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38節
劉旸這話,帶有少許的試探之意,劉皇帝打量了他兩眼,淡淡一笑,沙啞的聲音帶有幾分磁性,面態平和道:“我先前詔令,已經將決策大權下放到你的手中,如何取舍決議,你可以做主。不要說發兵了,就算你選擇保守一些,退后一步,向高麗妥協,我也不會有什么意見……” 劉皇帝這話,雖然輕飄飄的,落在的劉旸耳中,卻并不覺得輕松。抬眼注意到劉皇帝那平靜的面容,雖然泛著少許熱癥的紅潤,但仍舊顯得深不可測。 他可不是庸人,即便反應相對遲緩些,但也很快從劉皇帝話里回味過來。此前,一直縈繞在心頭的那股迷惑,也清晰了起來,對高麗之事,又是對自己的一種考驗了。 如劉皇帝之言,不論自己做什么決定,他確實會支持,但在此事上,劉皇帝心里顯然也是有所偏向的。 倘若,他真的選擇了保守,選擇了妥協,那么劉皇帝嘴上不說,心里又會作何想法呢? 畢竟,君心難測! 第277章 太子的不同聲音 略加收拾心情,迎著劉皇帝那隱隱帶有幾分欣慰的目光,劉旸下意識地起身,拱手拜道:“還有一議,欲稟陛下!” 劉旸這副鄭重的模樣,吸引了堂上所有人目光,劉皇帝也小小地瞇了下眼,抬手示意:“講!” 劉旸沉聲道:“除了郭老將軍率水師南下破高麗水軍之外,行營同時已令馬仁瑀將軍率兵北上攻遼通州,殲其殘部,以呼應室韋、女真義軍。 榮國公擬后續給馬仁瑀添兵至十萬,盡力一擊,到入冬以前,不論戰果如何,通州克與不克,即收兵休戰。 其后,留足兵力駐守,逐步撤還大軍,返回關內,待到來年抑或次年,再行根據局勢發展動作!” 說完這句話,劉旸就閉口,微垂首,默默等待著劉皇帝的回應。如果說,在劉旸對高麗事務決策上是觀察、考驗與期待的話,那此時劉旸的進言,則讓他感到一絲詫異了。 這么長時間了,雖然隨駕大臣、地方大吏甚至包括西京的宰相們,都有勸阻劉皇帝罷兵的意識但直接向劉皇帝提出來,劉旸這還是第一次。 “你的意思,是打算撤軍了?”此時劉皇帝的眼睛似乎只能看見劉旸了。 “是!”劉旸回答地很堅定。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行營將帥的建議?”劉皇帝的語氣陡然嚴厲了幾分。 一股壓力撲面而來,劉旸整個人木了一下,頭再度揚了起來,輕聲道:“是臣的提議,返回前,與榮國公等將帥商討過,他們不反對!” “不反對?”劉皇帝呢喃的一句,心中則暗思,或許是不愿反對,也不敢支持吧。 盯了劉旸好一會兒,劉皇帝持續后仰,換了一個更加舒適的躺姿,淡淡道:“說說你們的考慮!” 聞問,劉旸表情不見放松,提了一口氣,應道:“其一,此番北伐,最初目標,僅為攻取遼東,如今遼陽已下,且大超預期,可見好就收。 其二,遼東之戰,雖有波折,但斬獲頗豐,遼東敵軍,大部損失,精銳重折,為滅殘敵,已不需屯數十萬官兵民役于彼。追剿殘敵,收取東北,用兵用略,都可根據當地地理、軍事、部族等實際情況施展安排。 其三,北伐以來,自西自東,數路大軍,全線出擊,勞師之眾,靡費之巨,實為大漢立國以來諸多戰爭之最。臣不知倉廩耗費詳細,但可以肯定,不論陣前作戰將士,還是后方饋軍官民,都已疲憊,需要休養; 其四,將士自服役出征,至如已半載有余,苦戰數月,大小戰斗五十余場,死傷甚眾,將士疲憊,士氣有損,且對大部分官兵而言,千里遠征異域,思鄉情切,歸心益重。 其五,遼東作戰將士,半數來源于中原兵馬,遠在東北作戰,水土氣候,皆有不服,到目前為止,諸城前后已有數萬軍民染病,這還是全力醫藥供給,方才沒有擴大繼續擴大。 臣同當地的一些官員部民仔細了解過,待到入冬,氣候嚴酷,其惡劣狀況,比我們原本想象的要嚴重數倍。 去歲西巡河西,其冬寒酷烈,陛下也親身體驗過,東北的情況,不會比西北良好!即便供應足夠的柴炭、被服,也難以保證將士非戰之損傷。 冬季的嚴寒氣候,將成為遼軍最好的御防助力,勉強維持大軍于遼東,且不說糧草被服柴炭等軍需之轉運消耗,也難對敵人起到更多的威懾。 與其如此,不若撤還兵馬,讓將士軍民回國內休養,以解長征久戰之?!?/br> 顯然,劉旸說了那么多,但最重要的考慮,還在于最后一條,東北的氣候問題。室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都等著劉皇帝的反應。 劉煦、劉晞兩兄弟,也在思量,不過都忍不住對劉旸進行側目。他們在劉皇帝身邊,了解的情況也不少,尤其是,對于撤軍的議題,劉皇帝到目前為止還從來沒有對外表露過態度,這也是態度的一種了。 而劉旸言罷,臉上倒露出了一抹坦然,面色逐漸平靜下來,默默地等待劉皇帝評斷,就像等待判刑一番。 太子劉旸過去,為政處事,都顯得平平無奇,溫吞如水,甚至給人一種平庸的感覺,對于軍國大事,更像劉皇帝的應聲蟲。 但此番,算是第一次,向劉皇帝表達自己的看法,發出不同的聲音了…… 劉皇帝呢,也陷入了思索,神情雖顯漠然,但微鎖的眉頭證明他確實在思考。過去,對于劉旸的任何建議與政務國事的處理,他往往都是抱有一種考察評判的態度。 但這一回,他是認真地考慮劉旸的意見,當作臣子的軍政進諫來考慮。而劉旸的話,也確實帶給他一些更鄭重的思量。 有一點,算是給劉皇帝提了個醒,也是他此前有所忽視的。那就是東北的天氣問題,對冬季作戰,劉皇帝一直都認為,憑借著充足的后勤供應,保障御寒物資,就足以克服。 這是劉皇帝,站在過往的戰例上考慮的,不論是乾祐四年南下淮南,還是乾祐十一年第一次北伐,都是橫跨兩歲三季,生生熬過整個冬季,始終保持著對敵軍的壓迫。 然而,就事論事,在東北那片既陌生且極度惡劣的氣候環境條件下,前兩者似乎不能完全拿來做類比,付出的代價且不提,能夠取得的效果能有幾成,都還需要打個問號。 尤其是劉旸提到去年巡視西北之事,這一下子勾起了劉皇帝的回憶,要知道,去年行營不過一萬人眾,還非戰時,僅頂風冒寒的行路,迫于凍死凍傷的壓力,也不得不在涼州待過整個冬季。 如今在東北的,可是四十萬軍民,這么多人,面臨的問題,需要克服的困難可不是簡單地乘個數字就行了的。 思及去年的經歷,哪怕屁股底下坐著熱炕,劉皇帝的雙腿都忍不住哆嗦幾下,而況于東北呢?那里的實際情況,他還真沒有實地考察過,他一直在避免奏章上治國,但此次,似乎在戰報上治軍,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至于劉旸提到的其他幾條理由,當然也是有道理的,劉皇帝也不是沒有觸動。此前,他就有從遼東撤軍的想法,撤軍的意圖不是罷戰,而是抽調遼東軍隊,填補到西面。 隨著高麗的異動,劉皇帝也暫時打消了那個想法,而決心繼續在遼東堅持,北擊契丹,南討高麗。 然而,此時劉旸給他的進言,卻是從遼東大撤軍,這是劉皇帝還從未設想過的…… 思慮之際,劉皇帝的表情也隨之變化,十分豐富,沉吟良久,劉皇帝終于偏過頭,看著站了好一會兒的太子,平靜地說道:“若是撤兵了,遼東戰局,有所反復怎么辦?倘若有失,再要救急,遣將調兵,過程中周折與麻煩,可一點也不??!” 劉皇帝這一開口,打破了空氣中凝重的氣氛,劉旸心情稍松,連有些坐立不安的劉煦、劉晞兩兄弟都感覺解除了束縛一般,身體略微松弛,看著太子。 劉旸拱手道:“臣與將帥們商討過,留十萬兵馬,足以北制契丹,南拒高麗,余者,盡暫時可撤還!” “具體的撤兵計劃,可曾擬定?”劉皇帝問。 當劉皇帝問起具體的計劃時,也就證明,他心里對于撤兵,并不那么抵觸了,甚至有接受建議的可能。 劉旸當然也感受到了,稍加斟酌,稟道:“按照設想,還需待南北兩路水陸兩軍進展結果,還軍也通過水陸兩路!陸上問題不大,唯有水路,只要將高麗水軍消滅,剪除海上威脅,便可通過海路還師!” 聽其言,劉皇帝輕輕頷首,也示認可,稍加考慮,劉皇帝沖劉旸露出點笑容:“遣郭廷渭南下進攻高麗水軍,真正的意圖,也是為海上撤軍做準備?” 聞問,劉旸保持著恭敬的姿態,垂首躬身,應道:“是!” 第278章 給老大一個機會 “那就等等結果吧!”劉皇帝淡淡表態:“既與高麗交惡開戰,倘若不能保證海路的安全航行,那海上撤軍就無從談起。轉運軍需輜重,都傾覆了一些船,朕不能讓大漢的將士承擔著被敵軍攻擊的風險撤還!” 談到這里,那又不得不提了,如果身段放軟一些,態度溫和一些,稍作妥協,那這個問題,也就不那么值得擔憂了。 當然,這一點,劉旸可不敢再指出來了,也沒那么蠢。況且,事情總是有兩面性的,對高麗事務,已然做了決議,軍隊都派出去,快出結果了,也沒有必要再多提,畢竟已然無法挽回了。 “距離入冬,也就二十余日了,照你們的設想,時間可不那么充足??!三十萬人的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廷渭能否徹底擊破高麗水軍解除海上威脅?入冬撤軍,渤海是否結冰,何時冰封?具體撤軍人員的調度,這些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劉皇帝又咳嗽了兩聲,拿起折娘子手中的絲巾擦了擦嘴,繼續道。 “是!”劉旸應道,遲疑了下,稟道:“正因如此,才需請教于御前,若得首肯,諸多事務,可提前籌備安排!至少傷員病卒,可先行撤回,予以更好的休養治療!另外,出征的中原的將士民夫,也可提前做好集結,既為防備不測,也待令登船返航……” 聽此言,劉皇帝眉頭頓時一蹙,語氣都變得犀利起來,問道:“留守東北的軍隊,你們商討時,是如何考慮的?” 感受到劉皇帝語氣的變化,劉旸也覺心頭一悶,不過,還是保持著從容,將回幽州前做好的考慮稟來:“比起中原將士,燕山邊軍及地方軍隊,更能適應東北氣候,因此,臣等計劃,留守軍隊,以邊軍及燕山籍將士為主,輔以河北地方兵馬,發于中原的將士、民夫,撤還!” 劉旸這一番解釋,劉皇帝眉頭皺得更緊了,直接嚴肅道:“若是這樣,不怕將士怨言?” “同為北伐將士,同樣浴血廝殺,慷慨赴戰,中原將士不習東北氣候,可以回家返鄉,燕山將士更能受寒,就要讓他們在東北苦寒之地受苦? 久戰兵疲,將士欲歸,不獨是中原將士的問題吧!你們的想法,有其道理,也考慮到了實際情況,但是,如若這樣安排,留守的將士會作何想法? 東北可不是什么花花世界,換作是我,我會覺得,朝廷不公,區別對待!軍中,豈能無怨言,倘有變故,又如何讓他們全心全意,為國效力,鞏固遼東戰果? 不患寡而患不均,這點道理,不懂嗎?” 說到最后,劉皇帝的語氣已然透著股嚴厲,讓劉旸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默默地用力咬了下牙,劉旸深吸一口氣,拜道:“是臣考慮不周了!若非陛下點出,必然釀成大錯,臣身在軍中,卻不曾顧及將士心理,實在是不該……” “好了!”見其狀,劉皇帝擺了擺手。面容不復肅然,眉宇間甚至流露出一抹滿意之色,給人一種氣順了的感覺。 “論愛兵,朕或許并不如你!”劉皇帝這么說道。 “臣上戰場是初出茅廬,豈能同您相比!”劉旸再度放下心來,恭維道。 看著他,劉皇帝笑了笑,心下暗思,老子的心可比你硬多了,也狠多了! “不錯!”劉皇帝恢復了慈父的表現,對劉旸,也不吝夸獎了,道:“此番帥師北伐,確實有不小的成長!也敢于進言了!” “稍后去見見你娘,她可一直惦念著你,晚上,一家人一起用席家宴!”劉皇帝吩咐著:“撤軍事宜,朕同意了!明日,便返回遼東行營,具體事務,就交由你負責了,與將帥與行在還有所涉衙司協調好!” “是!” “你呢?出巡一趟,有什么收獲?”劉皇帝又瞧向劉煦。 聞言,劉煦立刻要起身,被劉皇帝伸手止住了:“坐著說就行了,不必這么拘束!” “謝陛下!”感覺到劉皇帝心情不錯,整個房間內的氣氛,都雨過天晴一般,輕松了些。 劉煦道:“這一個月,臣走遍燕山道,西至宣化,東臨榆關,上察吏政,下體民情,不得不說的,此番北伐,對燕山道役使過甚,官民已然有些不堪其負。 其余道州,情況或許好一些,但是,軍力國力民力確實耗損太大了,因此,太子建議撤還大軍,與官軍民休養,臣也支持! 只是不知,除遼東之外,其他幾路軍隊,是否同樣撤軍?” 聽他這么說,劉皇帝也來了點興趣,問道:“王彥超軍中將士,是否也疲敝不堪,想要回師返鄉了?” 劉皇帝言語中帶著少許的玩味,聽不出喜怒,不過,劉煦還是溫潤如玉的樣子,輕聲道:“疲憊固有,歸心亦然,不過,比起遼東的曠日大戰,王老將軍所帥偏師面對的敵軍實力不強,只是受限于地理形勢,難于速進。 至于已占之興化、神山二城,守之不難。臣在王老將軍軍中十日,目前仍受阻于遼和眾城下,守軍主帥也換了漢臣高勛,此人甚是難纏。 不過,老將軍察覺到了一些異狀,根據細作刺探的消息,高勛奉遼帝之命率師南援之后,直接收繳了奚人軍權,奚王籌寧對此很是不滿,一些奚人貴族、將領也有怨言,不服高勛這個漢臣統帥……” “一個韓匡美,一個高勛,對了,還有那個遼帝倚為腹心的韓德讓,漢遼之間,戰至如今,這些漢臣,還為契丹人盡心盡力,認不清形勢!”劉皇帝冷冷道,輕蔑的語氣中,透著股殺意,令人不寒而栗。 聞言,劉煦回道:“高勛此輩,數典忘祖,為圖高官重權,甘為契丹人牛馬,既不知悔改,終有一日,必遭天譴!” 劉皇帝淡淡道:“大漢兵進敵都,斧鉞加諸于彼身時,就是天譴降臨之時!” “聽你的意思,王彥超是欲從那高勛與奚人的矛盾中想辦法破局?”劉皇帝轉回話題。 “正是!”劉煦臉上作欽佩狀,稟道:“王老將軍認為,籌寧雖然被高勛限制了兵權,但他畢竟是奚王,能夠號召奚人軍隊,并且與遼廷離心,與高勛齟齬。倘若能夠挑動奚人投誠,那么奚族屬地可從容而下。有奚人的配合,破除關阻,甚至可北上直插遼國腹心,威脅其上京地區!” 聽劉煦說到這兒,劉皇帝的眉毛也不禁挑了挑,興趣愈濃,要知道,開戰這么久,還真沒有哪一路軍隊對遼國上京造成了實質威脅。 “不過!”注意到劉皇帝的反應,劉煦停頓了下,繼續道:“奚族雖與契丹日漸離心,但兩者之間,終究融合了數十年,想要施間策,也不容易。若要挑動奚人背反契丹,除了兵馬的壓迫之外,還需予奚人一些利益允諾,這些,需要您的許可!” 聞之,劉皇帝收回了投在劉煦身上的目光,抬手摸著下巴擰捏著胡須,輕笑道:“這是向朕要授權來了!” 琢磨了一會兒,嘴角微微勾起,劉皇帝上下打量了劉煦幾眼,道:“這件事,朕交給你去處理,予你全權!” “遵命!”劉煦兩眼一亮,起身長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