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60節
第56章 腹心之談 “好箭法!”林蔭稀疏的宮苑草場間,響起一道喝彩聲,身著武服的楊業,看著劉皇帝,滿臉的笑意,就差擊節贊嘆了。 秋風送爽,撩動著劉皇帝的發梢,秋陽釋放出稍顯冷淡的光芒,照耀在劉皇帝臉上,露出一張帶著微笑的面龐。 三十步外,設有三座箭靶,中間一座,零散地插著幾支羽箭,其中一枝正中靶心,尚在輕輕顫動。 面對楊業那并不走心的夸贊,劉皇帝搖了搖頭,道:“射了這么多箭,僅一箭中的,這樣的箭術,嘖嘖……重貴啊,你要拍朕的馬屁,可得多和趙普他們學學……” 聽劉皇帝這調侃之言,楊業略感汗顏,尷尬一笑:“陛下說笑了,臣只是有感而發?!?/br> 劉皇帝瞥了楊業一眼,目光讓他有些不自在,再度笑了笑:“你不是文臣,他們那些阿諛之言,溢美之詞,就不要學了,你也學不會,你我君臣相知相交,自然點就好!” “是!”楊業除了應是,也不知說什么好了,稍微斟酌了下,方才鄭重地道:“如論射人射靶,陛下的箭的或許欠些技術,但論逐鹿射野,陛下箭則是箭無虛發!” “好了!”劉皇帝擺了擺手,說:“讓你們這些人陪朕,不管是下棋、射箭、喝酒,一個個都捧著朕,甜言蜜語,比后宮的美人還要動聽悅耳。不過,類似的話聽多了,也就膩了,乏味了!” 如今的劉皇帝說話,是越發隨心,根本不在乎會不會讓交談的人尷尬了。揚了揚手,劉皇帝將手中的硬弓拋給喦脫。喦脫有些“措手不及”,看似手忙腳亂,卻穩穩地抓住弓身,只是匆忙間表現出的滑稽感,卻引得劉皇帝一樂。 “你也動一動,別杵在那兒!”劉皇帝將注意力放到侍候在側的太子劉旸身上,手指前方的箭靶,吩咐道。 “是!”劉旸露出一點遲鈍的笑容,也取過一張弓,道:“兒獻丑了!” 劉旸的射藝,也是稀松得緊,劉皇帝就曾笑談,那是遺傳于他,當然,這些年始終忙于國事公務的太子又哪有多少閑暇進行這等嬉戲娛樂,疏于訓練,那技術自然就不夠看。 太子開始一板一眼練習箭術,劉皇帝則回身走到一旁的座椅邊,屁股一撅,壓了下去,招呼著楊業同坐。 接過內侍遞給的絲巾,擦了擦手,忽然來了興趣,打量著自己的雙手。實事求是地說,劉皇帝的手是有些難看的,并不修長,rou感松弛,養尊處優這么久,也沒變白,常年活動留下的老繭也沒有消退,甚至在歲月的沉淀下,變得更加僵硬。 把手一伸,遞到楊業眼前,劉皇帝含笑道:“你看朕這雙手,也曾拾筆執刀,只不過,筆墨不成文章,武藝也稀疏平常,但為何能夠勘定亂世,一統八方?顯然,平定天下的不是朕,而是你們這些才干卓越、忠誠英勇的功勛!” “陛下過譽,臣榮幸之至!”楊業應和道:“以臣看來,天有一日,國有一君,若無陛下英明領導鞭策,我們這些牛馬走也只是徒然勞碌,不知所以。 正是有陛下過人的謀斷,超人的膽略,高人的遠見,大漢方才有今時的如日中天。陛下恩厚,待臣等以功勛,但臣等也只是仰仗陛下之威德庇護,方才有施展揚名的機會……” “朕倒是沒想到,你楊重貴的口齒竟然也如此伶俐了,這恭維之辭真是一套一套的!”被這一番彩虹屁拍得很舒服,尤其是“老實人”這么說,就更加分了。 而事實證明,趙普那些大臣那一套,楊業也是學得會的,只是在于,愿不愿意去從眾罷了。 “閑話到此為止!”劉皇帝身體后仰,靠在椅被上,表情轉臉變得認真起來,道:“殿前司近況如何?朕可聽到些傳言,說自殿前司成立以來,歷任殿帥,就屬你楊業最為清閑……” 為什么會如此,劉皇帝心里豈能沒有點數,只是他這么問起來,考驗的卻是楊業的應對能力。 而楊業也顯然一呆,琢磨了下,方才道:“殿前司一切早有成制,皆有依據,上有樞密院指導,下則有諸軍都將輔助,臣這個殿帥只需照規矩為政行事即可……” 聞之,劉皇帝笑了笑,說:“看來你這個殿帥做得確實舒服,朕也覺得挺好,不是只有整日cao勞不懈,夙興夜寐,才是良臣干才。 不過,那些傳言雖然不值一提,但還是有些刺耳,接下來,你也要多些緊迫感!兵制改革的事情,遲早要全面鋪開的,這是關乎全國軍隊,關乎大漢安危的事情,你們這些做統帥,做將軍的,要格外注意。 朕也知道你們對將士的感情,軍中也有太多英勇忠誠官兵,但是,為了大局著想,該改的,該變的,也必需去做。 朝廷此番決策,朕也是堅決支持的,既然大政已定,就容不得質疑,是要全力推行的,你們也當全力配合,務必安撫好軍心,安置好退役的將士,不要生出亂子。 軍隊是大漢穩定最可靠的保障,出現貪官污吏、jian臣亂賊不妨事,什么都可以亂,軍隊永遠不能亂! 禁軍則是全國軍隊的基石,朝廷的近衛,京畿的堤防,殿前軍更是重中之重。此番從禁軍開始變動,雖是試行,但必需試出個樣子,要為全國軍隊的改編重組起到模范作用。 中樞雖然組織了一批人專門負責此事,但是,朕不是那么放心,關鍵的地方,還得靠你們這些將帥替朕照看著。 你是殿帥,對于殿前軍裁改,也擔起職責,遇到問題是肯定的,妥善解決便可,有困難,找樞密院,找政事堂,找趙普,找太子,找朕都可以……” 啰啰嗦嗦地,劉皇帝說了一大堆,這絮叨之間,楊業的表情也逐漸趨于嚴肅,等劉皇帝講完了,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待注意到劉皇帝那意猶未盡的表情,楊業這才起身,鄭重拜道:“陛下指示,臣既已悉之,必然全力配合朝廷施政,別無二話!” 見楊業像聽軍令一般鄭重其事,劉皇帝臉上也露出了滿意之色,頷首道:“你楊重貴可是千金一諾,既然向朕保證了,朕也相信!” “多謝陛下信任!” “對了,此番兵制改革,可不只是裁減兵馬這么簡單,涉及到方方面面,兵制變動后,邊防如何調整,軍隊如何布置,正兵與團練之間如何協調配合,包括軍需后勤體系的變化,你也該跟著考慮一番!”劉皇帝又以一種關照的語氣吩咐道。 楊業微愣,遲疑道:“陛下,這些自有樞密院及政事堂去考慮,在臣職權之外……” “你這個殿帥還能干一輩子嗎?”劉皇帝輕笑道。 見楊業面露思索,劉皇帝很干脆地道:“朕就直言了吧,你今后的去處,要么到樞密院任職,要么到邊地去,朕傾向于外放。 兵制改革,禁軍以及內地道州的地方軍隊都好辦,出問題也不會太嚴重,但邊地不同,改制之后新的邊防建設完善,還需你們這些經驗豐富的將帥去落實執行,朕也才放心,因此,你也要深入地參與到改制的過程中來!” 劉皇帝言辭足夠真切,楊業顯然感受到了,短暫的思索后,也認真道:“臣明白了,多謝陛下看重!” 第57章 揚州案有結果了 “陛下!”廣政殿內,司議郎宋準躬腰,朝著信步而來的劉皇帝拜道。 宋準是兩年前的狀元,因為年近四旬,見識已深,在地方上又有過較久的為政斷事經驗,因此與一般的觀政士子不同,宋準從一開始就被授實職,提拔很快。 當然最重要的是,被太子劉旸調到身邊,成為東宮近臣。劉旸這幾年,也提拔了一些臣屬,宋準便是司議郎之一。而這對宋準而言,顯然屬于鯉魚躍龍門,一朝得志了。 美男子總是容易帶給人好感的,尤其是宋準這種顏值才情風度兼備的,看到宋準,劉皇帝也不禁暗自“神傷”,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長偏了,宋準似乎是那種能帥一輩子的人。 沖宋準點了點頭,劉皇帝問道:“太子在里邊吧!” “回陛下,太子殿下正在批閱奏章!”宋準恭敬地答道。 注意到他手上的一本奏章,劉皇帝:“這是什么?” 見劉皇帝主動問起,宋準答道:“經三法司及淮東按察司聯合調查,揚州案已有初步結果,殿下做了批示,特令臣傳達!” “初步結果?”劉皇帝呢喃了句,目光中流露出少許玩味,也沒細問,擺了擺手,道:“你去吧!” “臣告退!”宋準再度一禮,躬著身子,緩緩后退出門。 政事堂這邊有太子一處固定的殿堂,用以處置公事,并隨時同趙普等宰臣溝通。有一段時間,劉皇帝是同意劉旸在東宮辦公的,但是后來傳出一些流言,說東宮的弘德殿乃是另外一個小朝廷。 然后,劉旸便再沒有于東宮處理過朝廷政事,只要是正事,都到政事堂議論處置,平日里如無他事,也都常駐廣政殿。 如此,流言很快就平息了,而傳流言的人,不管是存著什么心機,都被處置了,并且是直接被劉皇帝安排人處決,沒有過于遮掩,目的就是震懾群臣,震懾那些心術不端者。在維護太子這方面,劉皇帝從來都是果斷的,觸及他的底線,那雷霆手段也從不吝惜。 轉入殿中,就如宋準所說的那般,劉旸正埋頭伏案,身邊也侍候著幾名僚屬,靜待吩咐。劉皇帝的到來,顯然打破了平靜,一干人趕忙行禮。 “都免禮吧!”劉皇帝揮了下手,又對侍臣們吩咐:“你們退下吧!” “是!” “爹怎么有暇來廣政殿了,如有事,兒自當親往稟奏,何勞您躬親前來!”劉旸把桌案讓了出來,扶著劉皇帝落座,嘴上恭謹地說道。 劉皇帝笑笑:“正是有這閑暇,方才過來看看!” 抬眼注意到劉旸面上的疲憊之色,劉皇帝眉頭稍皺,手一指,說:“你近來有些辛苦,聽說你是終日伏案,不得歇息,這樣可不行!” “多謝爹關懷!近來朝廷多事,政事堂宰相與諸部司衙大臣都在忙碌,兒自不能懈怠,兒這也是在向爹學習!”劉旸輕聲道。 劉皇帝搖搖頭,說:“也不必事事學我,我當初就是太拼了,憂勞可以興國,但同樣傷身。我適才進來,只見到你在埋頭閱覽,僚屬都站在那里候著,這樣可不行,他們是來輔助你的,可不是用來看著你處理公務的。 你是太子,還是學會用人,把所有事往自己身上攬,勤奮是足夠了,但哪怕你年輕氣盛,精力充沛,早晚不堪其累。 長期如此,必然損壞身體,你說學我,就更應以我為鑒,我可不希望,他日之你,會成了今時之我,還當保重身體。 你們常勸我少作憂慮,保重御體,說我的身體關乎到家國天下,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卻不注意了。你可是太子,大漢的儲君,未來的皇帝,你的身體,同樣關乎國本,關乎到大漢的安危穩定,因此,勤勞國事之余,也要多多顧惜自己啊……” 聽劉皇帝說出這番話,劉旸矮身一禮,感動地道:“爹如此真摯關懷,兒感激不已,會注意的!” “我看你身邊,也不缺可用之人,朝廷中也有大把的能才干吏供你驅使。適才見到宋準,我覺得此人就不錯,可以重用!”劉皇帝道。 聞言,劉旸也露出了點笑容,說:“宋子平才思敏捷,學識出眾,直言善談,又不失謹慎,更難能可貴者,堪稱干才,他在兒身邊也有近兩年了,侍從進諫,兒也多受裨益,正有另擇重任以用之的考慮……” 劉皇帝微微頷首,道:“中國人杰地靈,從不乏才干之士,朝廷更是群英薈萃之所,不乏滿腹經綸、飽學之士,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干才。而新進士子中,在為官做事上,還是需要歷練之后才能委以重任,有的人則過個兩三年都未必能歷練出來,似宋準這樣的人,卻是可以拿來即用的,你的眼光不錯!” 劉旸小小地恭維一句:“兒不敢當,宋準是您欽點的狀元,自然是難得的人才!” “對了,適才聽宋準講,揚州案有了初步結果,未及細問,不過,這前前后后調查了近兩月,也該有個結果了吧!”劉皇帝又說道。 提及此事,劉旸表情也變得認真起來,應道:“根據調查所得,候陟貪腐,確有其事,并非懷思誣告!他在揚州任上,勾結鹽商,逼迫當地鹽監,更改賬目,從中漁利!” “哦,他獲利多少???”劉皇帝來了興趣。 劉旸:“根據供述,以及從揚州府衙及候陟私宅中查抄出的錢帛金銀,約值三萬貫錢,這其中具體有多少是涉及此案的臟錢,還需確定……” “那也不少了!他一年的俸錢祿米才多少,三萬貫錢,夠他不吃不喝,干二十年揚州知府了吧!”劉皇帝眉毛一挑,說道。 不過,雖然評價著此人此事,劉皇帝臉上卻沒有多少激動與憤怒,反而嘖嘖感嘆:“我平日里賞賜臣下,多則數百,少則數十,就這還覺得濫施賞錢。 如此看來,還是我有些小氣了,一個區區揚州知府,任職不過一載,所漁之利便以萬貫計,我那點小錢小惠,如何能夠收買得了臣心??!” “還請爹息怒,朝廷內外那么多官員,總免不了一些害群之馬,腐敗之徒,既然遇到,依律處置,以正國法即可!”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旸下意識地出言勸慰。 “我可沒有動怒!”劉皇帝搖了搖頭,嘴角甚至掛著點笑容:“見的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也實無必要為此大動肝火。不過話說回來,揚州真是好地方啊,好就好在,滿目繁華,遍地財富,供人摘取啊……” 劉旸沉默了下,說道:“爹,據說候陟供述,其貪墨及收受賄賂款項,并沒有那么多,揚州那邊查抄出的錢財,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家田產私業所出?!?/br> “呵!”劉皇帝頓時嗤笑一句:“這什么意思,想要籍此減輕罪罰,乃至脫罪?三萬貫錢,就是折半,也夠處死他十幾次了,至于田產私業,僅靠種地,能賺得了這么多,還全部集中在揚州,那他家所擁土地規模得有多大?若說經商所得,那更得加判他一條違制亂法,恃權謀私,敗壞綱紀!” 在大漢,是明令禁止官員經商的,雖然現實情況會比較復雜,很多官員、勛貴都有私產私業,但至少明面上,是嚴令禁止的。 “那‘初步’二字,用得可有些意味深長啊,其中還有什么曲折?”劉皇帝把他留意之處問了出來。 劉旸臉上更添幾分嚴肅,稟道:“經審理,對于所犯罪項,候陟供認不諱。不過,他又為自己辯解,說他在揚州行此事,是受上官所逼,無奈之下,不得不虛以委蛇,暫且同流合污。所有行為,都是為了取得信任,是為了調查更大的貪官……” “這話,你信嗎?”劉皇帝是真繃不住了,偏頭看著劉旸。 劉旸嘆息道:“兒也覺得,有些荒誕?!?/br> 第58章 當太子與首相共同針對 “你方才的描述可有些模糊,不清不楚的,那所指的上官指是誰?”劉皇帝看著劉旸:“能被侯陟稱為上官的,也就淮南道的幾名道司大吏,怎么,你這個太子還要為臣下諱言嗎?” “兒自然不敢相瞞,只是事情還沒調查清楚,侯陟所述也只是一面之詞,毫無半點證據,又事涉道司大吏,因此……” “直說吧,是布政使?按察使?轉運使?總不會是淮東都指揮使吧!”劉皇帝打斷劉旸。 劉旸拱手:“是淮東布政使楊可法!” 劉皇帝也不驚訝,甚至莞爾一笑:“那就是了!你是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