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61節
劉旸沉吟了下,看向劉皇帝,緩緩道來:“爹,恕兒直言,在了解過侯陟此前為人處事作風之后,臣心中對此人是有些厭惡的。 誠然,他在過去的履任之中,做出了一些成績,雖然被譽為干才,實為酷吏,為人不樹德,為政不立行。 此番調查結果出來,兒也不覺奇怪,甚至懷疑,他在過往職任上的政績與建樹是否存在什么朝廷未曾留意的地方。 揚州固然是繁華膏腴之地,但這并不是揚州的錯,自甘墮落的也只是這等辜負朝廷信任的jian吏。過去沒有貪墨的行跡,一任揚州,便暴露出來,那也只能說明此人以往隱藏得很好……” 說完自己的感受,劉旸輕輕地舒了口氣,隨即有些忐忑地看著劉皇帝,他心里也知道,他的反應有些過度了,只是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 而聽完劉旸的態度,劉皇帝也稍微愣了下,而后輕聲指出:“看你這義憤填膺,滿腔憤慨,這些年,貪官污吏你也同樣見了不少,想來不至于如此激憤吧!” 被劉皇帝說得有些尷尬,他這種態度,或許還有一層恨屋及烏的意味在里邊。雖然從未表現出來過,然從本心而言,對于盧多遜,劉旸也是不甚歡喜,他覺得此人太過功利,也太好斗,或有其才,但性格為人實在令人討厭,在他面前中傷挑撥趙普都有幾次了。 明明缺乏當宰相的氣度與涵養,卻苦心孤詣,想要攀上臣權巔峰,取趙普而代之。在劉旸看來,盧多遜就是朝廷內部的一個禍害,自他調到中樞后,朝廷就開始多事,難得安寧,但是,劉皇帝要用,他也沒有辦法。 “先不提你的態度了,對此事,你是如何批示的?”劉皇帝問。 劉旸:“朝廷自有成制,一切依照規矩辦事即可,侯陟舉告楊可法,其所言所事,毫無實證可言,因此——” 說著頓了下,看了看劉皇帝,劉旸方才繼續道:“以兒個人之見,侯陟的行為,有攀咬誣告之嫌,其所言所陳,無根無據,既是下屬指摘上官,更屬臟官污指清官,不足取信。 恕兒猜測,這其中緣由,除了侯陟想要渾水脫罪之外,怕也因為楊可法乃是趙相公提拔起來的,而對侯陟的調查,也是趙相力主的!” “呵呵!”劉皇帝聞之頓時發出一陣輕笑。 起身踱步,劉旸自然地跟上,考慮幾許說道:“你似乎有些先入為主了,并且有一點你必須注意。個人自是有好惡之別的,我也有討厭的大臣,但是,要避免把這種情緒帶到國事公務的處置上來。 從你的話里,我能感覺到,你是把侯陟看作盧多遜的人,楊可法看作趙普的人,揚州案查到現在,已經成為趙普、盧多遜二者之間斗法的角斗場了!” 聽此言,劉旸先是一呆,然后點頭承認:“爹所言甚是,兒確實有些草率了!” “當然,事實上怕也是如此了!”劉皇帝又改口道:“但,哪怕沒有趙盧,朝廷出了這樣的事情,也要引起重視。一個揚州知府,一個淮東布政使,在天下道州大吏之中,都是排在前列的,既然出現了疑云,自當查察清楚!” 劉皇帝話里似乎把侯陟與楊可法并為一談了,劉旸心中一個咯噔,小心地打量了下劉皇帝,略顯遲疑道:“爹的意思是?” “趙普他們是什么意見?” 劉旸:“趙相沒有表態,但盧相力主對楊可法也展開調查!” “盧多遜,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劉皇帝不由失笑的,似乎覺得此事很有趣一般,慢悠悠地走著,語速也同樣緩慢:“你的批示有些模糊,什么叫依制而行,我知道,你心里怕也是不贊同對楊可法進行調查!” 劉旸尷尬一笑,拱手道:“瞞不過爹的眼睛。兒只是覺得,倘若因侯陟這等貪官肆意攀咬,便對一道主政官員展開調查,那么會開一個惡端,今后朝廷將更加多事!” 劉皇帝嘴角勾了勾,說:“不錯,你這是顧全大局的想法,但是,你就能確信,那楊可法就是兩袖清風,廉潔無私?淮東道的治所,可也在揚州城! 另外,趙普為何不表態,是為了避嫌?還是他心中也有遲疑?還有,有下吏舉告侯陟,朝廷鄭重其事,大動干戈,由內外法司聯合進行調查。 為何涉及到楊可法,就開始慎重,種種顧慮就來了?揚州知府與淮東布政使的地位差距,可沒有那么大!”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旸也不禁沉默了,能夠感受得到,在此事方面,自己與劉皇帝的想法是相左的,這讓他壓力陡增。 沉凝著一張臉,沒有讓劉皇帝等太久,劉旸還是開口了:“爹的想法,兒明白了,這便再行一文,同意對楊可法進行調查!” 見其有些違心地附和自己的意見,劉皇帝也不以為意,并且出言安撫自己的太子:“不過,你的顧慮也是周到的,豈能因一臟官之言,便胡亂猜疑封疆大吏,確實不能開一個惡例。 但是,可以做一個秘密審查,就不要像對侯陟那般大張旗鼓了,把影響控制在最小的范疇。倘若楊可法是被無辜攀咬的,那么,正可還其一個清白,也證明朝廷在道司大吏的任用上,還是有眼光的!” “是!”見劉皇帝表這個態,劉旸的心情也放松不少,甚至躬下身子應道:“爹如此考慮,甚是妥當!” 事實上,是否對楊可法進行審查,在劉皇帝這里原本也只在可與不可之間,但是,與劉旸一番交談后,卻不得不拉偏架了。 畢竟,盧多遜應對趙普就已經費勁了,而看劉旸的意思,也是站趙普的,這樣的情況下,劉皇帝自然還得扶著盧多遜。 在這一方面,劉皇帝看劉旸,就不只是父親看兒子,而父皇看兒臣了。 “揚州案,朝廷內部也是鬧得滿城風雨,我近來可以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眲⒒实墼俣嚷渥?,又示意劉旸也坐下,侃侃而談:“都說盧多遜與侯陟私交甚厚,堪稱密友,近來影射盧多遜的言談也不少,我也受到了一些彈劾盧多遜的密奏。 很多人都覺得,侯陟在揚州貪墨不法,是盧多遜的縱容,其所牟污利,也必然進獻盧多遜府上,你覺得,這些話,是聽得還是聽不得?” 如果盧多遜知道劉皇帝與太子這樣談論他,怕是也得膽戰心驚了。而劉旸對此,神情也變得格外嚴肅,低頭思吟片刻,方才搖搖頭,說: “兒以為,這等株連誅心之言,不當理會!兒雖不知盧相根底,但在平日里的接觸中,也了解到,這是一個有志青史留名的人,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絕不會在意那等蠅頭小利。 侯陟固然是盧相力主推薦的,其犯了事,盧相最多是失察之罪,用人不當,若說盧相也與侯陟同流合污,行貪墨之事,兒是不相信的!” 聽劉旸這么說,劉皇帝露出了笑容,點頭道:“此言中肯!你記住,盧多遜這個人,毛病不少,但是,拋開私德,這還是一個可用之人?!?/br> “你不要以個人好惡來看待他!”劉皇帝以一種提醒的語氣說道,表情都嚴肅了。 顯然,劉皇帝也看出劉旸對盧多遜的厭惡了,因此,出言提醒,又或者說是一種警告。君是君,臣是臣,劉旸絕對不能也不該站到趙普的立場上去! 第59章 明貶實升 “對于侯陟案的審判,要從速從嚴從重,即便牽扯出楊可法,也不能成為拖延判決的阻礙!”劉皇帝直接對劉旸指示道:“一應涉案人員,當處死刑者,都給我拉到南市處刑,單獨執刑,與秋決冬決區分開來,把揚州案做成今年朝廷反腐倡廉、刷新吏治的典型!” 劉皇帝這道諭旨,又是對司法的干涉了,從速審判侯陟并沒有什么問題,但事情牽涉到了另外一名道司大臣。 若是按照正常的程序,即便侯陟是臟官敗類,其證詞取信度不高,但作為舉報者,哪怕最后得到個查無實據、子虛烏有的結果,也該按照正常的調查流程走。 但按劉皇帝的意思,把侯陟快速判了,還是要拉到南市處死的,這首告之人都沒了,可想而知,對楊可法調查最為關鍵的一個切入點就沒了。 再加上,還是秘密審查,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那么這個“秘密”性質就不是格外重視,而是如劉旸所期望的那般,控制影響,不開惡端。 劉旸的顧慮,劉皇帝當然明白,官員到了一道主官這樣的地位,豈能輕易調查,如果不是證據確鑿,又或是其他什么政治因素,就是劉皇帝都不會亂來。 風聞言事,也是要有據可依,有跡可循,章口就來,也只是給自己找麻煩。似侯陟舉報楊可法之事,如果朝廷反應過度,那么敗壞的就是朝廷風氣,傳將出去,基本可以肯定,會引起天下絕大多數的道司大臣不滿,說人人自?;蛟S夸張些,但影響絕對是惡劣的。 哪怕侯陟案的起因,若不是趙普與盧多遜這二人在角力,只怕對侯陟的調查也不會那么高效果斷地展開。 而劉皇帝之所以做出對楊可法之事的指示,也只是要向中樞傳達一個信號,那就是他在替盧多遜站臺。 “在對侯陟的提拔任用上,盧多遜是要擔主責的,侯陟事發了,也定性了,自當伏法,此事另論,那盧多遜當受何責處,你可有想法?”略作沉吟,劉皇帝又問起劉旸的意見。 聞問,劉旸下意識地張嘴,但是注意到劉皇帝那平靜的表情,平淡的語氣,又遲疑了。若依他的意見,最好把盧多遜貶到地方,但看劉皇帝的態度,顯然不太可能。 糾結了下,心中默然一嘆,而后以一種請示的態度說道:“降一級,罰俸半年,留用中書察看如何?” “他當初力主提拔,這才一年,便爆發出如此丑聞,識人不明,荒謬視察,降一級,罰俸半載,這樣的處罰,不痛不癢,太輕了!”出乎劉旸意料的,劉皇帝這么說道。 聞言,劉旸也不猜劉皇帝的心思,直接問道:“還請爹示下!” 劉皇帝顯然早有想法了,也不再故弄玄虛,直接吩咐道:“罰俸一年,降職留用,我聽說盧多遜在政事堂,屢屢與趙普相執,處處爭鋒,實在不成體統,徒為臣工們笑話,有礙朝廷內部的和諧。 這樣,讓他去兼管都察院,做點實事,劉公年邁,多次向我請辭,正可替劉公分擔一些繁瑣事務。 他給朝廷舉薦出了一個大貪官,造成了如此惡劣影響,那就讓他給朝廷揪出更多貪婪污濁之徒,壞法亂紀之輩,就此贖罪!” 聽到劉皇帝做出的決定,劉旸不由一呆,雖然克制地很好,但臉上仍舊不免流露出一點古怪之色,那是一種無語的表情。 按劉皇帝的安排,這哪里是懲罰,分明是獎賞了,盧多遜回到中樞后,雖然與趙普開始別苗頭,爭權爭名,但最大的一個缺陷,便是沒有一個具體的實際負責的方向。 降級罰俸什么,實在不足味道,直接把都察院交給其分管,顯然是在加強其手中的實權了。而都察院,作為朝廷最主要也最名正言順的監察機構,其地位、其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若是由盧多遜分管,顯然會助漲其聲勢。 于盧多遜而言,如果損失掉一個侯陟,傷一些名譽,卻換來都察院這么一大塊實惠,其中利弊得失的衡量,也不需贅言了。 劉旸自然也能看出其中的問題,然而,哪怕心中存有異議,卻也不敢提出來,劉皇帝做的決定,反對也無效,徒惹其生怒罷了。 “你覺得如何?”劉皇帝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劉旸的反應,輕笑道。 對此,劉旸還能說什么? “甚好!兒以為,有了此番教訓,盧相公當更加謹慎,也會更加積極為大漢吏都察盡力!”劉旸說道。 “很好!”劉皇帝露出了笑容,吩咐道:“你把我適才關于揚州案前后首尾的意思,擬成詔制,傳達下去,這事,我就不安排其他人做了!” “是!” 劉皇帝信步而來,又飄然而去,活像個不時跑出來顯示存在感的老干部,劉皇帝來來去去心情都不錯,只留給太子劉旸又一定的心理沖擊。 …… “陛下!”廣政殿外,盧多遜正垂頭束手,見到劉皇帝,趕忙迎了上來,陪著小心,格外恭敬,目光之中隱現憂慮。 “盧卿啊,有何事?”劉皇帝覺得盧多遜的表情很有趣,可很少見到他有如此忐忑之時。 當然,盧多遜所憂,還在于侯陟案,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在劉皇帝父子談話間,太子的批示他也看過了,心情很沉重。 他不怕趙普,甚至存著要和他斗到底的心思,但是,對太子,盧多遜還是不敢冒犯的。當太子都偏向趙普時,他自然覺得前途渺茫,未來晦暗。 當然,更重要的則是,劉皇帝什么態度,他還不清楚。 “聞陛下駕臨,臣特來問安!”盧多遜恭敬地道。 “我來不是看你們的,你也不必問安了!”劉皇帝這么說。 盧多遜表情微滯,低下頭,聲音也低了下去,道:“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你之前,可已經向朕請過罪了!”劉皇帝慢悠悠道。 在揚州案發之后,感受到來自趙普的針對,盧多遜就已經很機敏地到崇政殿向劉皇帝請罪了,不過那時,劉皇帝只不咸不淡地訓斥了下,并做出調查清楚的指示。 這樣的態度,顯然不能使盧多遜心安,如今,情況調查清楚了,盧多遜也沒有再撈侯陟的意思,但如何減輕對自己的影響,卻不得不考慮了,而劉皇帝的態度十分關鍵。 “臣近來不時反思,一日三省,越想越覺汗顏,慚愧無地,昏昧失察,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盧多遜十分懇切地說道。 “反思好??!朕也時常反思,但是,光反思可沒有,思而不改,又有何意義?”劉皇帝語氣仍舊聽不出喜怒。 “陛下教訓得是,臣懇請陛下降處,治臣失察之罪!”盧多遜姿態快放低到腳底了。 劉皇帝住足,打量了盧多遜一眼,沉吟了下,方才手指前方:“陪朕走走!” “是!”聞言,盧多遜心下莫名地松了口氣。 “關于揚州案,朕方才已經與太子商討過了,侯陟的問題,不容他議,依律處置,嚴刑厲法!”劉皇帝一句話,平淡中透著股殺氣,讓盧多遜心下微沉。 “怎么不說話,你不會有什么意見吧?”劉皇帝笑瞇瞇地道。 “不!侯陟之罪,罪不容誅,臣只恨識人不明,用人不當,慚愧不已!”盧多遜再度向劉皇帝表明自己的態度。 第60章 狠狠敲打 漫無目的地在宮室之間游蕩著,劉皇帝始終沒有說話,那伴著秋風的腳步聲都顯得有些沉悶,沉默越久,氣氛也就越壓抑,這讓陪駕的盧多遜倍感煎熬。 良久,在盧多遜忍不住再向說些什么做些無力的挽回時,劉皇帝終于開口:“你以為侯陟之事,僅僅是個識人不明、用人不當的問題嗎?” 聽劉皇帝這么說,盧多遜心下一沉,他自詡精明,但此時也不免魂不守舍,惴惴不安,在劉皇帝“龍威”壓制之下,也根本無法從這意味不明的話語中領會到皇帝究竟是何心思。 只能忐忑不安地說道:“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