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05節
“怎么,請朕處罰,犯下的過錯,就能得到諒解,一切都可揭過,待消寂幾年,再故態復萌?”劉皇帝冷聲呵道:“跪下!” 撲通一聲,劉曙兩腿一軟,順勢跪下,叩頭解釋道:“臣絕無此意,真知錯了!” 見素來與自己不對付的劉曙,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被劉皇帝如此訓斥,劉暉心頭莫名地有種暢快的感覺,若不是氣氛不對,恐怕能笑出聲來。 不過,那點幸災樂禍的心理很快就被打消了,劉皇帝扭頭就沖劉暉質問道:“朕還聽聞,你吳國公府,過去一段時間,是極其熱鬧??!賓客盈門,宴樂不斷,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吟風弄月,很是逍遙??!” 劉暉的俊俏的面龐上,被一陣錯愕給占滿,在劉皇帝的注視下,兩手有些無處安放,都不需發話了,自覺地跪倒在地:“請陛下責罰!” 跪是跪下了,心頭卻難免委屈,他此前已經因為此事受過教訓了,近來也收斂了許多,平日里也多進宮請安,照顧染病的周淑妃,沒曾想,劉皇帝此番又舊事重提了,還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宴上的氣氛愈冷的,已不是些許炭火、熱酒所能緩解的了,雖然劉皇帝一直在針對幾個皇子訓斥,但這些大漢王公們,也是千般滋味縈繞心頭,難以釋懷。 “諸弟尚幼,難免任性莽撞,既已知錯,多加訓導勸誡即可,懇請陛下寬懷,稍息怒火,保重御體!”這個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秦王劉煦覺得自己不該繼續坐著了,起身勸慰道。 看著自己的長子,劉皇帝表情果然有所緩和,到目前為止,如果不是雞蛋里挑骨頭,劉煦在修身持家為政上是都找不出什么問題的。 “朕告訴你,年少不是犯錯的借口,也不是寬縱的理由!”劉皇帝嚴肅地指出:“你們兄弟幾個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能夠為朕、為朝廷分憂,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劉旻年方二八,已然能夠披掛上陣,蹈死赴生,為國征戰!他們呢,連為人子、為人臣的本分,尚且沒有意識,該當受些教訓!” “陛下所言甚是!”劉皇帝都這么說了,劉煦也只能附和著。 “呵呵……”沉吟少許,劉皇帝又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只是笑聲給人一種蕭瑟之感,看著諸臣:“朕如今膝下有十五子,過去,常有人在朕耳邊夸獎,說他們個個人中龍鳳,世之英杰,朕也是為人父者,也樂得聽這些恭維辭。 但朕心中何嘗不清楚,這世間英豪不少,又豈能盡出于天家。朕于朝廷內外,立法定制,對皇子女教育亦然,也常因諸子學有所成而自矜,如今看來,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聽劉皇帝這么說,在場的皇子們,都下意識地低下頭,似乎被點出來的劉昀、劉暉、劉曙,皆面帶愧色。 當然,心中難免不服,終究是天潢貴胄,過去的成長經歷也伴隨著榮耀與恭維,多數是有些以自我為中心的,不是劉皇帝三言兩語就能幡然悔悟的。 “兒臣等,讓陛下失望了!” 擺了擺手,劉皇帝輕吁一口氣,終是停下了對皇子們的訓斥,扭頭即對一旁的徐王劉承赟道:“赟哥!” “臣在!陛下請吩咐!”劉承赟聞聲,跟被針扎了一般,快速起身,弓腰應命。 “朕意,對新開府諸皇子,還需嚴加教育,你是宗正,也是皇叔,該費些心!自今之后,所有皇子,每歲祿錢減半,宗正另揀剛正之吏入各府,給朕繼續管教起來,尤其,把他們的錢袋子給朕看好!”劉皇帝淡淡道。 “是!” 吩咐完,劉皇帝這才再度看向其他王公,此時所有人就像一尊尊木刻,靜靜地坐在那兒,不愿動彈,也敢動彈。 顯然,劉皇帝是不可能把這么多人叫來,吹著寒風看他教訓皇子?;首佑柾炅?,那接下來該輪到誰了? “為何都愣著?”劉皇帝卻恢復了笑臉,驚訝地看著眾人:“酒都要涼了!來,喝酒,吃rou,都動起來!” 劉皇帝一邊說著,一邊舉杯站起身來,在冰冷的草地上踱了幾步,沖仍舊跪著的劉暉、劉曙兩兄弟道:“還跪著做什么,嫌地上不夠涼?起來,回座!” “是!”兩兄弟趕忙謝恩。 事實證明,對于兒子們,劉皇帝終究是愛護的。 第421章 為什么不喝酒? 見劉皇帝起身,一干王公都下意識地要起身陪站,趙匡義最先站起來,其他人緊隨其后。劉皇帝見這陣仗,隨意地擺擺手,道:“都坐下!” 劉皇帝的言行就透露出一個意思:諸君安坐,靜待我講話。聞言,一眾人等又縮了回去,不少屁股剛離席的貴族,又坐了回去,只是這席位,總是讓人感覺不自在,與過去劉皇帝設御宴時的其樂融融,反差太強烈了。 大概是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嚴厲,劉皇帝沉吟了下,踱了幾步以作調整。眾目之下,北風輕拂著衣袂,再轉臉時,劉皇帝已經帶上了平日里的笑容。 杯中酒的熱氣依然冒騰著,劉皇帝游移的目光再度變得堅定,沖著諸王公,悠悠道:“朕還記得,曾與在座諸卿中不少人探討過,我們這一群人,戎馬半生,辛苦創業,是為了什么!” “朕聽到的答案,也各不相同!”劉皇帝自顧自地走著,說著,語氣中仿佛帶有無限的感慨:“有人說,亂世漂泊,無所憑仗,只欲求一個棲息之地,安寧之所;也有人志存高遠,胸懷廣大,要撥亂反正,勘定亂世,為天下蒼生謀一個太平安康; 還有人說,是為建功立業,光耀門楣;還有人更加實際,要封妻蔭子,錦衣華服,五鼎而食……” 劉皇帝在那里又是追憶,又是感慨,所有人都默默地聽著,不敢出聲妄動,以免擾了劉皇帝的興致。 當然,很多人心里也明白,劉皇帝這番作態,重點在后邊,目光追隨著劉皇帝從容的腳步,兩耳傾聽著劉皇帝唏噓的聲音,一個個分外認真。 “二十多年了,不知在座諸公,可還記得當初的志趣?這么多年了,當年的目標又實現了多少,對如今的日子,可還滿意?” “怎么都低著頭???”劉皇帝住腳,環視一圈,聲音拔高了幾分:“你們可都是大漢王公重臣,哪怕是坐著,也當昂首挺胸,不該如此低眉順眼!” “怎么都不說話?”見無人應答,劉皇帝也不覺尷尬,目光搜索一下,落到黨進身上:“黨進,你說說看!” 聽劉皇帝點到自己,黨進就跟電擊了一樣,平日里粗枝大葉的黨侯爺,此時也謹小慎微起來,起身微躬著身,斟酌了下,方才答道:“回陛下,臣粗人一個,素來無甚大志,只靠些勇力拼搏奮進,能夠賺得一些功名富貴,便已足矣! 陛下也知臣,過去一心只為封侯,得蒙陛下恩賞,厚賜爵祿,自是心滿意足。如今,臣日漸老,些許粗勇也不復當年,靠著俸祿與田宅,也足夠安享晚年。 臣這一切造就,都是陛下恩露,臣一直心懷感激,不敢忘懷……” “黨卿這卻是謙虛了!”難得一見,向來粗獷的黨進也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了,劉皇帝不由一樂,聽出了黨進話里的請退之意,安慰道:“卿去歲在遼東戰場上的表現,朕可都是聽在耳中,看在眼里的,在巡檢司也干得不錯,朝廷可還需要你這樣的直臣,后輩們還需向你學習!” “皇上過獎了!”黨進也跟著露出一個慶幸的笑容。 看著黨侯爺,劉皇帝心中有些感慨,黨進此人,粗魯其表,而內秀其中,別看他到如今也不識幾個字,但卻能說出一番明理正言。 雖然時常有些乖張的言行,甚至出現些貽笑大方的舉動,鬧出不少笑話,但始終沒有逾越,粗鄙或許只是他的一種保護。 畢竟,像黨進這樣的武夫,成長終究是有上限的,甚至遠遠不如當初的王彥升,但是,這樣的人,日子卻是能真正過得滋潤的。 除了與趙匡胤走得過近之外,劉皇帝基本挑不出黨進其他值得說道的毛病,這也是一種本事了。當然,黨進與趙匡胤是過命的交情,往來頻繁親密,劉皇帝也不好表現出什么,從其本心而言,對黨進這樣知曉分寸的“莽夫”還是比較欣賞的。 “這滿朝勛貴,黨卿的性格算是最為直爽的了!”劉皇帝又贊了一句:“坦率正直,言行如一,敢作敢為,全無蠅營狗茍……” 難得的,劉皇帝終于又夸了下人,然而,這話聽在王公們眼中,卻有些扎耳,這什么意思,他們這么多人,難道都是些蠅營狗茍之輩,難道還不如黨進這樣一個渾人? 這含沙射影地太明顯,不少人臉色都有些難看,卻不敢反駁。而黨進,可是知進退的,拱手謙虛道:“陛下贊譽過重,臣不敢當,實不敢當!” “對了,還要恭喜黨卿,又新納一姬妾!”劉皇帝又話鋒一轉,沖黨進調笑道。 “讓陛下見笑了!”黨進略感意外,老臉微紅,不過,話是這么說,表現得卻很淡然。 身為貴族,納些美人,并沒有什么丟臉的,黨進也常因此得意,在旁人面前自夸。如今,在黨進的侯府內,可養著十幾名容貌上佳的美人。 三年前,黨進更有一個得意之作,便是把陶谷的一名寵妾給討來自己享用,十分寵愛,這在京中都是出了名的。 “不必不好意思!”劉皇帝笑了笑,很坦然地道:“美人嘛,誰不喜歡?朕也喜歡!” “不過!”稍微緩和的氛圍并沒有持續太久,劉皇帝又悠悠道:“朕還聽說,你們之中有些人交際往來,常以姬妾互贈,以示同好!是否有此事???” 此言落,包括黨進在內的許多勛貴,都不由面露尷尬之色,雖然這等事情,在貴族之間很常見,美女姬妾都是一種可作交易的資源,他們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甚至認為是一種時尚潮流。 但是,被劉皇帝這么不加掩飾地說出來,難免覺得有些丟臉,畢竟,難登大雅之堂,哪怕此時身處的是郊苑曠野。 黨進也一樣,陶谷那名姬妾,可是他用三名美人換回來的……附和著的笑容逐漸收斂了,哪怕才被夸獎過,心頭也有些不是滋味了,從劉皇帝的態度來看,今日在座這幾十名王公,明顯都是被教訓的對象。 認識到這一點,所有人,心下愈沉。 劉皇帝說得有些口干,一口將杯中酒飲盡,看著安坐的眾人,再度發問:“怎么又不動了?諸卿豈忍得讓朕獨飲?都喝起來,不必拘束,自在一些!” 然而,劉皇帝越這么說,大伙就越不自在。又安靜了一會兒,一干人等方才機械地舉杯飲酒,再是美酒佳釀,煮得再熱,也難給人帶來享受了。 劉皇帝呢,興致尤高,見眾人都有所動作,便笑吟吟地繼續道:“我們這一輩人,都是開創者,為了大漢,為了天下,乘風破浪,披荊斬棘,刀山火海也都闖過了,辛苦半生,總要有所得,否則何以奉獻? 大漢有如今的景況,多仰賴諸卿臂助,這一點朕心中始終銘記,也分外感謝。二十多年下來,有多少將士袍澤,血染疆場,埋骨青山,你們這些人,大多是從尸山血海中一路闖出來了,這很不容易! 犧牲的烈士,值得敬佩,值得追懷,你們活著的功臣,也值得朝廷褒獎,厚待。你們之中,恐怕有不少人都是這么想的,打了一輩子仗,建立了偌大一樁功業,打下如此恢弘的江山,也該到享受的時候! 江山都是你們打下來的,如今天下太平了,你們這些有功之臣,功勛之后,取之一抔,享受一番,又有何不可? 這種想法,很正常,朕也能理解!朕,自覺不是個吝嗇的人,也愿與諸卿同甘苦,共富貴。 但是!” 說了一籮筐,關鍵就在這個轉折,劉皇帝目光變得凌厲,語氣變得尖銳,環視眾人:“人,要學會知足,無限的貪婪,只會滋生無限的罪惡!諸卿可捫心自問,朕這些年,可曾虧待過哪位功臣?” 又是一陣沉默,更沒人敢貿然出頭接這話了。劉皇帝呢,自如地換了一杯酒,繼續邀杯,語氣不見緩和:“都別愣著了!喝酒!” 第422章 朕的話說完了 “朕今日宴請諸卿,除了這些酒食之外,還準備一些東西,以供諸位觀覽賞鑒!”劉皇帝的目光中流露出少許的異樣,臉上帶著一點讓人心悸的笑容:“這些東西,足以令人大開眼界,堪為當世奇觀!” 若是平日里,劉皇帝這么賣了關子,大概含笑應和,表現出足夠的興趣,但此時此景,所有人只是沉默,靜待下文。 “來人,抬出來,讓眾卿觀賞觀賞!”劉皇帝回到席前,抬手招呼了下。 很快,在侍衛白羊的帶領下,十幾名剽悍的衛士一起,將東西抬出來,大大方方地展示在眾王公面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三口大箱子,蓋得緊緊的,明顯很沉重,需要四名衛士方才抬得動,落地之時,那厚重的碰撞聲極其明顯。 不需人幫助,劉皇帝上前親自開啟,然而箱蓋封得比較死,一時間竟然打不開。氣急之下,劉皇帝伸手就拔出白羊腰間的佩刀。 出鞘的聲音有些粗糲,聽在耳中,卻如鋸齒一般拉在王公們的心頭,那明晃晃幾乎能映出人影的鋼刀閃爍著寒芒,格外刺眼,從平滑的刀面上也確實映出了不少人的影子。有點玄學,視之則有,不視則無。 而劉皇帝這番舉動,嚇了所有人一跳,這可與劉皇帝平日里的涵養不相符,是失態的表現,然而越是這般,則越讓人心驚。那簡單揮舞的鋼刀,就仿佛是一柄修羅利器,動作不大,卻隨時可能收取蒼生的性命。 大概是怕劉皇帝傷到了自己,白羊愣了一下,快速近前,想要幫忙,卻被劉皇帝一把推了個踉蹌,冷聲道:“朕還沒老到提不動刀的地步!” 見狀,白羊也不敢有更多的動作,木在那里,只是兩眼關切地注意著劉皇帝的動作。 場面變得有些詭異,北風凄寒依舊,數十名大漢的公卿勛貴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劉皇帝cao刀開箱,不敢說,不敢動。 很快,三口箱子便被劉皇帝撬開了,里面的東西,也露出了廬山真面目。離得遠的仰著頭眺望,離得近的,則一眼便分辨出,那是一本本奏章,每個箱子都幾乎填滿。 “都開開眼界!都好好看看!”將佩刀隨手遞還白羊,劉皇帝指著箱子,也不再客氣,冷冷道:“這些,都是刑部上呈的卷宗,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詳細地記錄著勛貴這些年違法亂紀之事。 功臣??!勛貴??!朕所依仗鎮壓天下的貴族們??!朝廷給你們恩典,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朝廷,回報朕的嗎? 在座這數十人,包括朕的兒子,你們有誰敢拍著自己的胸膛告訴朕,你們或者你們的兄弟子侄,坦蕩磊落,毫無犯行?” “陛下息怒!老臣有罪,請陛下責罰!”這回反應最快的,竟是符彥卿,老邁的身軀,此時異常麻利,干凈利落地跪倒在地,稽首告罪。 有符彥卿帶頭,其余一應人等,包括諸王諸皇子在內,也都跟著跪倒,動作分先后,請罪的聲音有參差,但最終都以整齊地臣服在劉皇帝腳下告終。 宴上靜極了,一時間,現場除了劉皇帝之外,也只有周圍的侍衛們還站在,就是白羊,因為離得近,也下意識地跪下。 畫面陷入了一陣沉積,若非呼呼舞動的龍旗、錦帳,會讓人以為時間是靜止的。劉皇帝鋪墊醞釀了這么久,大概就是為了此一刻的爆發,然而發泄過后,卻沒有任何爽快感。 過去,這些大漢的精英權貴,這些為世人所仰望羨慕的貴族大臣們,匍匐在自己腳下,過去劉皇帝是很享受。 但此時,劉皇帝卻頭一次覺得心頭膩味。而跪倒的王公貴族們,心思自然同樣復雜,也并不如一。像劉皇帝行叩拜大禮,并不會覺得折辱,也沒有任何適應,然而此次,卻只覺異常難堪。 當然,這些人中,肯定有持身清正的,面對劉皇帝的質問,同樣不敢辯駁,也沒有辯駁的必要,畢竟劉皇帝此番針對,就是整個勛貴階層。只要有這層身份,那就摘不掉,擺不脫,獨善其身,蓮出淤泥,劉皇帝也不會允許。 而見這陣仗,劉皇帝撫了下被風吹得亂竄的胡須,呵呵冷笑了幾聲,以一種意外的口吻說道:“此為何意?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朕寵信你們,信任你們,還要靠你們維護朝廷,拱衛大漢江山,是看準了朕不敢治你們? 前番,你們不約而同地投案自首,眼下又眾口一詞地稽首請罪,這是要做甚,請罪?還是逼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