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47節
劉皇帝則一手攬著劉昕,一手自亭間的石桌上拿起一疊奏章揚了揚,說:“這是近幾月來,我收到諸邊的奏報! 東北自不用提了,室韋與女真之間的沖突,想來你們也有所耳聞,那里也是周遭最不安穩的地方。 山陽、漠南,因此朝廷歸化政策,塞北諸族,也是怨憤頗多,抗拒頻繁!至于隴西,十多年來,就從未真正安定過,盜賊滋生,馬匪橫行,黨項、吐蕃! 至于川南、云南、黔中、兩廣、安南等地,蠻夷密布,哪一年沒收到夷僚反復動亂的奏報! 這些,就是諸多朝臣嘴里的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劉曙,你說說,你從這些奏報中,有什么收獲?”劉皇帝直接問起劉曙。 身在皇子群眾,一起挨訓,劉曙實則并沒有表現出的那般緊張,反正不論劉皇帝怎么訓,老實地聽著就行了,又不會掉一塊rou。 然而,又面對劉皇帝針對性點名時,劉曙心頭頓時一個咯噔,愣了下,卻不敢不說話。遲疑了下,雙手一拱,小心翼翼地道:“四夷反復,叛降不定,大漢諸邊,并不安穩,還需加以整治!” “呵!能說出這番見解,看來你倒還沒有徹底荒于嬉戲!” 劉皇帝嘴角帶著笑意,但劉曙絕不認為這是對他的夸獎,因此,只是露出一道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容:“兒見識淺陋,讓爹見笑了!” “什么見笑不見笑,你倒說說,針對此等形勢與情況,該如何應對???”劉皇帝又問。 對此,劉曙有些郁悶,這等涉及到邊境安寧的軍政策略,問自己干嘛?當然,這等嘀咕是不敢說出口的。 想了想,給了個與廢話差不多的建議:“兒以為,朝廷該加以整頓,懲治那些不服王化、破壞諸邊安寧的蠻夷!” “整頓的事情,這么多年,朝廷何曾停止過!”劉皇帝淡淡道:“然又何曾得到片刻安寧?” “恕兒愚鈍,還請爹示下!”這樣的對話,讓劉曙心里堵得慌,臉都憋紅了,干脆做出一副擺爛,任你說教的樣子。 見狀,劉皇帝也終于放過了他,悠悠道:“這些年,為固諸邊,自南到北,自西到東,朝廷安排了二十多萬邊軍戍卒。 然而,王道建設,始終未曾徹底實現。以我思之,諸邊不寧,還在于朝廷威嚴、德化,未能澤布。 而戍卒之苦,我倒聽了不少,每思之,幾十萬軍民,為固江山,堅守于邊陲,你們這些皇子,卻在京中享受安逸,這合適嗎?” 當劉皇帝放出這番話,哪怕是劉曙都體悟到了其背后的意思,猶豫了下,苦著臉道:“莫非爹要讓兒等去戍防,靖平邊陲?” 瞥了他一眼,劉皇帝反問道:“讓你去靖邊安民,歸化諸夷,你有那個能力嗎?” 哪怕以劉曙的面皮厚度,也不禁臉紅,支支吾吾,很想反駁一下,但終究沒敢說出口。 看著皇子們,劉皇帝又淡淡道:“不過,要想打磨你們,除了戍邊,讓你們去吃吃邊鄙之苦,似乎并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停頓了一下,劉皇帝目光落在劉煦、劉晞、劉昉身上,強勢地道:“你們三個,都是兄長,也經歷了不少鍛煉,當為諸兄弟表率,也該盡盡職責。 這戍邊的事,便由你們帶頭吧!詔令稍后即下,劉煦去東北,劉晞去漠南,劉昉去河西!你們回去準備準備,入秋起行,各赴其任!” “至于其他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朕到軍中去cao練!”劉皇帝道。 “你們可有異議?”劉皇帝又淡淡地詢問了一句。 對此,誰敢有異議?不過,對于劉皇帝的這等決定,所有人都面色各異,伴隨著的也是各種思量與考慮。 “爹,若要戍邊,兒也愿往!”還有比較主動的,是魏王劉旻。 看著他,劉皇帝應道:“你?先娶妻生子再說……” 第29章 老九渾人一個 等皇子們從宮苑離開時,已然臨近黃昏,落日西懸,殘暉卻熾烈不減,烘烤著大地。通往宮門的御道間,被訓得有些灰頭土臉的劉家兄弟們,三三兩兩,默默行走著,一個個表情都不怎么輕松。 劉昀、劉曖、劉曉這三個親兄弟走在一塊兒,劉暉、劉曙、劉昭、劉晗四人靠在一起,劉旻也隨著眾人。 顯然,還是劉曙話多,哪怕被劉皇帝針對著訓斥了一頓,心態也沒有受太大影響,此時,忍不住嘟囔道:“你們說爹這是何必?就為這么點事,要把我們聚在一起,如此劈頭蓋臉一頓斥罵,我們有那么糟糕墮落嗎?要讓三位皇兄去戍邊,直接下詔便是,何必連帶著我們!” 我平日里吃穿用度是好些,但又沒去干什么違法亂紀的事,也沒機會去盤民脂民膏,敗壞綱常,就關起門在公府、莊園內逍遙,規規矩矩的,這也讓爹看我不爽? 要知道,公府、莊園、田土、俸祿乃至那些仆傭都是他賞賜的,要是不樂意,大可收回!” “劉曙!”聽其言,一旁的劉旻有些不能忍了,當即斥了一句:“你再敢胡言亂語,我抽你巴掌!” “哦?”劉曙本就一肚子郁悶,忽聽劉旻這么說,頓時兩眼一斜,挖苦道:“魏王殿下好大的威風,我這區區國公,都要怕得不敢說話了!” “你什么意思!”劉旻眉頭一皺,目光微冷,盯著劉曙。 劉曙露出一點欠揍的笑容:“什么意思?我卻不知道,爹把我們這些皇子聚在一起,怎么會多了一個人! 倘若我沒記錯的話,你這魏王的爵位,似乎是承襲自已故之伯父吧!按照綱常倫理,你該叫爹皇叔、叫陛下,和我們一樣的稱呼,就不覺得別扭!” 此言一落,劉旻差點破防,兩眼頓時有些紅,盯著劉曙的眼神泛著少許兇光,露出的骨節都泛白了。 見他這副極力壓抑的表現,劉曙下意識地離遠了幾步,故作平靜地說道:“怎么?我說得不對嗎?你不要以為這兩年闖出了些名聲,到漠北走了一圈,被爹看重了,就能凌駕在我們兄弟頭上,訓我?你憑什么訓我?” “劉曙,你過分了!”正當劉旻欲要發作之時,老七劉暉開口了,那俊秀的面龐間,滿是嚴肅:“你還嫌被訓得不夠嗎?別說你的公府田宅了,就是你這身血rou骨皮,都是爹恩賜的,挨些訓斥怎么,哪來的這么大怨氣?你說的這些話要是被爹知道了……” 還沒等劉暉把話說完,劉曙便打斷了他,目光十分無禮地在他身上轉悠了一圈,不屑道:“怎么,你又要到爹面前告我的狀?文人嘛,滿肚子腌臜陰謀,小人行徑,我能夠理解,你不是經常在爹面前詆毀我嗎?再多一次,又何妨?不就是再被爹責罰?不就是鞭笞、廷杖嗎?” 罵罵咧咧地說,劉曙又忽然笑了笑,冷笑著對劉暉展開譏諷:“你劉暉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整天呼朋引伴,吟風弄月,唱些詩詞歌賦,談什么高風亮節,不過惺惺作態,簡直令人作嘔! 你不會以為,受了些文人腐儒的夸獎,就真以為自己成就了名士風流了?清談闊論之輩,百無一用之徒,最為爹所鄙棄,虧你還洋洋自得,自以為能以此取悅爹……” 如果說對劉旻只是作為發泄怨氣的目標,那歷來相看兩厭的劉暉,劉曙就更加不給面子了,一番尖利辛辣的挖苦嘲諷,讓一向風度翩翩的劉暉都有些繃不住了。 俊秀的面龐微微顫動著,劉暉的兩眼中幾乎噴著火,臉紅脖子粗,雙拳用力緊握,若不是顧忌自己的人設,大概早就撲上去了。 還是劉旻,沉著臉,快步上前,是人都能感受到他壓抑著憤怒。見到劉旻氣勢洶洶朝自己靠近的劉旻,劉曙終于有點慫了,自知之明還是有些的,至少知道論拳頭,絕不是這六哥的對手,當即蹣跚著朝后退。 還是一旁的劉昀見這兄弟間的沖突愈演愈烈,跑著上前,一把抱住劉旻,嘴里勸道:“六弟息怒,劉曙歷來就是這性子,渾人一個,別與他計較!” 劉旻陰沉著一張臉,不說話,只是兇狠地瞪著劉曙。不過,在劉昀的拉扯下,終究是按捺住了。 而見劉昀抱住了老六,劉曙也暗自松了一口氣,那雙鐵拳,他可不認為自己扛得住幾下。但局面稍微控制住,劉曙嘴上又不饒人了:“五哥,你放開他,我倒要看看,我們的魏王殿下,是怎么恃寵生驕,飛揚跋扈,向皇子動手的!” 這話簡直就在挑動劉旻那已經分外敏感的神經,劉昀是最能感受到劉旻怒火的,發覺其漸大的掙扎之意,死死地抱住他,扭頭沖劉曙怒喝道:“九弟,你給我閉嘴!你要是想進宗正寺,我絕不攔你,就是別牽連旁人!” 見素來漫不經心的五哥都這么斥罵自己了,劉曙臉色微白,但給了個倔強的眼神。諸兄弟之中,劉曙也就與劉昀的關系親近些,兩個人也有些意氣相投之處,嗯,在吃喝玩樂之上。 只不過,比之劉昀,劉曙更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更加驕縱,也更加徹底,鞭子都抽不回來的那種。 大概是為了給歷來交好的五哥一個面子,劉曙終是沒有再開口激化矛盾了,悶在那里,只是心頭那股憤怨更加濃厚了。 其他幾名皇子,八皇子魯公劉曖一臉憨憨地站在一旁,十皇子燕公劉昭默不作聲,十一皇子梁公劉曉還是病懨懨的沒什么精神,至于十二皇子越公劉晗就更事不關己了。 “你們想要干什么?”這個時候,察覺到這邊異樣的兄長四人組走了過來,作為太子,劉旸快步在前,近身,目光嚴厲地盯著劉昀與劉旻,又掃了下劉暉,最后落在劉曙身上:“還有沒有體統規矩?你們是嫌爹不夠失望,不夠憤怒嗎?兄弟相爭,揮拳相向,這就是你們的孝道嗎?” 見能能鎮住場子的人到了,劉昀終于松開了手,抹了把汗,若不是劉旻自己還保有一絲克制,他怎么可能限制得住他。 而見滿臉慍怒的太子,劉旻深吸了一口氣,朝他一拱手:“太子殿下言重了,臣不敢當!臣,哪有資格與諸位皇子同列,兄弟鬩墻更談不上。 今日冒犯了九皇子,是臣失儀,若有責處,臣在府中候詔。 臣,先告退了!” 這番話里的一個個“臣”字,就如響槌,敲在劉旸心頭。 而說完,劉旻扭身拂袖,徑直去了。見此狀,劉旸生生惻隱,別人怎么想他不管,但從血脈上來說,劉旻可是自己的胞弟,怎能不維護體諒,當即從后面喚道:“六弟,且慢!” 可惜,劉旻根本不理會,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自顧自而去,留給眾兄弟一個略顯蕭索的背影,那腳步之中,似乎都透著失望。 “看他那模樣,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劉曙又嘀咕一句。 這下,可徹底惹惱了劉旸,轉頭怒目而視,指著劉曙的手指微微顫抖,劉旸張了張嘴,厲聲斥道:“劉曙,你怎就如此渾!” 太子在眾兄弟的眼中,還是很有威嚴的,這是長期養成的上位威懾,權勢壓制。見太子當真生氣了,劉曙也不敢爭辯,只是,嘴角撇了撇。 此時,這十幾個兄弟聚在御道間,那原本寬闊可供鑾駕通行的道路都顯得有幾分擁擠,劉曙身處其間,也覺有些不自在。 “臣府中有事,先行告退了!”隨口找了個理由,劉曙也轉身去了,不過,從其匆忙的腳步來看,心情也并不平靜。 這事,好像鬧大了…… 也確實如此,皇子們在宮內發生的這場沖突,很快就像風一樣傳遍了宮里宮外,入得公卿權貴之家。 這只是一場兄弟間的口角沖突,但卻十分深刻地揭露了一個事實,在帝室內部,那原本兄友弟恭的假象之下,早就是各懷心思,矛盾不斷。 成長起來的皇子們,往往代表著麻煩,劉曙,只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個。 這件事,當然不可能瞞過劉皇帝的耳目,并且以最快的時間上達天聽。而得知此事之后,劉皇帝自是龍顏大怒,怒不可遏,根本壓制不住。 混賬東西,便是劉皇帝給劉曙的評價。如果說劉曙驕縱、奢侈一些,劉皇帝只是看不慣,但了解過具體情況之后,這心情,就已經不是惱怒可以形容的了,其狂悖之態,犯上言行,已然突破了劉皇帝的底線,不嚴懲,他心頭都不暢。 尤其是他那番針對劉旻的話,簡直是誅心之言,許多年前,劉皇帝都已經對過繼劉旻心生悔意了,因此對這個六子,常懷虧欠心理,多方照顧,而爭氣的劉旻,就更得劉皇帝歡喜。劉曙拿這事來挖苦說道,簡直是在搞劉皇帝心態。 在劉皇帝眼中,劉曙這個兒子,已經有些長歪了,需要給他剪剪枝葉,修修主干,否則,將來還不知道他會干出什么事來。 于是,詔令下,九皇子劉曙,圈禁宗正寺半年,連到軍中鍛煉打磨的機會都沒有了。為此,宮中的小符惠妃都驚了,慌慌忙忙找到劉皇帝,哭哭啼啼地求情,對此,惱火中的劉皇帝哪能顧及,眼淚與哭泣也只會讓他越加煩躁。 惡狠狠地斥責惠妃,說若不是他的溺愛,劉曙怎會驕狂跋扈至此。當然,這反應了一點,他對皇子們的教導,并不如他嘴上夸耀的那般,這大概也是劉皇帝惱羞成怒的原因之一,這臉被打得太疼了,還是被皇子給打的。 符惠妃過去,又哪里受過這等委屈,也有些不依不饒,怒火中燒的劉皇帝,都差點開口懲罰她了,但見到隨惠妃前來的幼子劉晅,還是沒狠下那心,輕斥一番,讓她回自己的春蘭殿。 并且表示,圈禁半年,已經是格外寬恩了,否則,他會直接廢了劉曙的爵位。如此,這才嚇住了惠妃。 離開崇政殿的小符惠妃,有些委屈,又去坤明殿找符后,希望符后能夠說說情,但是,了解過具體情況的大符,堅決站在劉皇帝這邊。 如果只是兄弟之間的小矛盾小沖突,那也就罷了,但終究不是。劉旻,那也是大符身上掉下的一塊rou,她心中又豈能沒氣。 過去,宮人們稱皇后為“圣人”,但她終究不是真正的圣人。 第30章 “寬刑簡政” 東宮,弘德殿。 “殿下?!蹦饺莸仑S輕步走入殿內,站在熟悉的位置,躬身行禮。 劉旸也坐書案后,聚精會神地審閱著奏章,抬眼,見是慕容德豐,抬手示意:“日新,坐!” “謝殿下!”慕容德豐沒有坐下。 注意到他手中拿著的公文,劉旸直接問道:“有何要事?” 慕容德豐呈上,稟道:“這是今秋第一次秋決,請殿下審閱!” 聞言,劉旸頓時就上心,認真地翻閱起來,嘴里問道:“三法司的流程都走過了?刑部、大理可有異議?你是否發覺什么問題?” 一般而言,能夠送到東宮抑或政事堂的奏章,都是按照朝制走過流程的,劉旸如此反應,也只是下意識的謹慎罷了。 畢竟,人命關天,也可以換一個詞,叫勞力觀天。哪怕到如今,以整個大漢帝國來說,還是缺少人口的,有太多地方,需要人口填充,也有太多艱??嗬鄣幕钣?,需要勞力。而對朝廷來說,成本最低,也好用的一批勞力,毫無疑問是作jian犯科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