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57節
“你這個洛陽府,是怎么做的,連手下人都教育不好?”鄭緒被斬,劉皇帝又把矛頭轉向履任不足半年的呂蒙正。 呂蒙正一張臉緊繃著,應道:“臣有失察失教之罪,請陛下治罪!” “罰俸半年,以觀后效!” “謝陛下!” 第263章 議點正事 “好了,閑事扯完了,說點正事吧!”殺了一個蠹蟲,劉皇帝心情似乎更加愉悅了,嘴角已然帶上了幾分笑意,手一擺,沖眾臣道。 洛陽府判官,可以說是府尹以下第一人,至少在洛陽府體制內,權力很重,從四品的級別,也算是高官重臣了,畢竟連當初的權相趙普其最高品銜也才是從二品的尚書左仆射。 但劉皇帝當殿殺了個四品大員,在他嘴里,只是一件閑事,仿佛只是殺了只雞罷了。當然,也確實如此,這不,滿朝的猴子們,都驚懼不已。 雖然鄭緒的罪過絕不只是奢侈無度,但劉皇帝別的不提,恰恰拿捏這并不致死的事情處置了他,其中的警示意義十分重大,很多朝臣都下意識地自我審視,反省己身與己家。日后,還得繼續收斂啊,皇帝雖然老邁了,但他手中的刀卻依舊鋒利,天子劍當真是世間最無情也最銳利的劍了。 “日頭已高,有什么事,都奏上來吧!”見不少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劉皇帝再度發話了。 聞言,一名大臣從朝列中站出來,去年由湖廣轉運使調任禮部尚書的張去華。今春又迎來三年一度的會考,而張去華就是貢舉總監,學士李沆二度作為監考。 張去華也是開寶時代中涌現出的名臣之一,還是狀元出身,就在趙匡義那一屆,才壓群士,獨摘桂冠。二十多年過去了,老狀元還是風度翩翩的,也完成了由學士到官僚的蛻變。 “啟稟陛下!在劉皇帝注視下,張去華手捧章程,敬呈道:“今科會考,試卷審閱已畢,根據成績,臣等草擬取士名單,共計172人,其中進士科43人,明經科15人,算科29人,律法科31人,史科9人,醫科14人,農科18人,工科13人,請陛下御覽!” “呈上!”劉皇帝簡單地一抬手。 喦脫立刻躡步而下,從張去華手中接過名單,恭敬地呈與劉皇帝。劉皇帝翻開,雖只是瀏覽,動作也很慢,顯得有那么些遲鈍。 過了一會兒,放下名單,輕聲道:“這個寇準,朕似乎聽說過,還未開考前,便與人在永定樓上辯論,辯的還是西征之弊,年輕氣盛啊……” 有些疑惑,那么多人,劉皇帝獨獨提到一個區區寇準,莫非是因為西征之事?去年魏王劉旻率軍擊敗黑汗大軍,殺其大汗,幾滅其國,收復碎葉,自從消息傳來后,朝廷這邊針對西征事,又再起爭論了,大部分人認為,都持反對意見,覺得勞師遠征,代價太高,而收益太低,即便從黑汗國內攫取了大筆財富,但于西征的耗費而言,也根本彌補不了虧空。 如今,既已收復碎葉,恢復西極,就當適可而止。何況,安西于大漢而言,最大的好處,便在于絲綢之路這條東西方陸地交流通道,若是長期處于戰亂狀態,那就是放棄最大的利益,舍本逐末了…… 而剩下的人中,也基本持保守態度,至于明確表示支持繼續西征的,幾乎沒有,包括那些習慣于揣摩聽從劉皇帝心思的人,也都一時緘默。 朝堂上的激烈討論,也擴散到了民間,像寇準這一批科考士子就參與到其中,同樣分為兩派,寇準雖然年輕,卻不像其他人那般血氣方剛,暢想著開疆拓土的功績,而是堅定務實的反對派,與人爭得是面紅耳赤,差點動手,甚至作為京城輿情被皇城司上報給劉皇帝。 心中揣測著,張去華嘴上則介紹道:“陛下,寇準字平仲,華州下邽人,年二十四,才智超群,通曉《春秋》,參考前曾于下邽縣任計吏,賦役審定,從無疏漏……” 聽得出來,張去華對這個寇準很欣賞,十分看好。不過,沒等他說完就被劉皇帝打斷了:“朕是問你寇準的生平履歷嗎?” 一句話讓張去華噎得不行,但面對脾氣越發古怪的劉皇帝,他也不敢表現出任何委屈與怨艾,只是拱手一禮,不作話了。 劉皇帝則又瞧了瞧名單,忽然笑道:“今科取士結果不錯,醫農工科人數較往年持續上升,這是個好趨勢??!朕過去一直在強調,大漢不只需要會做文章、理俗務的官員,醫農工這些技術官吏,同樣需要。否則,不知農工,不重醫商,不善算法,朕也不認為這樣的官員能做好事,治好民。大漢,還是需要更多能做事、會做事的職吏!” “陛下圣明!”劉皇帝的老生常談,殿中的群臣們早已習慣,不約而同,齊聲恭維。 劉皇帝嘆了口氣,看向太子劉旸,喚道:“太子!” “臣在!”劉旸立刻出列拜道,臉色要多嚴肅,有多嚴肅。 “這一科,殿試考評,就由你與張卿等人cao持吧,朕就不欽點了!”劉皇帝吩咐道:“過去,一直有流言,說大漢會考三甲之評定,不看人才干學識,只憑朕之觀感喜好。甚至有狀元不如探花的說法,今年,朕把此事交給你與眾卿共同考評推議,澄清以下此類說法!” “是!”劉旸應道。 退入列中,劉旸心中暗自琢磨著劉皇帝的用意,這是要看自己會不會借機收攬人才,培植勢力?看起來不像,他選人,基本都是持一顆公心,向來量才錄用,過去劉皇帝也是支持的。 那又是為了什么?不得不說,在劉皇帝的壓迫下,他的臣子們,似乎都患上疑心病,遇事都忍不住多思多慮,而太子劉旸的壓力是最大的。符后駕崩給朝廷帶來的影響,正在潛移默化中發酵著。 “陛下,今科武舉取士,亦考核完畢,暫擬五十二人,請陛下御覽!”新任的樞密使潘美,也出列呈稟。 對此,過場式地看過兩眼,劉皇帝便指示道:“朕無意見,武舉入士者,一切依制而行,由樞密院處置,放榜與文科會考一起公布!” “是!” 對武舉,不是劉皇帝不重視,而是經過多年的發展,武舉終究還是成為了軍隊體系內部自己玩的事情。參考的武士,基本都是軍中的中下層軍官及優秀士兵,或者就是勛貴、將門子弟,尋常百姓,基本連參考的機會都沒有,即便有,也難爭得過那些有從軍經驗抑或家學淵源的上層人士。 這是軍隊系統的特殊性決定的,強大的局限性,也讓文武并舉的構想落空,與更加開放,機會更多的文舉相比,武舉的發展,終究是有個上限的。 但能做到今日這樣的地步,已經是劉皇帝多年嘗試努力的結果了,至少在軍隊內部,給了那些中下層官兵一個上升的通道,即便這個通道依舊狹窄擁塞,且障礙重重,但至少存在,至少還有希望與機會,尤其在這開國初期,劉皇帝還在,政治還算清明,國家的各項制度基本都還能維持一個良性運轉的環境下。 “陛下,這兩日,有不少波斯商人上府衙求告,提出要求,希望朝廷能夠制止西征軍在安西搗毀寺廟、殺害信徒的政策……”適才被劉皇帝敲打了一下的呂蒙正也站出來,奏稟一事。 “還有此事?”劉皇帝聞言,來了點興趣,只是,不知指的是波斯商人請求這件事,還是西征軍在安西的政策。 呂蒙正答道:“上告的波斯人,都是伊斯蘭教徒,他們對西征軍在安西的作為,十分不滿!” “不滿?”劉皇帝老眉頓時挑了起來,人也增加了幾分精神,冷笑道:“大漢的政策,需要考慮這些番人的意見嗎?簡直狂妄!” “洛陽府,即刻將這些狂妄無知,大膽犯上的波斯人抓起來,投入刑徒營,讓他們到大漢的礦山中去禮拜吧!”劉皇帝吩咐道。 “是!”呂蒙正應道。 “朕聽說,大漢境內,也有一些伊斯蘭教徒,修建了一些他們禮拜寺?”劉皇帝又提起一事:“似乎,洛陽城內就有吧!廣州似乎也有!” “正是!”呂蒙正應道。 “拆了!”劉皇帝語氣淡漠:“頒告天下道州,取締伊斯蘭教,境內一切伊斯蘭廟宇、建筑,悉數拆除,所有教職人員,全部抓捕驅趕,禁止他們傳教,大漢,可不信他們的穆罕默德,也容不得此類猖獗!” 原本,劉皇帝還沒想到在東西交流過程中傳過來的伊斯蘭,廣州那邊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個“教區”,這些本就是劉皇帝不滿意的。 連佛道都被他炮制得那般低眉順眼,何況這難以馴化的伊斯蘭,此番正好撞上來,波斯人的請求,非但沒有制止安西的政策,反而招致大漢國內更嚴厲、更廣泛的打壓。 劉皇帝金口一開,事情就徹底定性定論了! 第264章 “猴子”的反應 一場早朝,終于在劉皇帝疲倦之后宣布結束,劉皇帝看起來倒是很盡興的樣子,但與會的大臣們,大多倍感煎熬。他們這些人,都是當世人杰,但寧愿整日窩在署衙中勤懇做事,也不愿意直面如今的劉皇帝。 那已經不是人,僅僅是皇帝了,但他們可都是凡人,rou體凡胎的。與劉皇帝交流,就怕他突然拋出個讓人為難的問題,他的腦回路已經變得有些特殊了,關注點與反應也總是稀奇古怪,往往讓人無所適從。 即便是那些看起來開懷的笑容里,也仿佛藏著一把刀,一個應對不好,丟官罷職倒是小事,丟了性命,就太無辜了。雖然劉皇帝一直到如今,并沒有大肆殺戮,無罪加誅,但架不住臣子們害怕啊,那幾乎是一種身體本能的恐懼,就像蛟蛇遇到了真龍,有天然的血脈壓制。 像這種朝會,感覺其實還好,畢竟這么多人,煎熬也是大家伙一起受著,最怕的還是單獨面圣奏事,在那富麗堂皇而又空曠陰冷的殿宇中,那場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栗。 嚇人??!這大概是朝會結束后,大多數朝臣的心聲。紫宸殿前的血跡,還未清理,溫暖和煦的春日照耀下,實在有些觸目驚心。 有不少人都住步觀看,然后膽戰心驚地繞行而過,停留最久的,還是洛陽府尹呂蒙正,他的表情也最為復雜。 雖然履任不久,對于鄭緒這個洛陽府的左膀右臂,呂蒙正實則還是很滿意的,其人也是刀筆出身,律法嫻熟,對于案件審理、案情判斷一直很有一套,是個比較能干的官吏。 至于其生活作風,呂蒙正也有所耳聞,同樣不喜,他少時貧寒,富貴成名之后,也一直是樸素治家,自然對這些貪好享受者沒有好印象,但是,他性情寬容,做不到像當初的王樸那般近乎苛刻地嚴于律人。 一般而言,只要不耽誤公事,呂蒙正也不會強求,至多提醒一二罷了。只不過,對于鄭緒的奢侈無度,他還是小看了,更沒想到,竟然傳到劉皇帝耳朵里,甚至因此丟了性命。 事實上,適才在殿上,呂蒙正一度打算替鄭緒求情的,他認為罪不致死,免官降職都可,實在不至于要了人家腦袋。只是,在劉皇帝生冷的目光下,敢說話的呂蒙正還是慫了…… 這件事情,對呂蒙正的震動還是比較大的,至少在他看來,對于下屬的教育與勸導還得更上心,對于府衙的官吏們,也要加強管理約束,不是只做好己身就可以的。 同時,有些事情,也不能再畏首畏尾了。當了半年的洛陽府尹,呂蒙正感觸還是比較深的,這與在刑部之時,天差地別。 洛陽府是首善之區,治下上百萬民,作為主官,可謂是威風八面,大權在握了。但是,要想做成什么事,可真是一點也不容易。 京城之內,隨便遇到什么人,都可能與當朝權貴們沾親帶故,半年的時間內,呂蒙正碰到的最多的事,恰恰是人情關系,不停地找上門來,讓呂蒙正不勝其擾,但很多時候,又不得不多層顧慮。 呂蒙正性情溫和,度量寬容,這是為人所稱道的,但在劉皇帝眼中,也體現出一種軟弱性。這在呂蒙正為官做事的過程中,已經有所表現了,而劉皇帝用他,可不是讓他去與人為善的。 而呂蒙正自己,也不是一點察覺都沒有,此番紫宸殿上的敲打,終究讓他醒悟了幾分,也警惕了許多。 洛陽府位高權重,官是不好做,事也不好做,但劉皇帝不會考慮這些,適才殿中也再度提到,他要的是能做事的官員。 其他人聽了是什么感觸不得而知,但正敏感著的呂蒙正卻覺得這就是在提醒自己。呂蒙正也清楚,他這個洛陽府尹是劉皇帝強行扶上馬的,朝野矚目,當初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與反對,上上下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盯著,拿他的把柄,揭他的短,想把他拉下馬來。 因為鄭緒之事,若不是劉皇帝直接給了一個“罰俸半年”的處置,定然會有言官趁機彈劾。根基薄弱的呂蒙正,真正的依靠,只是劉皇帝。 而若是達不到劉皇帝要求,做得讓劉皇帝不滿意,那么這個官位也坐不穩。甚至于性命安危都有危險,畢竟,大漢可沒有刑不上大夫之說,官僚們也都無法真正心安理得地當他的官。 在大漢,官場可是險惡異常的,權力斗爭的殘酷,也不是表面上呈現的那般和諧溫和。真遇到事了,說殺頭就殺頭,就在眼前,鄭緒的血可還沒干呢。 當年盧多遜是何等位高權重,一朝下獄,人死道消,聲名盡毀,還牽連家人受累流放。幾年前的西北大案,多少官員被拿下重辦,多少人頭滾滾,至今仍是歷歷在目。當初帶隊去盧多遜家查抄的人,可正是他呂蒙正。 思及這些,即便心態很穩的呂蒙正也不免多了幾分緊迫感。雖然他自認,遠不至那種地步,但足以引以為戒。 呂蒙正如今圣眷正隆,但當初盧多遜又何嘗不是,與劉皇帝“君臣相宜、心心相印”的大臣中,可就有盧多遜。 “呂府尹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趙匡義的聲音從后傳了過來,讓呂蒙正猛然驚醒。 回身正看到趙匡義那笑瞇瞇的模樣,呂蒙正拱手道:“趙相!” 呂蒙正也清楚,趙匡義是個厲害的角色,當初反對他接任洛陽府的,就有他,因此,也陪著幾分謹慎小心。 趙匡義打量了呂蒙正兩眼,滿臉的和煦,指著殿臺下腥紅依舊的血跡,問道:“逗留不去,莫非在為那鄭緒可惜”? 呂蒙正頓時心頭一緊,面上卻保持著從容:“人既已死,略盡同僚之誼罷了。鄭緒其身不正,致有此禍,只當引以為戒,又何足惜之!” 聞言,趙匡義輕笑了兩聲,道:“呂府尹果真是質厚德寬之人,難怪陛下說你是純臣,有宰相之度量!” 聞言,呂蒙正立刻肅容道:“陛下之過譽,呂某愧不敢當!陛下差遣,還需執行,恕下官告辭!” “應該的!”趙匡義笑了笑,手一伸:“請便!” 待呂蒙正走遠了后,趙匡義方才默默感慨了下,若論度量,他還真不遠如此人。 呂蒙正出宮,回到府衙,立刻便著手安排兩件事,其一,自然是執行劉皇帝的詔旨,抓捕那些上告的波斯商賈,以及拆毀禮拜寺。 動作很快,堪稱雷厲風行,而與安西那般情況不同的是,在大漢腹地,那些伊斯蘭教徒可不敢猖狂,雖然憤懣不已,卻也不敢反抗,只能痛苦流涕地看著寄托著他們信仰的寺廟被搗毀,大漢的差役在針對這些異邦來人執法是,那可是敢殺人的…… 至于第二件事,則是呂蒙正讓人打造了一塊木牌,掛在門前,上書“公事請走府衙,私情謝絕上門”,以表心跡。 同時,對一些拖延時日的事務,也開始從速辦理,于是洛陽城內,又抓了一些人,判了一些事,府衙上下,自府尹以下,行政效率大大提高,一時間所有人都變得認真負責起來。 也不敢不盡力,且不提態度一臉決然、神情緊張兮兮的呂知府,看看鄭判官的下場就知道了,上一次朝,人沒了,敢不警醒? 而西京的上層社會中,又掀起了一場去浮華、禁奢侈的運動,至于能堅持多久,則視情況而定了,怎么著也得等劉皇帝的注意力轉移了再看。 至于徹底的禁止,顯然是不可能的,都什么年代了,還要堅持樸素,那大漢那么豐富的物產,豈不白白浪費了。 大伙當年那么辛苦,還不是為了如今的滋潤,口號嘛,喊喊即可,總得響應皇帝的號召,至于私下里,同樣跟皇帝學就是了…… 只要不像那鄭緒一般,連擦屁股都要人幫忙,不就行了? 第265章 憂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