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04節
就同趙匡美一般,趙繼恩最終的審判量刑,也在殺與不殺之間,若依照漢法,怎么判都可以解釋,全看崔周度的如何權衡。 最終,兩個人都得以活命,雖然明面上,是以二人自首投案的原因減輕刑罰,但是在很多人眼中,崔周度量刑,最終還是看在兩個趙家的面子上,有所容情,當然,也得到了劉皇帝的默認。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雖然性命得以保全,但活刑一點也不輕。趙匡美奪職,流三千里,抄家,永不敘用;趙繼恩流兩千五百里,罰款十萬貫,永不敘用。 對于這樣的判罰,趙匡胤與趙匡贊,同樣展現出默認的姿態,也沒有更多的動作去為二者爭取什么。甚至于,趙匡贊還主動向劉皇帝請罪,說自己治家不嚴,并對朝廷的公平公正判罰,大加贊賞。 當然,背靠著家族的勢力影響,即便流邊,趙匡美與趙繼恩的日子都不會如一般的刑徒那般凄慘,但是其人生仕途,卻基本毀了,沾上了這個污點,就永遠蒙上一層陰影。 即便如此,這二者,已經屬于幸運的了,至少不在那七十三勛貴、犯官之列,沒有在京城南市、眾目睽睽之下,處以斬刑。 大概是有這層同病相憐關系的緣故,趙匡胤與趙匡贊之間,倒也難得地有了些交流。 殺雞儆猴的大戲看完了,眾人都意興闌珊,想要各自散去。然而,還沒等告辭動身,一名面色黝黑、氣度從容的中年男子進來了,時任宿衛統帥的慕容承泰。 同樣是高級勛貴,他在此處并不讓人意外,然而一張嘴,卻令在座的王公們莫名地心中一沉:“陛下口諭,觀刑結束,請諸王公,前往西苑見駕!” 一干人等都有些驚訝,但臉色都沉了下來,見狀,慕容承泰微微一笑:“諸公,且動身吧,切莫讓陛下久等!” 第419章 劉皇帝請客 洛陽,西苑。 滿目盡是尋常冬景,草枯葉敗,蕭瑟荒涼,劉皇帝駕臨,命人隨便圈了片地,搭棚設營,準備一場露天宴,隨駕的宮人內侍們,則有序地籌備著。 雖然已是冬末,但氣候顯未回暖,這樣的選擇,自然是找罪受。林立的龍旗隨風而動,張展的黃綢也擋不住風寒的侵襲。 御帳之內,劉皇帝暫歇,仍舊捧著一份名單研究著,面色微沉,表情很認真,近乎麻木那種。李昉并不在,于一邊伺候著的,只有喦脫。 “陛下,諸王公勛貴已奉詔至,正于營地外候見!”一直到慕容承泰帳前稟報,方才使劉皇帝臉色有所動容。 “宣他們進營!”劉皇帝當即沖慕容承泰吩咐道。 “是!” “宴席都準備好了嗎?”劉皇帝看向喦脫。 喦脫當即答道道:“回官家,酒rou悉以備好,隨時可以赴宴!” “那就引他們入席吧!”劉皇帝擺擺手。 很快,營地內響起一陣嘈雜聲,稀碎,低沉,并且很快趨于沉寂。等劉皇帝稍作收拾,出帳入席時間,奉詔而來的貴族們,已然依次落座。 放眼望去,足有六十余人,這些都是在京的功臣勛貴,都是有爵在身的,且地位較高,同劉皇帝關系親近的。而此番,劉皇帝設宴,顯然只是為了宴請他們,除了他們,就只有侍衛的禁軍以及伺候的內侍,趙普、王溥、李昉等朝廷重臣都不在場??雌饋?,這就像是“自己人”之間的聚會。 然而,此時此景,卻沒有一個人表情是放松的,又疑又忌,又畏又懼,就是符彥卿、郭威二者,也臉色凝重。 至少,沒有人會覺得,這寒風曠野是個合適的宴會場所。而隔著周邊圍立的黃綢之外,更給人一種隱藏著刀兵斧鉞的感覺…… 人雖多,然環境很安靜,氣氛很壓抑,王公貴族們沉默地坐著,宴場中只有二十多名庖廚、宮娥,烤著羊rou,熱著酒,然而空氣中彌漫著的香味卻不能給人帶來幸福感。 當然,哪怕沒有見到這處處透著怪異與壓抑的場面,所有人也都清楚,這場宴會,宴無好宴。 事情,似乎仍未終結。只不過,這一回,很多沒有牽涉其中的貴族,也被叫來了。 “臣等參見陛下!”劉皇帝一露面,所有人立時打起了精神,偕同的動作與整齊的聲音將凄冷的氛圍給打破了。 見到這些人,劉皇帝沒有再冷著一張臉,反而露出了笑意,大手一揮,道:“都不必拘禮了!都坐!” “謝陛下!”聲音仍舊齊整,沒有一點參差。 劉皇帝的態度,就如過去接見他們時那般溫和可親,然而越是這樣,則越讓人不安。 “陛下!”趙匡義站了出來,在場的貴族中,目前只有他有急務需要像劉皇帝復命。 “御批之犯官罪吏七十三人,已于南市問斬,明正典刑,特此復命!”趙匡義有主動刷存在感的嫌疑,鄭重地稟道。 聞之,劉皇帝顯得很淡然,輕笑道:“今日朕召諸卿前來,是為喝酒吃rou的,別的事就不要提了!” “是!” 劉皇帝帶著點虛假的笑容,環視一圈,專門盯著他們的眼睛看,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別開,不敢與之對視,不只是因為要避諱,更因為心虛。 “在座諸位,都是大漢的功臣勛貴,是朕的心腹故舊,更有朕的良師益友,都是自家人!”劉皇帝的笑容很是和煦,端起一只酒杯,說道:“也有些日子,沒有與諸卿把酒言歡了,今日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將大伙聚一聚,一起喝酒暢談。來,都把杯子舉起來!” “陛下請!” 靠近劉皇帝坐下的,除了皇子之外,就屬符彥卿、郭威了。此番,符彥卿就有一名侄孫,在南市被斬了。 因此,在這宴上,符彥卿的老臉始終繃著,不敢有一絲放松。一杯飲罷,符彥卿主動道:“承蒙陛下惦念關懷臣等,萬分感激!” “符王不必客氣,你既是大漢功臣,也是朕的長輩,應該的!”劉皇帝笑了笑,然而,不論從語氣、表情還是稱呼,都透著一股生分。 人老成精,符彥卿又哪里感受不到那絲異樣,斑駁的老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舉杯哀聲道:“陛下,老臣有罪……” “誒!”劉皇帝眉頭一皺,當即抬手止住他:“符王言重了!你這些年始終安居府內,頤養天年,何來的罪責!” 劉皇帝對符彥卿,若說沒有一點看法,也不屬實。一直以來,劉皇帝對符彥卿談不上親信,但起碼的尊重是有的。 過去,是看在他的名望,看在符氏家族的影響上,再加此公也確實有些值得稱贊的功勛。 然而,近些年,劉皇帝對符彥卿乃至整個符家,是生出了不少不滿的。倒不是單純地出于這樣權貴家族的忌憚,更因為符家子弟之中,恣意者漸增,為非作歹者也不少,皇城司與武德司中關于符家親舊之中的一些黑材料,幾乎可以放滿一整個檔案架。 而究其原因,還是符家在大漢朝廷地位太顯赫了,后宮有大符后、小符妃,東宮有太子,外廷有符王。 有這樣一股影響巨大的勢力支撐著,偌大的符氏家族之中,就難免出現一些宵小之徒。而作為族長的符彥卿,對于符家人,則過于放縱,過于袒護,這也是劉皇帝不滿的地方。 過去,劉皇帝看中的是符家,所以另眼相看,如今,卻可以說是看在皇后與太子的面上,方才有所寬忍,但這份忍耐也不是無限制的。 因此,此番爆出一些符家子弟違法不舉之行為,劉皇帝沒有任何的留情,這種警示,符彥卿哪怕后知后覺,也感受到了。 說著,看著符郭魏這幾名老王公,一抹額頭,一副懊惱的樣子,說道:“卻是朕疏忽了,符王已年逾古稀,哪里能受得了如此苦寒,符郭魏三公,加一盆炭火!” “再添一張毛毯!”劉皇帝又道。 “是!”喦脫受命,立刻朝三名內侍催促般地招招手。 “謝陛下!” “諸卿,天寒風冷,若覺不爽者,盡可言講,也可添爐加毯!”劉皇帝又瞧向其他人,溫和地說道。 “多謝陛下關懷!”聞言,孫立站了出來,慨然應道:“不過,些許風寒,何足為道!當年跟隨陛下打仗時,什么樣的苦寒沒有經歷過,如今有華服錦袍,有熱酒熟食,有陛下如此盛情招待,臣已然心滿意足!” “孫立,當年朕就發現了,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遠非過去之粗豪可比!”見孫立眉飛色舞的,劉皇帝不由調侃道:“多年不領兵上陣了,這份豪氣與作風,卻是沒有絲毫遜色??!” 聞言,孫立就像討得了一個彩頭一般,含笑道:“老臣飽受陛下二十多年的教誨,怎能沒有一些進步,否則豈不辜負陛下一番心意!” “是嘛!”劉皇帝舉杯示意了下:“朕的教誨,你們當真聽了,當真聽進去了?” 都不需去感受口風的轉變,僅劉皇帝那玩味的眼神,就足以令人警覺了。孫立很想在御前表現得坦蕩些,然而終究承受不住那壓力,垂著腦袋,略帶一點尷尬道:“陛下教誨,自然時刻銘記于心?!?/br> “呵呵!”劉皇帝笑出了聲,扭頭看著五皇子、齊公劉昀:“劉昀,你覺得孫立的話,有沒有道理?” 劉昀平日里雖然總是一副沒心沒肺、貪好玩樂的表現,一心做個逍遙侯,但他的聰明是實在的,對于這場宴會的異樣之處,心里也是有點數的。 因此,很是乖巧,很是嚴肅,全無平日里的跳脫,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那兒,盡量保持著低調。然而怎么也沒想到,這火竟然燒到自己身上了。 劉昀的心態還是不錯的,短暫的無措后,起身陪著笑,道:“兒臣以為,孫公的話很有道理!” “那朕平日里對你的教誨,你都聽進去了嗎?”劉皇帝淡淡發問:“朕勸學理,勸孝義,勸仁恕,勸謙懷,勸清正,你又做到了幾分?聽說你常自標榜豁達,要做個逍遙公,需不需要朕給改個封號?” 聞言,劉昀一個哆嗦,趕忙搖頭,道:“臣不孝,讓陛下失望了,甘受懲罰!” 訓完劉昀,劉皇帝又把目光移到靠后坐著老九劉曙:“劉曙,你冷不冷?” 聽到皇帝老子的問話,劉曙頓時面色一苦,起身低眉順眼地道:“不冷。不冷?” “不冷?”劉皇帝眉毛一挑,看著他被風吹得通紅的俊臉,道:“朕可覺得有些冷!” “但是!這體膚之寒,遠不如朕腹心之寒!” 第420章 劉皇帝:皇子欠管教 這場露天御宴,到此,方才正式展開,伴隨著劉皇帝對劉昀、劉曙二皇子的訓斥展開,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罵的,可不只是那兩位皇子。 言者有心,聽者也有意,宴間的氣氛在稍微緩和的,又迅速滑向嚴肅與壓抑。 劉皇帝則話不停歇,盯著劉曙繼續斥責道:“朕聽說你平日里十分挑剔,挑吃挑喝挑穿,車馬服玩,一應俱備,不只如此,連玩樂都需有特色,否則都難以勾起你的興致。府上開銷巨大,每月動輒數千貫,朕很好奇,朝廷給你的俸錢祿米,能夠支撐起如此豪奢?嗯?你能否給朕開解此惑?” “臣,臣……”聞此問,劉曙的臉已然有些白了,垂著腦袋,支吾著不知說什么好。本就處在變聲的年紀,聲音更顯滯澀。 這么多年了,劉曙受劉皇帝教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他也不是蠢貨,自然能夠感覺到此次的不同,也頭一次緊張了,比之當初劉皇帝命人抽他都畏懼。 諸皇子中,最貪好享受的,還得屬劉曙,從小從蜜罐子里泡大的,哪怕宮中對皇子的教育很嚴格,但耐不住有個溺愛的母親。 而開府之后,脫離了宮墻的束縛,就更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歡快地在皇宮外的天地自由奔馳。 要說錢,劉曙還真不缺,除了每年的額定俸祿以及劉皇帝賞賜的莊園、土地外,宮里符惠妃也給了不少體己錢,背后,還有符氏家族的供應。對于符家子弟們的心意,他也是照單全收,從未拒絕,只當親戚間的人情往來。 “朕還聽說,你所用的夜壺,都是黃金打造的,還鑲嵌珠玉!”劉皇帝冷冷地看著劉曙,語氣卻很輕松,輕松地讓人害怕:“這也算逸事一樁了,只不過,朕聽著,總覺十分耳熟!” “年紀大了,記憶衰退了!諸卿,可有能為朕解惑的?”說著,劉皇帝再度環視一圈,問道。 對于此問,沒有人敢作道,空氣一時安靜,只有北風依舊嗚咽作響,風聲低沉壓抑,似乎也克制著,不敢過于放肆。 “怎么,在座這么多人,竟無一人能釋此疑?”劉皇帝微笑道。 盡數不知那也是不可能的,至少像劉煦、魏仁溥等人是絕對知曉的,只不過,不敢說吧了。 見氣氛有些尷尬,七皇子、吳公劉暉稍微猶豫了下,起身道:“臣或可試言之?!?/br> “哦?”劉皇帝看著一臉嚴肅的劉暉,擺了下手:“講!” “臣曾聽聞,后蜀降臣孟昶,曾有一‘七寶溺器’,同樣以珍奇珠玉飾之,蜀定之后,將帥曾以此玩物進獻!”劉暉斜眼瞥了下有些魂不守舍的劉曙,沉聲答來。 “這么多公卿老臣,難道還不如一黃口小兒的見識?”劉皇帝淡淡一笑,繼續道:“劉暉,看來你這些年,見識確有所增長??!” “都是陛下教誨得好!”劉暉輕舒了一口氣,恭謹地應道。 “那你也當知,朕當年是如何處置那七寶溺器的,給諸王公們說說看!”劉皇帝道。 劉暉:“陛下以孟昶驕奢yin逸、貪好享受,遂致滅國,特命宮人,持其‘七寶溺器’,碎于宮門而示殷鑒,以警臣僚!” “說得好!”劉皇帝頷首,目光仍舊在宴席上游移著:“但你遺漏了一點,這更是在警示朕自己,以此為鑒,勿蹈覆轍!” “只是時隔多年,回頭來看,朕自覺,沒有做到!”劉皇帝聲音轉冷,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再度盯著劉曙:“你說說看,你有何感想?” “兒……臣有過,請陛下責罰!”劉曙繃不住了,慌忙請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