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17節
事實上,這還是沿襲著劉皇帝的一貫風格,關鍵時刻,好逆勢而為,壓力越大,反而會堅定他的決心。 當然,決心只是做好最壞打算,真把西北搞個天翻地覆,劉皇帝也不是沖著這個去的。朝廷這邊,除了劉旸盯著,幫著善后之外,在西北也做了相應的準備,趙王劉昉就從涼州移駐長安,坐鎮秦隴。 關內是整治的重災區,而關內道又是西北四道真正的核心精華,關隴不出大亂,那西北就亂不起來。別說榆林還沒亂起來,即便真亂了,也只是小疾罷了。 更何況,以今時今日的漢,朝廷的權威正值巔峰,即便地方幺蛾子層出不窮,但當朝廷下定決心之時,敢于對抗的,終究是少數。 另一方面,則在于的王玄真了,雖然手握重權,但在實際執行的過程中,并沒有過于放肆,打擊面雖然廣,但并沒有過于擾民。 一些朝廷大臣擔憂的人心,主要指的還是官心、軍心、豪強之心、商賈之心,與屁民無干。 第175章 本州無罪 腳鐐拖在地上,帶出鉆耳的聲響,在兩名武德營卒的押解下,鹽州知州劉訪被帶進堂來??葑丫玫耐跣娣畔率种械恼{查資料,抬眼看向劉訪,他本是沒有打算見此人的,不過,這畢竟是來到榆林開的第一炮,稍微重視些,也是應該的。 劉訪其人,四十歲上下,正值仕途的上升期,加上有王祐這個后臺,倘若沒有經歷此次變故,前途可期。 因而,當武德司的人進入州城,闖入州衙,二話不說,直接將他拿下之時,他是既驚且怒。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何況是斷人仕途,事實上,被武德司盯上了,甚至直接動手了,可想而知,前途渺茫,甚至性命能否留下,都要打一個問號。 這是一個典型的文臣,過去名聲也不錯,風度偏偏,有士大夫風采,常為人稱贊。哪怕到此時,仍舊堅持著他文人忠臣傲骨,步伐雖然沉重,但十分堅定,身上雖是囚服,但仿佛仍穿著華服,一副堅貞不屈的姿態。 可惜,對他這番做態,王玄真沒有半點感觸,只是像盯獵物一般打量著劉訪,淡淡道:“聽說你想見本使?” 這是一種俯視乃至蔑視的姿態,仿佛刺痛了劉訪一般,只見他死死地盯著王玄真:“鷹犬,如此迫害忠良,不怕天譴嗎!” 見其身陷囹圄,還如此狂妄叫囂,王玄真眉頭當即皺了下,不過,對于這些文臣,他也見多了,心中不免嘲弄,淡淡道:“倘若劉知州見我,就是為了發泄這些無謂的怨恨,那么,本使公務繁忙,恕不奉陪!” 此言落,劉訪不由面色一滯,眼神微凝,與王玄真對視了一會兒,注意到其目光中的冷冽,劉訪也收斂起了偽裝,沉聲道:“本州身犯何罪?” “鹽州雖是邊遠之地,但以劉知州的地位,想來消息不當閉塞,對于關內、隴右、河西之事,當有所聽聞才是。此前被我武德司拿下的官員,所犯何罪,知州就犯何罪!”王玄真平靜地應道。 一聽這話,劉訪終究按捺不住,怒斥道:“武德司就如此肆無忌憚?劉某任職鹽州六載,雖然豐功偉績,但自然勤懇,不敢懈怠,上無負于朝廷,下不愧于百姓……” 聽劉訪調子唱得這般高,王玄真頓時哂笑著打斷他:“本使此番赴西北,身負重任,武德司行事,雖偶有狷狂,然從來有的放矢,絕不無罪加誅!知州因何受縛,難道不自知嗎?” 王玄真說出這么一番話,劉訪頓時面露糾結,陷入了沉思,似乎當真在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錯。 良久,劉訪抬眼,語氣堅決地道:“本州持身以正,一心報效朝廷,從無逾法違制,爾等肆意妄為,欲加罪忠臣,助爾兇名,這大好頭顱,盡可取之!” 見他這副表現,王玄真也有些意外,此前他拿下的諸多官員,要么惶恐不安,要么質疑武德司的職權,要么干脆服軟認罪,但像劉訪這樣標榜清正,還是頭一次。 王玄真想了想,悠悠道:“自鹽州及劉府,可搜出了大量金銀錢帛,府上女眷,個個穿金戴銀,就連仆役都一身錦衣。據本使所知,知州起于微末,既無遺產,更無經營,何來如此之巨的財產?” 聞言,劉訪呆了一下,反應過來,冷冷道:“若以此問罪,那天下官員,何人無罪?” 這話,卻是有些問到了王玄真,事實上,真按照“不明財產來源”去問罪,那把全天下的官員都抓起來,恐怕沒有幾個人是無辜的。 不過,王玄真在西北的行動,顯然是有針對性的,貪污腐敗什么的,只是一個前提罷了。真正的原因,還在于這些官員,與地方勢力勾結的深淺情況。 而毫無疑問,劉訪在鹽州,在這方面犯了忌諱,對豪強,對胡民,已經不是妥協,甚至是放縱。西北乃至榆林的問題,朝廷的漢化政策為何執行不下去,就是劉訪這等官員不作為,只圖自安。 在劉皇帝看來,這種官員,對朝廷陽奉陰違,名奉朝廷,實則自專,是在掘朝廷統治的根,是無法容忍的。 而經武德司的調查,鹽州的情況,更是積重難返。劉訪自己,卻不自知,還認為自己是忠臣。 “好了!”王玄真知道,對劉訪這樣的官僚,已經沒有溝通的必要了,擺擺手,冷淡道:“本使無意與你相爭,也無意聽你陳情,若要爭辯,等到了東京,去刑部大堂自白吧!” 說完,王玄真便不耐煩地沖堂上的下屬吩咐道:“帶他下去,連同家小、財產、證據,押赴東京受審!” “是!” 王玄真此番西北使命,雖負重權,但還是有所保留,有批捕之權,但還不能隨意處置這些被拿下的官僚,這大概也是劉皇帝保留的最后一絲清醒。否則,西北經這樣的折騰,早不知亂成什么樣子了,而劉訪之所以敢同王玄真爭辯乃至質問,也是因為清楚,這些武德司的鷹犬,沒有處置權。 面對王玄真趕蒼蠅一般的動作,名士劉訪心中難免再生羞怒,但也沒有過多的表示。不過,大概是沉浸在朝廷忠臣的角色中無法自拔,轉身之際不忘鄭重地對王玄真道:“本州提醒王使君一句,如今的鹽州并不安穩,武德司若是不知收斂,必起大亂,屆時在東京,或有再見之日!” 聽其言,王玄真當即嗤笑道:“知州認為,如今鹽州形勢之嚴重,是何人造成的?” “還有!”王玄真頓了一下,語氣凜然地道:“本使北來,除了懲jian除惡,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協助官軍清除西北逆亂。鹽州此地,逆賊雌伏,幾成法外之地,明湖鄉是什么情況,知州難道毫無察覺?” 這話一出,劉訪愣住了,臉色也逐漸白了,有些不安地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王玄真則冷冷道:“武德營已分赴明湖鄉,等知州那個舅哥被捉拿歸案,一切自有說法,希望屆時,知州還有此時的底氣!” 惶恐之色,終于出現在劉訪的臉上,顯然,作為一州主官,在職多年,對于境內的情況,怎么可能毫無察覺。 對于明湖鄉的情況,對于袁恪的一些表現,劉訪未嘗沒有懷疑,只是過去下意識地忽略罷了。但此時,被王玄真點出,一股莫名的恐慌也開始充斥在劉訪心頭。 有些消沉地被帶下去,不過,大概是對王玄真這樣的鷹犬深惡痛絕,離堂之前,劉訪又轉過身來,強撐著譏笑道:“王使君此番在西北恃權逞兇,得罪整個西北的官員,但愿不會步你叔父的后塵……” 可惜,這番誅心之言,王玄真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臉上更無多少波瀾:“不勞劉知州掛心了!” 事實上,王玄真如何不明白,經過西北一行,他恐怕已經成為武德司得罪天下官僚最狠的一個司吏了,其他地方且不論,至少西北,想要食其rou、寢其皮的人,恐怕成百上千。 然而,時至如今,他又何嘗有退路。更何況,決定他命運的,不是這些官僚,在這方面的認識,王玄真可比他那個墳頭已長青草的叔叔要清晰得多。 第176章 浮出水面 “你們不需要有什么負擔,也不要顧忌朝中那些閑言碎語,讓你整頓武德司,就是要做事的!有朕在,武德司不需要瞻前顧后,該查就查,當抓就抓,不得容情!”初冬的東京,已經籠罩著一絲寒意,崇政殿內,比之更讓人心寒的,是劉皇帝對李崇矩做出的指示。 武德使李崇矩則佝著老腰,入殿之后,只稍微匯報了下西北的情況,便聽得劉皇帝這番冷漠的表態。 “臣明白!”李崇矩應道,但仍舊向劉皇帝示警:“然陛下,根據這段時間王玄真的奏報,西北經此番嚴厲整頓,人心不穩,怨情深重,不少州縣,政務廢馳,臣恐……” 話來不及說完,便被劉皇帝近乎蠻橫地打斷:“你怕什么,幾十年風風雨雨都闖過來了,什么陣仗沒見過,朕是老了,卻也沒老到畏首畏尾的地步。 有人拿當年蜀亂向朕諫言,仿佛西北已是危在旦夕,仿佛不改變政策,平息事端,朝廷對西北的統治就要崩潰了! 你是了解朕的,朕聽不得威脅,也絕不屈從于那些魑魅魍魎。國初之時,朝廷以武夫為患,視其為禍亂之源,朕看那些臟官腐吏,其害不下于驕兵悍將。 文臣能虐民苛政,欺君誤國,但要他們造反作亂,為害天下,還差得遠!” 劉皇帝聲音并不高昂,語速也不快,但聽在李崇矩耳中,實有種振聾發聵的感覺?;实墼俣缺砻鲬B度,那他也沒法再故做保守,只能鄭重應道:“臣謹遵御旨!” “看王玄真匯報,西北那邊,以鹽州情況最為惡劣?”劉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問道。 提及此,李崇矩變得嚴肅起來,解釋道:“知州劉訪在任期間,對治下胡民、豪強,多有放縱,以致政不下鄉鎮,朝廷權威跌落。 據王玄真調查,鹽州之政,僅限于州城、鹽場,余者不聞不問,縱豪強崛起,黨項自專。尤以明湖鄉為甚,其鄉長袁恪,招攬莊客,勾結黨項,實為地方一霸,而被廣贊為英雄豪杰,當地胡漢百姓,只知袁氏,而不知官府。且,其人與劉訪,還有姻親關系,劉訪對其,多有庇護……” “呵呵!”驟聞此情,哪怕劉皇帝早有心理準備,仍舊不免慍怒:“好??!防備了這么多年,還是不免出現此等情況!官府,豪強,鄉紳,這些地頭蛇沆瀣一氣,同流合污,還真是防不勝防??! 那姓袁的豪強,招攬門客,邀買人心,想做什么?是要當孟嘗君,還是要聚眾謀亂??!讓這樣的人盤踞地方,豈能不生弊端!人在何處,可曾羈拿?” 李崇矩低下頭,沉聲稟道:“回陛下,王玄真入鹽州,拘拿劉訪之后,便遣人前往鎖拿,不過,其人見勢不妙,早早地便遁逃而出!然即便如此,在對袁宅的搜查中,也發現了一些異常端倪!” “講!”劉皇帝同樣從李崇矩的話鋒中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 李崇矩頓了下,繼續說來:“根據對院宅莊客、仆役及鄉民的審訊,得知當地的情況,遠比想象的還要深重。 長期以來,袁恪都在收買人心,其莊上,豢養著數百扈從,過去數月之中,更時時cao練,名曰御防黨項,保衛鄉梓,然其在當地黨項部族中的聲望極高,據說能夠一呼百應……” 隨著李崇矩的匯報,劉皇帝的眉頭是越鎖越緊。抬眼小心地看了劉皇帝一眼,李崇矩又道:“另,下屬從袁宅中搜出了大量財貨,以及掩藏的刀劍,弓弩,甚至有數十具甲胄!” 說到這里的時候,李崇矩停了下來,而劉皇帝也呆了一下。這樣的情況,意味著什么,太明顯不過了。 在大漢,甲胄永遠是一種敏感的物資,與普通刀劍不同,除了軍隊及一些特殊部門有使用的資格之外,是嚴禁流傳的。 即便是一些達官貴族的護衛扈從,若沒有皇帝的恩賞,也是不敢有任何逾越的,一旦觸犯了,動輒殺頭,而這種情況,基本都可以直判定為謀反。 區區一個地方豪強,豢養莊丁壯士還不算,還私藏甲胄,一藏還是數十具,這都不用懷疑了,就是謀反,就是叛逆。更令人側目的,是他能搞到武器甲胄,還能經營如此之久,而不為舉告察覺。 再聯想到袁恪的行為,與黨項的勾連,與州府的關系,把這些情況聯系到一起,一個反賊團體也就浮出水面了。 “呵呵……”劉皇帝突然笑出了聲,笑聲讓李崇矩倍感心悸。 “看來,這個什么袁恪,很是不凡吶!”劉皇帝的聲音幾乎不帶什么感情。 “另外!”李崇矩的腰彎得更低了,道:“就對袁家的調查分析,王玄真猜測,這袁恪,恐與那‘鳴沙匪’有關!” “哦?”劉皇帝冷漠的面容上露出了點意外的表情:“怎么回事?” 李崇矩:“根據調查盤問,袁家在鹽州發展壯大,大抵從劉訪升任知州開始,也在鳴沙匪冒頭之后。 去年,袁恪也曾數度外出,出則累月,不知其所蹤,不知其所為。同時,在去年賀蘭山匪寨被發現前后,袁恪又曾外出,后又不少外地之人,返回鹽州,就被安置在袁家宅內。 彼等雖然行蹤詭秘,但難免露出馬腳,據聞,有一名莊客曾酒后狂言,他追隨袁恪辦了一件大事,后此人便失了蹤跡,生死不知。 武德司對使團案及鳴沙匪大調查,一直未有停息,此前也一度懷疑,有地方勢力的接應庇護。 此番鹽州之事,有力地佐證此點,而袁恪倉皇遁逃的反應,以及搜查出的諸多證據,都值得做出其與鳴沙匪有關的判斷……” 李崇矩說完之后,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劉皇帝則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悠悠道:“朕對這個袁恪,倒是越發好奇了,他是何來的野心膽量,行此陰謀逆亂之事。不論他是否與那鳴沙匪有關,可以說,這就是一個隱藏在地方,甚至就隱藏在官府之內的叛賊了吧!” “是!”李崇矩回答得很肯定。 “呵呵!”劉皇帝又笑了笑,冷冷道:“看到了吧,西北逆亂之源,所在何處,不只是那些黨項人,還有這些居心叵測,陰潛圖謀的亂黨。賊在何處?在朝廷內部!” 說著,劉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堅固的殿梁仿佛都顫了幾顫:“對于此等張狂逆舉,你們武德司此前竟然無所察覺,官府竟然毫無反應,甚至施以庇護! 那個劉訪,是誰提拔的,又是誰庇護的,袁恪那等逆匪當誅,劉訪這等內賊更該死!吏部、御史、榆林按察司又在做什么,若非玩忽職守,豈能容其猖獗至今?” 聞言,李崇矩猶豫了下,盡量以一個不偏不倚的態度,稟道:“陛下,劉訪其人,為官多年,多有建樹,被稱為干吏。另,他是西北轉運使王祐的舊屬,王使君對其頗為看重……” 這話一出,劉皇帝頓時沉默了,但憤怒的情緒快速從其臉上閃過,森然道:“好??!朕留王祐在關內,是想借他的才干威望,穩定西北。如今思來,不知是他瞎了眼,還是朕瞎了眼!” 對于王祐,劉皇帝還是頗為倚重的,但越是如此,此時他內心的憤怒就更強烈。當然,要說王祐也有謀反之嫌,劉皇帝也是不相信的,但是,那種被辜負了不滿情緒,仍舊不可遏止地充斥于他頭腦。 “西北不整頓,能行嗎?不從根子上解決問題,能得安寧嗎?”沉吟幾許,劉皇帝悵然道。 “陛下息怒!”李崇矩出言勸慰道。 “怒?朕為何要怒?”劉皇帝冷笑道,花白的胡須直顫:“這些宵小暴露出來了,不是應該高興嗎?他們躲于陰溝暗角之處時,朝廷拿他們沒辦法,如今原形畢露,正可將之一舉掃除!” 李崇矩趕忙道:“袁恪雖率心腹親信逃遁,但鹽州當地已然加緊追捕,王玄真分析,此人很可能隱匿于當地黨項人中。如今,鹽州黨項不穩,蠢蠢欲動,形勢嚴重,若讓袁恪這等賊子與之勾連,必生亂事。鹽州已然戒嚴,為防不測,王玄真已請調定邊軍配合,清除逆亂?!?/br> “王玄真此次差事辦得不錯,你是用對人了!”聞言,劉皇帝已然恢復了平靜,不慌不忙地指示道:“傳令與他,蛇蟲鼠蟻既然顯形了,就給朕消滅干凈!” “是!” “劉訪的事,朕也需要王祐給一個說法……”想了想,劉皇帝又輕聲道。 第177章 頭疼的太子 東宮,岳樺院內,太子劉旸靜靜地躺下軟椅上,享受著藥浴,盆深近膝,空氣中彌漫著少許的藥味,不是太難聞,卻引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