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45節
從皇帝到官僚,往往只看得到城市的繁榮,卻總是忽略農民的貧苦,并且也習慣了向他們索取,當然用壓榨要更合適些。 而過去的這些年,城鎮士民,之所以能過得那般滋潤,也是建立在朝廷想方設法提供充足的價格低廉物資的基礎上。 此前,朝廷痛下決心,推動物價上漲,也是因為終于發覺了其中的問題,感受到了供養那么多城鎮居民的壓力,通過此法,施恩農民,緩解過去大造銅錢帶來的幣值問題,同時也有趕人的想法在里邊。 對于絕大多數在城鎮中討生活的平民而言,生活成本提高,生計艱難,待不下去,回農村便成了一條出路。 在朝廷的勉力維持下,轟轟烈烈的價格闖關,基本算是成功了,但是時間尚短,具體效果如何,還有待檢驗。 不過,有些問題,已然顯露出來了。就眼下看來,趕人的目的并未達成,以東京為例,生活成本的提高給絕大多數士民帶來的生計上的難題,但是,因此而逃離京城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對于在城市中待久了的人,想要讓他們重回鄉里,從地里刨食,顯然也不那么容易。且不論如何,在城市中,機會更多,賺錢更多,也是不爭的事實。 至于物價的提高,也只是生活水平下降罷了,而城市的繁榮,也不是鄉野農間能夠比擬的,這種差距,也能讓許多人忍受城市中的貧苦。 而大漢百姓們的忍耐能力,從來都是驚人的,不只是農民,城市中的那些士民、商賈及手工業者,也是如此。 但是,生活的壓力,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問題,過去的幾個月間,各地城市的治安情況明顯下降了,犯罪活動明顯增多,就是東京城,也屢發惡性案件,開封府的差役判官們,都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 同時,此前太子劉旸巡視時察覺到的貧民坊問題,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加劇了。開封府尹劉繼昌花了些力氣整治,但效果十分微弱,并且,隨著治安問題頻發,他的精力也被轉移了。 過去的幾個月,開封府受到的彈劾與責難,也增多了,劉繼昌一度壓力巨大的。所幸,由他倡議并實施的開封府“惠農新政”,終于推行開來。 這與朝廷目前重點關注的“三農”問題十分契合,而由開封府撥款,再加上東京“名流賢達”們踴躍捐資,足足籌集近三百萬貫錢,用以給開封府轄下諸縣的農民農業進行補助,同時修路、通渠、鋪橋、建水庫,也暫時分流了一批城市勞力。 有這項功績打底,朝廷中給劉繼昌站臺的人也就多了,從太子到政事堂的大佬們,對開封府的表現,都挺滿意,再加上劉繼昌的身份在那兒,他這個開封府尹的位置,坐的還算穩。 歷來,首善之區的主官都不好做,但劉繼昌自覺,他這個開封府尹,是歷任之中最難做的,遇到的問題也最多。幾十年發展積累下的矛盾,似乎都在他的任上,慢慢爆發出來了。 凡事矯枉忌諱過正,但在事實的處置上,往往都是過正的,因為只有過正了,效果才能顯著。在朝廷開始重視農業生產,關心農民問題,施政重心轉移到發展農業生產,緩解城市與農民供應需求矛盾之后,朝廷之中,又不可避免抬頭一種聲音。 有不少官員,陸續上奏,希望朝廷能打壓商業貿易,讓朝廷回到“重農抑商”的正道上來。對于這種因噎廢食,想開歷史倒車的行為,中樞自然是要打壓的。 無商不活的道理,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已然得到了充分驗證,而商稅的大筆進項,也足以堅定朝中權臣們的意志。 重農是根本的,但興商也是必要的,這也是基本國策。然而,里里外外的雜音,來自各方面不那么良好的情況,也讓朝廷紛擾不斷。 為此,在七月份,趙王劉昉攜平叛功將還朝,進行榆林平叛總結,做完定論之后,太子劉旸便召集群臣,就農與商的問題,進行了一場大討論,以此統一思想,堅定農商并重的基本國策。 治國就是這樣,矛盾不斷,問題叢生,往往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龐大的帝國,問題就更多了,但不論如何,大局還是在掌控中的,帝國的基本統治依舊是穩固的。 第237章 契丹政變 和東京城中相似,漢宮之中也是喜悅一片,各處張燈結彩,顯得隆重無比,顯然,今年中秋,是要好好慶祝一番,劉皇帝也打算與民同樂。 崇政殿的情況也是一樣,完全融入在宮廷內外的氛圍之中。殿內,劉皇帝盤腿坐在御案后,天氣漸涼了,身上穿著一件看起來未加任何修飾的袍服,精神看起來很好,臉上帶著笑意。 御前侍候著幾人,太子劉旸,武德使李崇矩,皇城使王繼恩以及理藩使蕭思溫。 自從榆林叛亂平定后,在關內坐鎮半年多的李崇矩,也終于回到東京,復命述職。在關內的那段時間,李崇矩實際上干著坐鎮后方的差事,為榆林平叛保駕護航,當然,過程中殺得是人頭滾滾,也讓很多人,見識到了老郡公的狠辣,事實上,當武德使的,又豈有真正的善人。 李崇矩在關內,究竟抓了多少人,又殺了多少人,有罪者幾人,冤屈者又有幾人,恐怕連武德司自己都難清楚,非常之時,大局為重,也顧不得那許多。 當然,李崇矩本質上并不是那種純粹的鷹犬式人物,事照做,人照殺,但完之后,難免道德負擔沉重,而過去的一年歲月,也實在辛苦,因此老郡公給人的感覺,也越發蒼老遲暮了,不復當初的矍鑠。 “差事辦得不錯,漠北如今的狀況,才像樣嘛,甚合我意!”高高在上,劉皇帝放下手中的奏報,看著蕭思溫,笑瞇瞇地道。 見劉皇帝心情不錯,在場眾人也覺輕松不少,被點到的蕭思溫,更是顧不得年邁,老腰躬下九十度,謙虛道:“陛下,臣實不敢居功,漠北之變,終究是武德、皇城兩司探事能吏的辛苦功勞,臣實不敢僭領!” “哎!蕭卿謙虛了!”聽其言,劉皇帝頓時擺擺手,道:“若無你居中協調,豈有如此效果!你的幾封書信,或許比下邊人奔波數月還有用!” “陛下謬贊了!”蕭思溫還是低調著,不敢與人爭功的樣子。 “二司探事,此番也頗盡力,有功之人,厚賞之!”劉皇帝又朝李崇矩以及王繼恩道。 “謝陛下!”二人齊齊應道。 前不久,在大漢有司的多方串連挑動下,充分發揮了攪屎棍一般的作用,在漠北契丹內部的的掀起了一起政變。這是一場以契丹宗室、貴族為主,發起的對漢族掌權大臣的反攻倒算,當然,主要就是針對以二韓為主的兩大家族,事實上,這就是一場奪權行動。 在發動政變的那些契丹貴族來說,這是撥亂反正,還政于君,同時,他們也不怕引起國家的動亂危亡,畢竟得到了大漢的許諾與支持。 雖然不滿韓德讓等漢臣掌權,但他們對韓德讓的一些政策,尤其是緩和與大漢關系的想法還是比較認同的,至少就過去十多年的發展情況來看,背靠大漢,他們這些貴族才能活得更滋潤。如今不比當年了,一味地沉浸在過去,也于國于民都非好事。 “耶律末只,耶律普寧,這二者,都是契丹宗室吧!”劉皇帝問道。 李崇矩cao著一口蒼老的聲音,答道:“回陛下,正是,耶律末只為樞密副使,有干才,平叛撫民有功,協助耶律休哥主持漠北軍事。 耶律普寧為宣徽使,此前從討室韋,功勞甚大,頗受親重……契丹此番政變,若無這二者出力,未必能成!” “那耶律休哥呢?就沒有鎮壓?”劉皇帝有些好奇道。 李崇矩搖搖頭,應道:“從始至終,耶律休哥都穩居其庭,寸步未移,任其變動,不聞不問!” “想來,耶律休哥也是知道民意不可違的道理,韓氏家族雖然可用,但比起宗室貴族的利益,就不足為道了!即便他耶律休哥功高望重,也難以彈壓整個宗室貴族的反噬!”劉皇帝淡淡道。 “陛下英明!” “二韓家族都被夷滅了?”劉皇帝又問。 王繼恩插嘴道:“回官家,二韓家族數百口,除少數人走脫,逃亡天涯之外,余者盡數被誅殺,王庭韓氏族人扈從,無一活口!” “可惜了!”聞言,劉皇帝不咸不淡地說道:“這就是數祖忘典者的下場,不離不棄,遠赴漠北,同甘共苦,但人家可不把你當自己人,屠刀舉起來之時,可不見絲毫留情!” “陛下所言甚是,二韓家族,也不過咎由自取罷了!”王繼恩答道。 當初,在遼國強盛時期,有幾大漢臣家族,其中最有名的,末過于二韓。玉田韓知古家族,幽州韓延徽家族,二家族是契丹漢化成果的象征,鼎盛之時二家幾乎分掌遼國漢臣民大權力。 而韓氏家族中,也確實是人才輩出,過去的幾十年,完全呈現出一種井噴的狀態,韓德讓能在漠北掌權,可不只他一人的能力,他的那些兄弟叔侄們,同樣是鼎力之基礎。 只是,時移世易,曾經的輝煌不再,到如今,甚至淪落到身死族滅的地步。 劉皇帝對二韓家族,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對其下場,要說感到大快人心,則沒到那個地步,要說可惜,也僅僅是嘴上說說而已。至少,二韓家族的滅亡,也有大漢在里邊推動。 事實上,他讓人往漠北傳達罷黜韓德讓的意思之后,就已經預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權力的斗爭,豈能是溫情脈脈的,尤其對游牧政權來講,不殺個血流成河,如何能夠確保勝利果實。 “陛下,如今契丹主再度遣使南下,意圖與大漢修和!”劉旸也開口了,匯報他了解的消息。 “哦?”劉皇帝微笑道:“此一回,何人為使?” 劉旸道:“據報,乃是皮室軍將領,蕭排押!” “蕭排押?”劉皇帝目光頓時轉向蕭思溫,問道:“蕭卿,此人當與你是同族吧!” 蕭思溫稟道:“回陛下,契丹蕭氏,基本為國舅部人,與臣確屬同宗。這蕭排押,臣有耳聞,乃是蕭撻凜長子!” 聞言,劉皇帝也反應過來,扭頭看向劉旸:“韓德讓及蕭撻凜,還在京中吧!” “仍在,未得詔旨,不敢放行!”劉旸答道。 嘴角上揚,劉皇帝道:“如今,漠北韓氏滅亡了,不知這韓德讓又當何去何從?” 劉旸聞聲色動,他可知道劉皇帝對韓德讓的看重,想了想,道:“陛下,韓德讓家族覆滅,現在就有如孤魂野鬼,無處安身,且與契丹有家族血仇,此時招攬,可放心使用,大漢得一干臣??!” “放心?以韓德讓的才智,看不出漠北變亂背后的手腳?”劉皇帝聞言,冷冷一笑,想了想,悠悠然道:“殺了韓德讓,如何?” 第238章 二度卸任 “此事,你去辦!”劉皇帝目光冷淡地看向王繼恩,聲音很平靜:“斬草,自當除根吧!” “是!小的立刻去辦!”王繼恩不由得打了個激靈,立刻應道。 “至于那蕭撻凜嘛,就不與之計較了,可留其一命!”劉皇帝又轉向蕭思溫,臉上也流露出少許笑意:“至少,也要給蕭卿一個面子嘛!” “陛下抬舉了,臣不敢當!”聽這話,蕭思溫有少許的尷尬,略顯局促地應道。 在場的幾人,大概就屬蕭思溫最為尷尬了,那層幾乎已經被遺忘的的隔閡似乎又顯露出來了,漢夷之別,不是不提就可以了的,界限始終存在。 蕭思溫心頭有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感覺,有那么剎那,他感覺自己就是“大漢版”的韓德讓。五味雜陳,一時讓蕭思溫竟有些恍惚。 “蕭卿在想什么,怎如此入神?”注意到蕭思溫的異樣,劉皇帝略帶好奇地道。 “臣一時失神,請陛下恕罪!”蕭思溫面色一驚,迅速恢復肅容。 “你呀,還是太拘謹了!”劉皇帝擺擺手。 時至如今,對于這些臣下的心理、情緒乃至忠jian善惡,劉皇帝都已經看得不那么清楚了,或者說不那么時刻在意這些了,一切隨心。 至于給蕭思溫面子的說法,自然屬戲言了,畢竟契丹新來使者乃是蕭排押,若是在其抵達之前,先把他爹殺了,不太適合,也不方便談判。 “漠北的事,你們再繼續盯著!”劉皇帝環視一圈,又道:“那些契丹貴族,當善加聯系,多加支持,他們新掌權,想來不只想要那點微薄的權力吧!他們要是能把漠北草原那些cao場、牛羊、部民都給瓜分了,朕也支持!” “陛下英明!”此言一出,劉旸兩眼一亮,頓時恭維道。 “太子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劉皇帝擺擺手,吩咐道。 “臣等告退!” 王繼恩與蕭思溫拱手告退,李崇矩卻留了下來,恭敬地站在那兒。見狀,劉皇帝不由問道:“守則呀,你還有何事?” 聞問,李崇矩上前一步,佝身一禮,蒼老的聲音拖著遲緩的調子,緩緩道來:“稟陛下,臣年高體弱,近來越感不支,精力難繼,難堪武德司重任,懇請陛下寬恩憐憫,準臣告老……” 聽其請求,劉皇帝眉頭就是一聳,有些不愉,道:“你呀,究竟是怎么了,為朝廷辦差做事,就這么難嗎?那么多人,無不是挖空心思,向朝廷要官升職,你想去職,竟成乞恩了,這是何道理?” 感受到劉皇帝不滿,李崇矩老腰彎得更低了,語氣懇切:“陛下,老臣今年,已然六十又一,實在不比當初。為陛下效命,刀山火海,亦敢趟之,只恐昏聵,耽誤了大事,請陛下審之!” 其實,李崇矩很想提醒劉皇帝,當初請他重新出山掌權時,可允諾過,一兩年的時間,將武德司整頓理順之后,便放他歸養。但以劉皇帝此時的態度來看,他也不敢說了,只是鄭重而恭謹地表明求退之意,至于劉皇帝允不允,就不是他所能把握的了,他能做的,也僅此而已。 而劉皇帝想了想,身體微微前屈,盯著李崇矩,似乎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些。打量了李崇矩一會兒,方才嘆了口氣,道:“你確實蒼老了許多啊,西北之事,你辛苦了!看來,你是去意已決,不肯再陪朕走下去了……” 李崇矩聞言大驚,倏地跪倒在地,表情動容,語氣激動:“陛下此言,老臣實在承受不起??!老臣……” 看李崇矩急忙解釋的模樣,劉皇帝揚揚手,道:“罷了,去自去矣!朕也不為難你,當初,讓你出山,就答應過,會與你晚年,朕自然不會食言!你我君臣幾十年,你為人如何,朕是知道的,也相信你!” “多謝陛下!”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感動,李崇矩竟然老淚縱橫,言語凝噎。 見其姿態,劉皇帝反倒開懷地笑了笑:“你這是做什么,一大把年紀了,還效婦人垂淚!朕同意你卸任去職,不過,誰能接任武德使,你要替朕把把關!” 聞言,李崇矩麻利地擦了擦眼淚,鄭重應道:“陛下,此事還當聽憑圣斷,老臣不敢置言!” 劉皇帝眉頭微蹙,頓時道:“朕現在是要聽你的意見!” 在劉皇帝有些壓迫的目光下,李崇矩呼吸微滯,猶豫片刻,埋頭咬牙道:“臣斗膽提一人,不只陛下是否敢用!” “這天下,還有朕不敢用的人?”劉皇帝嘴角上揚,淡然道。 “王玄真!” 聽其舉薦,劉皇帝臉上卻無意外之色,只是多少有些好奇地看著李崇矩,對他說道:“王玄真能得你舉薦,想來確實不凡。否則,以你守則的謹慎,哪怕推薦一庸人,也不會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