手改變,革除舊弊,完善制度漏洞,從律例上約束權貴,限制官僚權力,保護農民,是一條不錯的解決路徑。 時下的大漢大漢社會生產力,比之前朝,又有了長足的進步,不論是農牧漁業生產,還是商業發展,其活力都遠超歷朝歷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