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75節
這一點,劉皇帝感受到了,因此他心里十分不爽,也不由反思,當初他年輕力壯之時,他們哪敢這般啰嗦,如今卻是欺他年邁,抑或是過去放權太甚太久,導致權威受損了? 老眼中露出少許陰沉,劉皇帝又道:“講其他的都太虛,朕要務實,說說看,推行第一步做什么?” 面對此問,王祐站了出來,拱手道:“若依陛下之議,新制之要害在土地,臣以為,當從清丈土地開始!” “王卿此言說到點子上了!”劉皇帝立刻對王祐表示贊賞,還斜了有些尷尬的李昉一眼,道:“這才是卿等該用心考慮的!” 說著,劉皇帝又不免嘆息一聲,感慨道:“稅制是國家財稅之根本,舊制已然施行幾十年,即便有問題,上下都習慣了,幾十年的毛病,可不是那么好醫的。 朕也明白,急躁不得,而著手改變,首先從思想認識上就要端正態度,你們這些公卿大臣,正當以身作則,為天下之表率! 即便新制確,直接全面推動,覆蓋全國,也不現實,一步步做起吧!但是,朕再提一遍,你們要記住,稅改朕決心已定,誰若敢遷延遲誤,乃至暗中對抗,朕絕不輕饒!” “是!”眾臣心下凜然。 “陛下,臣以為,或可則一道州試行,看看效果,有什么問題也能及時發現,便于總結完善新制,為全國推行做準備!”這個時候,劉旸又提出一點。 聞言,劉皇帝當即對劉旸的建議表示認可,稍加思索,即道:“一個不夠,就從京畿與河南二道開始試點!” 這兩地,自然是極具代表性的,京畿是權貴云集,河南則為人口農業重地,可以預見的是,新制改革推進過程中遇到的所有問題,都能碰到,這二道若是解決了,做出個示范,那全國問題都能解決。 “有些事情還沒有做,就不要老是說什么問題、影響,先做了再說……”劉皇帝以這么一句話結束了今日這場會談。 第302章 有些事只能朕來做 眾臣滿懷疑思地退去,太子劉旸被留了下來,父子獨處,再無當初那種父慈子孝的融洽與溫馨,看著畢恭畢敬肅立于面前的劉旸,劉皇帝沉默良久,方才問道:“你可知朕決意推動稅改的原因?” 劉旸稍加思索,拱手應道:“為了大漢的長治久安!” 聞言,劉皇帝嘴角揚起一道弧度,不無嘲弄地說道:“長治能否做到且不論,但近亂恐怕就在眼前??!”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旸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應道:“怎會?” “你會察覺不出其中的問題?”劉皇帝目光直視劉旸,仿佛要把他看透一般,淡淡道:“你的遲疑,你的猶豫,緣由何在,你心里清楚,朕也未必不清楚!” 劉旸的眉頭緊緊鎖起,想了想,道:“陛下決心已定,臣只有全力以赴,聽令而行!” “是嗎?”劉皇帝一副不相信的模樣,淡淡道:“朕要殺貪官污吏,你尚且那般大的反應,憂思疑慮,如今這涉及國計民生的大事,卻如此果斷。莫非,又想等著,改革改出問題,再站出來,‘仗義執言’?” 劉皇帝說話,是越發沒有分寸,隨心所欲,不顧場合,他一時口快,但帶給劉旸的壓力卻是難為旁人言。 劉皇帝話音剛落,劉旸便滿臉激動,語氣懇切道:“臣絕無此意,請陛下明鑒!臣性迂緩,但大義大局,絕不敢疏忽。稅改乃是惠及天下億兆黎民之事,臣只有全力支持,盡心輔助,即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絕無貳心!” 見劉旸如此表態,劉皇帝這才放過他,挪開目光,語氣平和了些,道:“朕心里明白,稅改推行,不會順利,以你之見,困難會出現在那些地方?” 感受到劉皇帝變化的語氣,劉旸緊張的情緒稍微平復了幾分,考慮幾許,有些鄭重地說道:“既涉稅制,不論新舊,已然存在的一些問題,新制仍舊可能存在,尤其在執行過程中,朝廷必須加強監督,這是比拿出一套完善無缺的地稅制度還要重要的事情。 李相眾臣,適才已經提及過的,臣就不多言講了。而他們未曾提及的,也是改革最大的困難,是來自朝廷上下、官府民間的巨大阻力!” 說到這兒,劉旸瞧了劉皇帝一眼,見他聽得認真,便繼續道:“平民百姓,不論稅制如何,大多依法納稅,少有抗拒,即便有,地方官府及稅吏官兵也不會允許。何況,新制之下,對以耕種為生的農戶百姓而言是有益處的,正常情況下,他們是不會反對的,甚至歡欣鼓舞。 相反,是那些占據著大量土地,擁有巨額財產之人,所擁土地越多,繳稅越多,這是很難為他們所接受的,一旦新制推行,必然會引起抱怨與對抗!” “說具體點,都是哪些人???”劉皇帝直勾勾地盯著劉旸。 劉旸深吸一口氣,沉聲稟道:“尋常地主商賈,自然難抗天威,即便有所不滿,只有官府盡力,必然能夠壓服。但是,勛貴、官員,想要他們接受,使新制平穩推行,臣以為阻礙很大!當初,趙相削減勛貴免稅土地,就已經引起諸多不滿,如今更進一步,只怕風波難止!” 事實上,當初趙普那一套限制勛貴的政策,只是觸及皮毛罷了,對勛貴在土地兼并以稅收上的限制,很是寬松,僅傷及皮毛。兩稅制下,“攤派”是主要繳稅辦法,土地、財產雖然是計稅依據,但到如今早已是浮于表面。眼看著越來越大的壓力涌向那些小民小戶及自耕農,而勛貴、官僚、商賈則依附在大漢軀體上吸血敲髓,這種狀況,也逼得劉皇帝大動干戈。 只是,不用劉旸提,劉皇帝也知道,稅改必然阻力重重,不會順暢。而對于大漢那龐大的、根深蒂固的勛貴、官僚階層,劉皇帝忌憚心愈強烈,改革之心也就愈重。 沉吟片刻,劉皇帝又問道:“你覺得,他們會如何對抗新制?” 劉旸凝眉思索一會兒,道:“以陛下的威德,直接對抗,他們是沒這個膽子的,但是陽奉陰違、胡攪蠻纏、拖延遲誤的手段,還是層出不窮的!以臣之見,清丈土地,恐怕就不會順利,或許會收買對付負責的職吏,或許會想盡辦法隱藏土地,或許執行的官吏從一開始便不會盡力,新制面臨的麻煩很可能會超出想象……” “你這是在危言聳聽!”聽劉旸把情況說得如此嚴峻,劉皇帝打心眼里感到煩躁,不由斥道。 劉旸身體微僵,然后沉著應道:“臣之淺見,只愿陛下做好充分的準備!” 父子倆對視一會兒,劉皇帝擺了擺手,輕聲道:“你說的有道理,朕給李昉他們一段緩沖的時間,也是給自己更多的準備時間!但現在思來,這何嘗不是給那些人更多應對時間……” “必需要組織起一支具備足夠執行力、能夠貫徹朝廷意志的職吏隊伍!”略作沉默,劉皇帝嚴肅地說道:“治兵先選將,你覺得李昉能夠擔此重任嗎?” 劉皇帝這話里透露出一種不信任之感,不是對人,而是對事。劉旸自然也感受到了,不過,這畢竟是自己老師,多少要維護一二,劉旸想了想,道:“李相盡忠王室三十年,一向勤勉……” “朕沒問他忠不忠!”見劉旸答非所問,劉皇帝也不客氣,直接道:“只問他能不能!” 對此,劉旸默然,躊躇幾下,方才道:“行此政策者,需非常人,以大毅力、大決心,不避權貴,雷厲風行。李相雖德高望重,但恕臣直言,在執行改制之事上,或有不足!” 劉旸如此評價李昉,倒也中肯,劉旸也認可地點了點頭,方才悠悠說道:“誰能當這個非常人!” 劉旸聞言,若有所思,認真地思考幾許,下定決心一般,向劉皇帝道:“臣愿接過這個差事!” 看他主動請命,劉皇帝有些意外,忍不住換了個坐姿,身體都前傾幾分,意味深長地道:“你知道此事的難度,這可是個得罪人的差事!” 迎著劉皇帝的目光,劉旸慨然道:“總有人要去做!臣遍思朝野,能夠牽頭貫徹陛下意志,執行此政的臣僚,除了臣這個太子,再無他人!” 見劉旸如此表態,劉皇帝愣了一會兒,也不禁笑了笑,好久沒對劉旸露出那種認可的表情了,但卻搖了搖頭:“此事,你就不要管了!” “陛下!”劉旸有心說些什么。 劉皇帝十分堅決地道:“或許有困難阻力,但還不至于只有你這個太子親自執行方能推動,朝廷難道無人了?” “朕可還記得東南那個田舍翁!也不知這幾年,休養得如何,是否尚能食飯吃rou?”劉皇帝呢喃道。 顯然,劉皇帝又想起趙普了。劉旸也聽出了劉皇帝所指何人,心中略感訝然,當年把趙普趕出朝堂時可是那般干脆,這才幾年,莫非又有啟用的想法? 思忖間,便聞劉皇帝又以一種悵然的語氣對劉旸道:“朕豈不知此事的困難?都不用打聽,眼下消息一出,恐怕京城那些上層顯貴,已然是軒然大波。 你道朕為什么要做這費時費力卻不討好的事情,去得罪那些勛貴、官僚、地主?說句自得的話,朕打下這大漢帝國,早已功成名就,從開寶年開始,就算朕毫無作為,這身后名一樣流傳千古。 從現在起,就算朕什么都不做,只要你們這些子子孫孫不胡亂折騰,沿襲舊政,遵守朝制,大漢享國兩百年問題是不大的。 但是,有些事情,只能朕來做。朕如今已經老了,時間不多了,趁著還有些精力,算是為子孫,為江山,也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說著,劉皇帝平靜地看著劉旸,向他交底:“朕自信自己的權威,但人心易變,欲壑難填,如今朕的權威還有多大效用,此事就能檢驗出來了! 稅改之事,也可以算是朕的一次嘗試,或許也將是朕秉政生涯中的最后一樁壯舉。能做到什么地步,造成什么后果,朕也不知道,但若是不去做,朕難免抱憾而終!” “陛下……”聽劉皇帝把事情說得既有幾分悲情,劉旸大感詫異,有心勸慰。 卻見劉皇帝以一種關懷的語氣道:“此事里面的是非,你不能沾惹,好好當你的太子……” 第303章 趙普北上 五月的淮揚運河,煙波浩渺,水勢浩蕩,百里風光,無限美好。作為溝通淮河與長江的運河,也是南北最主要的水道通衢,從來都是繁榮的。 尤其隨著政權的穩固,社會的安定,其經濟價值也日益凸顯,在大漢商品經濟大發展,南北貿易日趨旺盛的大環境下,運河更是成為了一條黃金水道,國內沒有任何一條河段能夠比上。 南北的貿易往來,人口流動,東南財稅上京,淮揚運河都是必經之路。而五月正是運河最忙碌的時段,走貨的,運客的,官船漕運,南來北往,絡繹不絕。 千帆競渡間,一艘樓船破浪前行,這是一艘三層的客船,船身有些斑駁的痕跡,但裝飾很豪華。這艘客船,是有些來頭的,船隊背后的主人,乃是原東平王府,如今的盧國公府。 趙家在生意上的經營,一向很紅火,除了酒樓之外,航運是其支柱產業,不管是海外貿易,還是內河航運,規模都很大。 趙匡贊去世前,把趙家的產業拆分,留給后人,連女兒都有一份,而趙王妃趙鳶那一份,幾乎比得上幾個兒子,這顯然是在討好趙王劉昉,畢竟趙匡贊死后,能夠庇護趙家的,也只有劉昉了。 當然,作為二十四功臣之家,大漢的頂級勛貴,趙家需要旁人庇護的情況很罕見,正常情況下,只要不亂來,都會太平無事。 在去年開始的吏治整頓運動中,趙家也難免受到沖擊,可以想見的,在趙家的商業版圖中,是不可能事事依規守法的,但風波再大,也難以動搖整個趙家,至少他們船仍舊不懈地在江河湖海上跑。 甲板上,是一片愜意的氛圍,大量的客人憑舷而望,盡情欣賞著運河風光,議論不斷,不時對周邊的環境指指點點。 三樓的一間貴賓房內,窗欞大開,釋放著熱意的陽光映照在窗邊的趙普身上,露出他那張蒼老但平和的面龐。 眺望窗外運河盛景,趙普心中不由生出些感慨,當初罷相南下之時,也曾經此路,如今北上再走一遍,這心情是大為不同。 艷陽天下,水波茫茫,河面反射出的陽光,閃耀幾可奪目。當然,最動人心的,還得是河上岸邊的繁盛景象,這等氣象,最少有他趙普一份功勞,開寶盛世,他趙普是有大功的。 罷相后的這兩年,趙普一直待在江南,為了不惹人耳目,沒有待在道治的江寧府,也沒有到富庶的蘇州,而是選擇了長江南岸的江陰縣,這里人煙稠密,經濟發達,風光也不錯,適合頤養天年。周邊是蘇、常、潤這些富庶大州,同樣的,距離江寧也不算遠,也方便收到一些感興趣的政治消息…… 像趙普這樣的政治強人,即便致仕了,也是不可能真正沉寂下去的,身處江湖,卻時刻惦念著廟堂。這兩年下來,表面上在歸養,閑云野鶴,但趙普時不時地便會到長江邊上,或散步,或泛舟,或釣魚,但時不時地會北眺京城。他很少發表什么言論,以免授人話柄,但北望的目光已然包含了一切。 歸養的這兩年,朝廷中發生的事情,趙普自然是時時刻刻關注著,作為曾經的首相,朝中大小事也瞞不住他的,只要他想知道。 而各種消息傳到江南,趙普的心情也不免復雜。不論是榆林叛亂平定,還是安西戰爭,乃至是力度減弱但仍在進行的吏治整頓,都讓趙普感慨良多。 即便沒有他趙普,大漢還是沿著既定軌道在前行,他的作用,似乎并沒有那么地重要。但同樣的,趙普又不由遐思,若他還在相位上,即便免不了一些風波,但亂象絕對會少些,朝廷的控制力會更強,這是趙普自信的地方。 宋琪、李昉、趙匡義那些人,宋琪短視、李昉迂腐,趙匡義才干卓著,但為人深沉,私心太重……在野之時,趙普算是把高居廟堂的那些宰相們鄙視了一個遍。 不過,如今情況又有所不同了,就在趙普以為要老死江陰,等著子孫扶棺回薊之時,一道詔書突兀傳來,來自劉皇帝的召喚,讓他回洛陽。 內容很簡單,但足夠引發人無限聯想,而趙普那顆心也瞬間火熱起來,有如枯木逢春一般,充滿希望,滿懷熱情。 沒有多少猶豫,甚至都不裝模作樣,趙普便命家人收拾行囊,離開他的潯陽侯府,迅速踏上北上的路途。先取道潤州,轉水路過江,沿運河北上,三兩日后,去江陰越遠,原本已經平復下來的心情卻越顯復雜了。 來自洛陽的詔書內容很簡單,但越簡單,越顯示出背后的不同尋常。當然,以趙普的老謀深算,不會沒有察覺,心中也有所猜測,但仍舊沒有絲毫遲疑,義無反顧。 趙普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人雖老,但心氣猶在,若沒有機會也就罷了,然機會一旦出現,那也不會有任何猶豫,即便心里知道,洛陽那邊等著他的恐怕是一件麻煩事。 老眼稍顯迷離地望著運河之景,趙普忽然想起了王樸,客船行駛的運河,可是幾經修復,但動作最大的,還得是當年王樸主政淮南之時。 那個時候,王樸除了安撫淮南百姓,發展生產之外,大部分心思都花在水害、溝渠的治理上了,除了洪澤工程與龜山運河,這邗溝的修復也是一大亮點功績,至今淮南百姓仍舊得享裨益。 對王樸,趙普還是比較佩服的,個人為政為臣風格強烈,并且發揮到了極致,也深受劉皇帝信任。但是,趙普還是自詡要勝過王樸,畢竟,王樸也就留名一道,而他趙普卻是留名天下,為相二十載,在歷代開國之初,有多少人能做到? 而在關鍵時刻,遇到大難題了,劉皇帝想到的,還是他趙普。唯一值得遺憾的是,他晚生了十年,出道也晚了,否則二十四功臣,必有他趙普一席之地,而不是如今區區一個潯陽侯。 當初劉皇帝本是打算封公的,但顧慮時移世易,又存在一點打壓心思,再加上趙普的主動推辭,這才賜了個一等侯爵。 “我若是死了,陛下應該會追贈一個公爵吧……”想得入神,趙普腦海中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思及此,趙普不由笑了笑,也自覺有些著相了。 自開寶年后,能徒以文治之功封爵的,可謂鳳毛麟角,寥寥無幾,而他趙普則是毫無疑問的第一人,時代不同,待遇也不同,但歷史地位早已板上釘釘,當然,要是能更進一步是更好的。 “來人!”嘆了口氣,趙普朝外喚了一聲。 立刻有侍候的仆人入內聽吩咐,趙普問:“什么時候到山陽?” “約有半日的功夫,傍晚當至!”仆人答道。 “到山陽下船歇息一夜!”聞言,趙普點了點頭,吩咐道。 “是!” 哪怕急切欲歸,到了山陽,也得停一停,畢竟他的長子趙承宗如今正是楚州知州,這還是在他罷相之前安排的。 雖然距離江陰不算太遠,平日里也常有書信往來,但既然路過了,總需要見個面,看望一番,問問情況,也見見媳婦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