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46節
“陛下,若以能干,王玄真執掌武德司,綽綽有余!”李崇矩道。 “武德使的選任,可不只是能力!”劉皇帝淡淡道:“一個王寅武,還不足以汲取教訓嗎?” 聽劉皇帝這樣的回應,李崇矩心跳頓時加快了,后悔的情緒不斷滋生,開始懷疑舉薦王玄真,究竟是對對是錯。 不過,劉皇帝接下來的話,打消了李崇矩的忐忑:“然而,王玄真其人,朕多少還是有些了解,能力、才干、見識,都不俗,西北差事,雖難稱盡善盡美,卻也做到他力所能及。比起他那個叔叔,此人要更識大體,更加聰明!就他吧!” 此言落,李崇矩這才大松一口氣,拜道:“謝陛下!” “起來吧!”看他仍舊跪著,劉皇帝語氣也變得溫和了些:“老腿可不適合久跪,你算是解脫了,回去頤養天年吧!不過,有時間,還是多進宮,陪朕聊聊天,喝喝酒!” “是!老臣告退!”李崇矩緩慢起身,再度一禮。 望著李崇矩緩緩退去的身影,一直到消失在視野,劉皇帝還盯著殿門,久久不語。良久,劉皇帝悠悠嘆道:“守則這一去,恐怕不會愿意再多來見朕了!” 見劉皇帝竟然表露出低落的情緒,劉旸不禁訝然,正欲勸說,卻聽劉皇帝哂笑著道來:“你看,有的人貪戀權位,恨不能永遠把持權柄;有的人卻棄之敝履,想要遠離廟堂,避之江湖。 有的人想削尖了腦袋,想湊到朕身邊,像蒼蠅遇見屎一般,盤旋不去;有的人去畏如蛇蝎,把我看作噬人猛獸,一心遠離,只求自保,生怕沒個晚年善終……” 劉皇帝這番比喻,顯得有些粗俗,在劉旸看來十分不恰當,但是,也充分表明了此時劉皇帝心態。李崇矩的請辭,他心里顯然是不怎么痛快的。 想了想,劉旸還是勸道:“只能說,人各有志吧!不過,兒相信,李公對爹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即便年高體弱,但有所命,也能一往無前!” 聽其言,劉皇帝瞥了劉旸兩眼,微微一笑:“李守則,我是了解的,你卻也不必如此為他說話!你記住,將來若有事,他還活著的話,不論年事多高,仍可倚重!我用他,他心懷忐忑,換作是你,他心中的負擔或許會小些……” 第239章 禁轎 “站著做甚,坐下吧!”殿內,父子獨處,劉皇帝沖劉旸道。 “是!”劉旸拱手示意,提袍落座。 看著一舉一動規規矩矩的太子,劉皇帝沉吟了下,悠悠說道:“我聽說,近兩年來,東京出現了一股乘坐軟轎、肩輿的風氣,稍微有點權力地位的官吏,都好此道。不只官場,民間也是一般,出行乘轎,蔚然成風。甚至,有的人在攀比,誰的轎子更華麗,制作更精細,造價更高昂,有無此事!” 聽劉皇帝提起這樣一樁事,劉旸愣了下,方才點頭道:“確有此事。不過,肩輿出行,自古有之,朝廷也未禁止,也是近幾年,方才盛行?!?/br> “你就沒從中發現什么問題?”劉皇帝淡淡道。 劉旸頓時留了心,拱手應道:“請爹示下!” 劉皇帝語氣有些冷:“依我看來,喜歡乘轎的人,都是懶人,都是墮落的開始,他們喜歡有人捧著、抬著是嗎?如此才能顯示出權力、身份、地位?顯得他們高人一等? 即便不提這些,一頂轎子出行,至少也需兩人,更別提那些四抬、八抬大轎。我聽說,劉曙就搞了一個頂十六人抬的華輿,再加上隨從護衛,出行便是數十人扈從規模。 放大到整個東京,整個大漢,因乘轎一事,這其中又浪費了多少人力,你可有想過?這么多人,若是用到生產上,又能創造多少糧食、物產,產生多少價值,你可能考慮過?這么多人力,如此白白浪費,就不覺可惜?”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旸的表情也逐漸嚴肅起來,稍加思忖,不得不承認,劉皇帝所言,還是十分有道理的。再加上,近來朝廷施政,本就開始重視鼓勵農桑、擴大生產,同時盡量努力減少控制城市人口。 而一個乘轎的習慣,平日里習以為常的事情,經過劉皇帝這么一說,卻也反應出在人力上的浪費,這一點,確實是劉旸所忽略的。 劉皇帝則繼續道:“大漢文明,源遠流長,文化璀璨,但有些東西,在我看來,就是糟粕,比如這肩輿文化,就該摒棄,就該將之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兒慚愧!”劉旸起身,表示道,而后習慣性地順著他的思路問道:“以爹之見,此風當如何整治?” “自今以后,大漢禁止官民乘轎!”劉皇帝語氣有些嚴厲道:“若犯,不論是誰,一律貶進刑徒營!用幾人抬,就勞作幾年!” 聽劉皇帝意見,劉旸遲疑了下,道:“只是,有些老臣,年事已高,若無肩輿轎乘,只怕出行上會有困難,對此,是否能有額外開恩?” 瞥了劉旸一下,劉皇帝冷冷道:“難道就不能乘車?馬車、驢車、牛車,難道不能提供出行便利?那些年輕力壯的文武們,連馬都不會騎了?” “是!”劉旸頭低了下,稍加思索,又道:“然而有些地方,通行受限,卻非車輛所能及,非人力不可……” “倘若有這樣的地方,青壯年就沒有腿嗎?走不了嗎?年老者,去那等地方做甚?平民百姓,誰舍得乘轎,誰又有那個條件乘轎子,即便遇到傷病等緊急情況,推車、板車,哪怕靠人背負,多少出行辦法,需要轎子這光鮮無用之物嗎?”劉皇帝語氣已然帶上幾分惱火,斥道: “你不要再和我糾結那些細枝末節,總之,我不想再看到、聽到,有好手好腳者,乘轎出行!發現一例,懲治一例,貴族官吏觸犯,罪加一等!此事,你親自督辦!” “遵命!”聞言,劉旸不由苦笑,無奈應道。他又不是反對此意見,只不過想多討論討論,考慮得全面些罷了。 “還有!”劉皇帝想到了什么,沖侍立在旁的喦脫道:“你吩咐下去,把宮中那些步攆、肩輿,都給朕燒了!禁轎之事情,就從朕開始,從宮廷開始!” “是!”對于劉皇帝命令,喦脫自然不敢有任何質疑,不加遲疑應道。 但是劉旸,卻不禁勸道:“爹,您以身作則,兒欽佩。只是,把步攆都毀了,卻有不便之處。兒以為,天下臣民都可禁止乘轎,但天子不同,還請三思!” “三思什么?”劉皇帝駁斥道:“莫非,你也以為,朕這雙腿,走不動道了?” 劉旸一驚,趕忙道:“兒絕無此意!” “就這樣!”劉皇帝不耐煩地一擺手:“立國幾十年,當真是什么情況都冒出來了!我告訴你,對于有些事情,有些風氣,我就是看不慣,就該取締禁止,就該嚴厲懲戒!” “是!” 答應的同時,劉旸心中默默嘆息,劉皇帝這兩年的變化,當真是越來越明顯了。剛愎乃至驕橫,不容置疑。雖然大放權力,但他自己所堅持的想法與意見,也容不得別人說三道四。 就拿乘轎之風來說,劉旸也覺得有道理,可以設禁,但是劉皇帝表現出的那種嚴厲與粗暴,卻讓人心涼。 “啟稟官家,徐王求見!”內侍的通稟,緩解了父子倆之間的少許尷尬。 等胖乎乎的劉承赟進殿之時,氣氛已然恢復了融洽。劉承赟御前拜見:“不知陛下召臣,有何示諭?” 看著徐王,劉皇帝也不啰嗦,直接吩咐道:“正有一事,需赟哥幫忙動動腦筋!” “陛下勿作此言,但請示下!”劉承赟立刻表態道,恭敬姿態十足。 劉皇帝不在意這些的樣子,道:“漠北契丹那般,再度遣使南來求和,朕基本同意,準備擇一女遠赴漠北,嫁給契丹王耶律隆緒。 不過,你也知道,朕膝下諸女,年紀都不合適,且都已經許人,因此,只能從宗室之女中,選一合適之人。 你是掌管宗正的,對各家情況比較了解,可有建議?” 劉承赟一聽這話,便明白劉皇帝的意思了。雖然劉皇帝說的是實情,他最小的女兒是七公主隆慶公主劉蕙,如今也二十二歲了,且嫁給了慕容承泰之子,甚至已經產子。 但是,即便有年紀合適的未許人的,以劉皇帝的脾性,也不會舍得遠嫁異域。這種帶有“和親”性質的政治聯姻,還得從宗室之女中挑選,而以大漢宗室如今的情況來看,年紀合適的,大概就是親王劉煦的長女劉霏。 劉霏生于開寶七年,如今二八未滿,雖然比耶律隆緒大了點,但歲數正相合。不過,劉承赟可不敢作此議論,思來想去,也只能從宗室旁支中選了。 這也是有先例的,高麗王王伷的王妃,就是他劉承赟的女兒。思索一陣,劉承赟試探著道:“陛下,臣弟劉承錫家有一女劉琳,年方十八,尚未許人,姿貌端莊,您以為如何?” “劉承錫……”劉皇帝還想了想,方才記起是哪個:“他如今是什么情況?” 劉承赟道:“陛下,當年,劉承錫因夏州黨項民亂之事,被奪了知州之職,貶為庶人,如今只是布衣平民!” 聽劉承赟這么一說,劉皇帝回味過來,看著他,意味深長地道:“赟哥,這也是用心良苦了??!” “臣汗顏!”見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劉承赟憨厚一笑。 “可!”劉皇帝也沒有多考慮,便答應道:“劉琳遠嫁,于國有功,至于劉承錫嘛,可以起復,由吏部考評委派!” “謝陛下!” 第240章 三郡公 瓊林苑,作為劉皇帝在東京唯一的一座離宮,平日里少不了有貴人前往,踏青游玩,消暑納涼,劉皇帝過去也多駕幸,常常一待便是十天半月。 不過,近兩年來,劉皇帝卻很少前往了,似乎已經習慣待在宮廷之內,不愿多動彈,也只有在新科會考后,舉行瓊林宴時,才會移駕。 不過,在這中秋節前,劉皇帝閑來興致,再度出宮,駕臨瓊林苑。當然,不是他一人,隨駕者,還有三名勛貴。 還不是一般的勛貴,楊業、潘美、石守信,三郡公,三將帥,老一輩的將帥碩果,這三人算是最具代表性的了,仍是軍中柱石。 過去的十年中,三公被劉皇帝“趕”到京外,潘、石二人,被安排輪戍道州,鎮守地方。楊業則要更為奔波些,從南到北,都督兵制改革,檢察結果,同時協助樞密院,搭建新國防體系,基本上,把大漢各道州跑了個遍,在諸邊待得尤久。 大概是想他們了,趁著今年中秋佳節,劉皇帝下詔,將三人一并召回,準備歡度中秋。當然,更為重要的是,三人在京城的影響,已經得到了消除,可以放回中央任用。 對于這三人,劉皇帝的態度是肯定的,帝國也還有諸多需要倚仗之處,外放十年之久,從各方面而言,都到了還朝之時。 金明池的風光,一年四季都堪稱秀麗,尤以秋時最盛,和風熏人,遍地黃花。三郡公歸來,雖然不像過去一般凱旋載功,但也頗有苦勞,因而也照常跟著劉皇帝一道,享受瓊林苑的一條龍服務。 秋意醉人,碧草地上,劉皇帝與楊業幾人比試射箭,這是日常保留項目,比起騎馬,射藝明顯要安全些。 弦顫聲,破空聲,扎靶聲,聲聲不絕,隨著一箭入紅心,引得一片喝彩。石守信在旁,放下手中雕弓,恭維道:“陛下神射,是越發精進了!” 聞言,劉皇帝哈哈一笑:“練了幾十年了,射中靶心,還得靠運氣。朕這眼神也不大好了,箭靶就在遠端,只見得影子輪廓,模糊不清,談何神射,又談何精進。石卿啊,你這是在取笑朕啊……” “臣不敢!”石守信一臉小心地應道。大概是離京久了,不知道劉皇帝脾性到底變得如何,是否如傳聞中那般可怕,因此都顯得有些謹慎,謹慎到壓抑。 “與朕相比,你們幾人的手上功夫,倒是不減當年??!”劉皇帝心情看起來不錯,做出自認溫和的表情,指著遠處的幾個箭靶道。 潘美與楊業也湊了過來,聞言,潘美笑道:“陛下教誨,臣等時時牢記心中,這創業吃飯的本事,不敢荒廢,時時勤練!” 劉皇帝點點頭,有些感慨道:“是??!你們若是荒廢懈怠了,那可是朝廷莫大的損失!都是朝廷頂梁,國家柱石,朝廷仰仗你們的地方還很多,可別過早馬放南山??!” “多謝陛下信重!”三人互相看了看,一齊拜道。 邊上設有休息區,練完箭,君臣幾人落座,宮娥伺候瓜果點心。不得不說,劉皇帝的日子,多少還是有些享受的。 正逢秋時,河東的白社梨,河中的紅棗、五味子,襄州的橘子,懷州的寒食杏仁,天南海北,四方特產,應有盡有。當然,循規矩,這些地方特產,都是需要宮中出錢采買的,只是,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做到哪一步,則另說,但至少有這么個規矩在,以免有的地方官,借上貢之名,肆意盤剝地方,既害民,還敗壞皇室的名聲。 君臣對飲,溫酒能暖身,但這氣氛,多少有些壓抑,終究難以回到當初那般的和諧融洽,即便是楊業,也畢恭畢敬,拘束地緊。 閑談幾句,見他們這般反應,劉皇帝也漸覺無趣,他近來,總有這樣的感覺,這些功臣故舊,似乎在不斷地疏遠他這個皇帝。這讓劉皇帝心中很是不快,但是,又不能苛責什么,畢竟這樣的敬畏臣服,不正是當初他想要得到的嗎? 只能說,一個年紀,一個階段,一種心態。 大概覺得這樣的談話沒滋沒味的,年紀大了,話也多了,開始抱怨起來:“朕近來,越覺功臣凋零,故人遠去,不勝凄零。你們這些人,陪朕篳路藍縷,櫛風沐雨,歷盡千辛萬苦,方才創立江山,當初君臣相宜,心心相印。 怎么老了,一個個卻都想著離朕遠去,與朕疏遠!前日,李崇矩又向朕請辭了,他才六十一,就覺遲暮,朕本想讓他再為朝廷多做些事,為朕多分憂,可惜其志甚堅,也不好勸,只能同意,全一份君臣情誼……” 聽老皇帝像怨婦一般,在那里嘮嘮叨叨,不知道要表達什么,楊業三人面面相覷,但都下意識地揣摩起劉皇帝的用意來。 潘美想了想,以一種試探的語氣說道:“陛下,臣等也確實年邁,或許也到歸養的時候了!” 一聽這話,劉皇帝頓時面露惱怒,對潘美斥責道:“潘仲詢啊潘仲詢,你莫不是以為,朕說這番話,是要讓你們請辭嗎?朕就這般容不得人?你們就這般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就這么怕朕老年昏聵,把朕當那噬人的惡虎?” “陛下,臣不敢,臣萬無此意??!”劉皇帝的誅心之言說得痛快,潘美可慌了神,直接跪在席位上,叩頭道:“請陛下恕罪!” 一旁,楊業與石守信也覺心驚,放下手中酒杯,屏氣凝神,低眉順眼。 見三人表現,劉皇帝愣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也覺自己有些反應過激了,但溫和的表情是想裝也裝不出來了。 看著幾乎五體投地的潘美,心中仍舊不是滋味,良久,擺了擺手,道:“起來吧!你這是做甚?今日是我們君臣相聚,一敘情誼,本欲暢所欲言……” “謝陛下!”潘美這才起身,但額頭已然冒出了冷汗,秋風一吹,甚涼,頭腦也更清晰,應付起來也更加小心。 即便劉皇帝想方設法要把氣氛活躍起來,但都是無用功,這三郡公,恭敬得讓他別扭極了。嘗試未果,劉皇帝也就放棄了,他是明白了,這些功臣故舊啊,與他之間的距離,確實是越來越遠了。 即使楊業,當年是多么親近,如今,也變得生疏了,那恭敬謹慎的姿態,讓劉皇帝無奈極了。劉皇帝是個習慣反思的人,但在這方面,他也實在反省不出,自己有什么問題…… “好了,想和你們吃吃酒,敘敘話,都這么沒滋沒味的,今日就到這兒吧!”劉皇帝意興闌珊地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