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62節
“呵呵……”見其狀,劉皇帝卻是不禁笑了,語氣沒有多少變化,仍舊淡淡然地施加著壓力:“因為揚州案,朝廷中近來的風向,你身處漩渦,不會沒有耳聞吧! 臣僚們是怎么說的?說你盧多遜,耽于私誼,任人唯親,以國家公器,培植黨羽,還提拔出了一個巨貪大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侯陟是如此貪婪壞法之徒,你盧多遜私下里又是何等樣人?就是朕,也不免好奇,你與那侯陟是否臭味相投!” 劉皇帝這番話已經很嚴重了,驚得盧多遜心肝直顫,當即有些激動地辯解道:“陛下明鑒,這都小人的造謠中傷??!臣萬死也不敢敗壞國法,欺君罔上??!” “怎么,朝中有這么多小人嗎?”劉皇帝臉上顯露驚訝的神色,疑問道:“你們不是常說朝廷是賢士滿堂,你盧多遜也說過這樣的話吧,怎么,如今又改口了? 朝廷之中,怎么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小人?適才還只是一些言官御史,他們的話,朕可聽可不聽。 但是,朕收到的奏章中,可不只那些清流諫官,其他臣工們是如何說的,你要不要跟朕去崇政殿,給你親自看看?” “臣不敢!”盧多遜頭埋得很低,腰也彎得很低,自入朝拜相之后,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狼狽,當然,也只有劉皇帝能讓他如此卑微小心了。 “朕可以給你透露一點,人說你盧多遜孤傲自負,驕橫跋扈,任意自?!眲⒒实鄱⒅鴦⒒实?,輕聲道:“這些,可都不是什么好詞啊,不知你有何感想,但朕可以給你說說朕的體會,你盧多遜在朝中的人緣就這么差?” “陛下!”盧多遜的聲音終于大了些,利落地跪在劉皇帝腳下,鄭重地稟道:“不論臣工們如何非議臣,臣都不在乎,臣只愿做陛下的忠臣,竭力為朝廷辦事,哪怕為眾僚孤立,成為孤臣,亦不足惜!” 聽他這番陳情,劉皇帝沉默地審視了他一會兒,轉身過繼續向前走,嘴里淡淡道:“起來說話!” “是!”或許是過于激動,盧多遜兩眼已經有些泛紅,抬頭雙目朦朧地望著劉皇帝的背影,抬手擦了擦額頭細汗,慌忙起身躡著腳步跟上。 “再說回到侯陟!”劉皇帝依舊慢吞吞地走著,慢悠悠地說著:“朕不管你們之間私誼如何,他是你舉薦的,他犯了事,你就得連帶其責!” “是,臣明白,不論陛下如何責罰臣,臣都毫無怨言!”盧多遜當即表示道。 劉皇帝停頓了下,而后緩緩道:“不過,人總有看走眼的時候,朕看人,有時也是看不準的,世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了。就比如現在,朕就不清楚,你盧多遜在向表態時,心中究竟作何想法,是否真的會毫無怨言!” 過去,不管別人怎么看待,但就盧多遜的感覺而言,劉皇帝還是“很好”相處的,至少他在與劉皇帝交流中,往往都是君臣相宜,也感受得到劉皇帝對自己的看重。 但是,此時的劉皇帝,完全顛覆了他固有的印象,至少他從未經歷過劉皇帝如此的“攻擊性”,這讓他措手不及,應付起來十分困難。 心中波瀾起伏,大概是為了表明衷心,盧多遜有些急切地道:“若得王刃,臣寧愿剖腹以表心跡!” “大可不必!何必說得如此嚴重,如此血腥,如此殘酷?”聽其言,劉皇帝當即打斷他激情表演,語氣仍舊不急不緩的:“你要是想做比干,但朕可不想做商紂王!” 聽劉皇帝這么說,盧多遜的臉色已經發白了,張口結舌,惴惴不安道:“陛下,臣,臣失言了!” 劉皇帝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的樣子,淡淡道:“朕聽說,你曾到刑部大獄去探視過侯陟。怎么,是去質詢、斥責,還是安慰、密議,給他出謀劃策???” 盧多遜額頭細汗是怎么擦也干不了,隨著劉皇帝的發問,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滲,而眼神中的憂慮與急切已然格外明顯了。 不待其答話,劉皇帝直勾勾地注視著盧多遜的眼睛,語氣頭一次變得嚴肅:“你老實告訴朕,侯陟舉告楊可法,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面對這樣不加掩飾的質問,如果在冬季,只怕盧多遜會倒吸一口寒氣,當然,在這秋時,也夠他喝飽了涼氣。 劉皇帝目光帶來十足的壓迫感,盧多遜根本不敢對視,直覺空氣壓抑地讓人窒息,渾身都不對勁了。 這種問題怎么回答,內心無限糾結,瘋狂矛盾,這能承認嗎?不承認,那顯然屬于當面欺君,說實話,那更是自找麻煩,在侯陟案定性的情況下,讓自己更加深陷到這攤渾水里。 盧多遜的糾結rou眼可見,但劉皇帝顯然不想給他躊躇的時間,見他猶豫難言,臉上帶著點笑意問道:“怎么,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悚然而驚,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劉皇帝,盧多遜一咬牙,鄭重道:“陛下,當日臣去獄中見侯陟,他確實曾向臣供述過淮東官場間的腐弊……” 還是沒敢正面回答,而劉皇帝似乎也滿意了,沒有深究,而是轉過頭,悠悠然地道:“那你覺得可信嗎?太子可覺得,這是侯陟狗急跳墻,肆意攀咬,想要攪渾這攤池水,朕覺得,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太子殿下英明,陛下明鑒!”盧多遜眼神中浮現出少許陰霾,沉聲附和道。 “盧卿啊,朕沒有記錯的話,你進士高中入朝,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從稱呼上來看,劉皇帝又進入正常的談話了。 見劉皇帝又有追憶往西的樣子,盧多遜也鄭重地感慨道:“臣得陛下欽點探花入仕,至今確實已有二十載!” “二十載??!”劉皇帝說道:“時光易逝,一晃而過啊,你可知道,為何人言你有狀元之姿,朕卻點你一個第三名,還讓你到三館,看了幾年書?” 盧多遜試探著道:“臣當年太年輕了?” 盧多遜當年參加科舉時,還不滿十九歲,可以說是青蔥歲月,風華正茂,人稱“盧郎”。 “這不是主要原因!”劉皇帝也直言了:“而是你這個人太傲,哪怕是弘文館的枯燥,西北的風沙苦寒,都沒有磨平你骨子里的棱角。 當然,朕也喜歡有性格、有銳氣的臣子,否則,你覺得,不過二十來年,便能從一進士,登堂拜相,位極人臣? 王著那是朕的老臣了,更是你的前輩,他的忠心也是朝野內外共知,同樣調到中樞,為何朕還使其次居你后? 四十歲出頭的宰臣,在大漢也算極其難得的了吧!” 聽到劉皇帝這么說,盧多遜臉上浮現出一陣意動,心頭的火熱油然而生,恭拜道:“陛下賞識提拔之恩,天高地厚,臣感激涕零,不敢忘懷!” “朕又何需你感激?朕提拔你,只是因為你有才干,有能力,有用于朝廷!”劉皇帝淡淡地指出:“不過,你接下來也該好好想想的,自己該如何有用于朝廷,而不是在政事堂與趙普爭權奪位!不管怎么說,他都是大漢首相,你身為下屬,尊重與體面,是必需的!” “你記住,朕可以維護你一次,容忍你一次,但絕沒有第三次……” 第61章 淑妃病危 中秋方過,于崇元殿舉行的盛大中秋御宴,其喜慶的余韻尚未消散,汴宮內的淑蘭殿,卻沉浸在一片嚴肅壓抑的氛圍中,周淑妃病危了。 沒有搭理那些忐忑畏懼行禮的宮人,徑往淑蘭殿內而去,不過在踏入寢室前,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眉頭微微凝起,這是一種遲疑的表情。 當然,劉皇帝那陰沉的臉色,顯示著他此刻的心情。這時時隔一年多,劉皇帝再度踏足淑蘭殿,事實上,如果把時間再放寬一些,在近十年內,劉皇帝都很少駕臨,對周淑妃的冷落由此可見。 二十年前,周淑妃以其才貌雙全、蕙質蘭心,曾一度受寵,來自劉皇帝的寵愛,一度逼近皇后、貴妃、賢妃,那時候的劉皇帝,喜歡聽周淑妃彈琴,欣賞她跳舞,其最受寵愛時,甚至可以在平南酬功御宴上進行領舞獻舞。 因為周淑妃的受寵,劉皇帝對她所生的七皇子劉暉、五公主劉萱,也是格外寵愛,在出身不一的諸皇子中,劉暉何以敢同有符家做背景的九皇子劉曙針鋒相對,其中便有淑妃受寵的原因。 至于周氏族人,更多獲其福蔭,已故的老國丈周宗,于朝廷無尺寸之功,在開寶初年的定爵策勛之中,也被定為爵為一等海陽侯。 雖然隨著周宗的死,因為朝廷勛爵制度,這個爵位被收回了,但是,誰又敢不把周家視為勛貴階層呢? 然而事實證明,劉皇帝的寵愛永遠是有限度,有保留的。過去那一系列恩寵,也永遠地停留在了舊時光中。 變故還是出在小周身上,納小周宜妃,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迎合某些讀者,但對于這個美貌與靈氣兼具的小姨子,劉皇帝也是真的喜歡,同時,也為了滿足他心頭那種顯得壓抑的獵奇心理。 但劉皇帝不知道周淑妃的腦筋究竟怎么長了,就那般不滿,那般憤怒,甚至敢對劉皇帝橫眉冷眼。 對此,劉皇帝豈能慣著?這么多年,劉皇帝自認在女色方面,還是十分克制的,至今為止后宮之中,受過他寵幸的妃嬪宮人也不到二十人,對于一個坐擁三千佳麗予取予求的帝王來說,這已經算是清心寡欲了,近些年來因為身體的緣故,更是如此。 而劉皇帝的后宮之中,哪怕是符皇后,都是高祖劉知遠給他安排的,至于其他妃嬪,要么是政治聯姻,要么是外藩、臣工的進獻,大部分后妃都是別人往他御榻送的。 劉皇帝真正主動漁色的,只有三人,后蜀降主孟昶的徐、李二妃,再一個就是小周妃了,而小周妃,是劉皇帝最用心的一個。 而自己難得主動,卻惹得淑蘭殿這邊強烈不滿,劉皇帝這心里自然很不痛快,甚至是費解。他不明白,姐妹同侍君王側,在宮中能夠相互照應,宮外也能更加惠及周氏家族,有什么問題。 但周淑妃那種近乎偏執泣淚的表現,實在讓劉皇帝厭煩,他只覺得,她是書讀多了,讀傻了,讀迂了。 上古有娥皇女英之故事,當朝也有二符,若說讀書,皇后讀的書可一點都比淑妃讀的少,她都沒有意見,你一個淑妃起什么勁兒。 在這樣的心理下,淑妃的失寵便是注定的了,你越是不樂意,劉皇帝便越寵愛小周,他曾受過如此忤逆,還是在私生活上。 當然,怒歸怒,對周淑妃,劉皇帝也僅僅是冷落而已,并未徹底打入冷宮,其中原因也是調了個頭,一是因為一雙兒女,二則是小周妃不時說情勸慰。 過了這么多年,當初的慍怒也早已消散,劉皇帝的心里也已釋懷,只是再難回到當初的“琴瑟和鳴”了。如果周淑妃能改一改,曲意逢迎依一下,或許還是能重新收獲寵愛,但她并沒有。 關系是需要維護了,多年下來,過去的那份情誼自然也變得淡漠,變得模糊,只是曾經記憶。 周淑妃的身體,也是在這些年間一步步垮掉的,太醫治都治不好,用他們的話來說,那屬于心病,而世間心藥是比任何珍貴藥材都難尋覓的。 劉皇帝偶爾也曾聽聞過周淑妃身體不好,也只是淡淡吩咐有病就治,寥寥三兩次耐不住小周妃的請求,前去看望過,也只是走個過場,聊表施舍一般的態度。 到如今,周淑妃這個女人,于劉皇帝而言,已經有些陌生了。就是幾日前的崇元殿中秋御宴,周淑妃因為身體原因都沒出席,劉皇帝也沒有覺得少了一個人。 但是,當聽到周淑妃病篤,危在旦夕之時,劉皇帝還是開動了那雙難邁的雙腿,駕臨淑蘭殿。 此時,一道珠簾相隔,淑妃在里面躺著,劉皇帝在外面站著,劉皇帝的心中卻莫名地涌現出百般滋味,這最后一步,似乎有些難邁。 腦海中回憶著淑妃的模樣,那原本已經有些模糊的印象,卻逐漸清晰了起來,那曾經喜人的一顰一笑,不斷在腦海里浮現,心情卻有些沉重地難以邁開腿。 寢殿內,已然充斥著哀傷的氣氛,符后比劉皇帝來得更早,此時正唏噓著坐在一旁,小周妃坐在榻邊,滿臉關切,五公主劉萱也跪在榻邊,淚眼婆娑,緊緊地握著淑妃蒼白無力的手,至于淑妃,已至彌留,原本美麗的容顏不見絲毫血色,惹人垂憐。 還有一名太醫,此時也待在一旁,著急忙慌的,滿臉憂慮,也帶著一種深深的畏懼。 猶豫了片刻,劉皇帝掀開簾幕,輕著腳步入內。劉皇帝那明黃的服色是標志性的,也格外吸人眼球,符后余光早就注意到了,見他入內,起身行禮。 劉皇帝的心情讓他此時絲毫不在意宮廷的規矩了,擺了擺手,看了看榻上的淑妃,劉皇帝輕聲問道:“淑妃怎么樣了?” 這幾乎是一句廢話,但太醫不好以廢話回答,支支吾吾,無所適從,不知如何回答。但見其表現,情況如何,劉皇帝心里如何不知。 空氣中彌漫著少許的藥味,順著味道一看,榻邊靜靜地擺放著一小碗藥湯,還冒著點熱氣。 “爹爹!”五公主劉萱忍不住泣淚,望著劉皇帝,情動之下,想要撲入懷中,卻生生地停下了動作。 隨著年紀的長大,漸漸曉事,隨著耳濡目染,劉萱也早已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是少時那個親和的、喜歡抱著她看娘親跳舞的慈父,那種有如山峰一般偉岸的依靠幾乎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孤峰之絕高帶給人的威嚴與敬畏。 劉萱也快十五歲了,個頭也到了劉皇帝脖下,繼承了母親的美貌與清雅,仍舊那般文靜乖巧,只是這淚眼婆娑、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讓人憐惜。 “你們都先出去,我陪淑妃待會!”劉皇帝輕輕一嘆,愛憐地撫了一下劉萱的發髻,吩咐道。 劉皇帝發話了,沒人敢不聽,眾人一行禮,陸續退出,那太醫更是如蒙大赦,離開時,額頭、后背都在盜汗。 很快,病榻邊就只剩下劉皇帝與淑妃了,淑妃已至彌留,意識都有些模糊,但劉皇帝的到來,卻仿佛激起了她最后的心力,睜開了那雙已經不再動人的雙眸,望著劉皇帝,從那眼神中,劉皇帝仿佛讀出了幽怨,讀出了期盼,也讀出了激動。 劉皇帝坐到榻邊,與淑妃對視著,目光終于不像過去那般冷漠,表情也不再生硬,時隔多年,再度握著了淑妃的手。 過去的纖纖玉手,在病痛的折磨下,早已消瘦如枯,那動人的容顏,也盡顯病態,在歲月的侵蝕下,韶華不再。 手很涼,通過短暫的接觸,幾乎能涼到劉皇帝心頭,淑妃說話都已經很困難了,只能艱難地用眼神同劉皇帝交流。 劉皇帝好像讀懂了她想說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盡力地用自己的雙手,帶給淑妃溫暖,但似乎有些遲了。 沉默許久,劉皇帝聲音低沉地道:“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 話很簡單,但情感很足,劉皇帝兩眼中縈繞的愧疚幾乎溢出,而見從來強勢的劉皇帝,在自己面前“承認錯誤”,淑妃蒼白的面龐忽然回復了一點紅潤,雙眸晶瑩,逐漸化為兩縷熱淚,順著面頰緩緩滑落。 見狀,劉皇帝沒有再多說話,只是探手,輕輕地替她逝淚,不知過了多少年,劉皇帝沒有如此輕柔地對待淑妃了。 寢殿內的氣氛,發生了一些細微的改變,劉皇帝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靜靜地陪伴著淑妃,陪她走完人生最后這短暫的尾聲,直到病榻邊的那碗藥湯也不再冒著熱氣…… 第62章 禍福之間 作為淑妃唯一的兒子,七皇子吳公劉暉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匆匆忙忙地進宮,但腳步再快,哪怕乘馬越禁,也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親自為淑妃送行。 “爹,我娘她……”劉暉氣喘吁吁趕來,顧不得片刻歇息,見沉默著走出淑蘭殿的劉皇帝,語氣哽咽,緊張地問詢道。 劉暉已經快二十歲了,遺傳自母親的良好基因,再加從小養成的儒雅氣質,越發風度翩翩,由于這兩年在禁軍中磨練,身上也多了更多陽剛之氣,皮膚也多了些健康色。 沒有因為劉暉的晚來而生氣,看著這個眉宇間帶淑妃氣質的兒子,劉皇帝輕輕地嘆了口氣,抬手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低聲道:“去看看你母親,送她最后一程吧!” 哪怕早有預感,但噩耗真正降臨之時,劉暉也是如遭雷擊,眼眶刷得一下紅了,腳步忙亂地往淑蘭殿內而去,走得很急,差點為殿門檻絆倒,也絲毫不顧,踉蹌著往里奔去,很快,在那嚶嚶哭泣中,劉暉撕心裂肺的哀慟聲也跟著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