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74節
憑著以往的資歷,在軍中,地位并不算低,但問題是,早在七八年前,李重進就已經是一軍都將了。這等于,還是原地踏步,對于李重進而言,很是郁悶。搞得李重進,已經打算另謀出路,到地方上當個官。 韓令坤呢,則是覺得朝廷的賞賜不配其功,他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在南口大戰之際,重傷垂危。在他看來,力戰遼軍,差點連命都丟了,最終的評價,還不如楊業、石守信,豈能甘心。 第293章 生于憂患 崇元殿間,彩帶飄飛,花燈滿闕,在暗夜之間,更顯明亮。樂工在座,宮廷雅樂,悠揚伴奏,迷人惑心,歌伎亮喉,舞女展姿,更惹人眼球。 優厚的賞賜,豐盛的酒菜,美妙的歌舞,一同慰勞著大漢的功臣們。鋪張的宮廷御宴,也宣告著,大漢朝似乎正式踏入一個新的階段,以往的艱苦樸素,似乎已然看不到了。 就如同以往的御宴一般,劉承祐是將臣們盡興,縱情享樂,不要有什么拘束。當然,到這乾祐十二年,也沒有人真正敢放肆。哪怕心中戚戚者,也的至多痛飲御釀,通過酒精來麻痹自己,以抒心中的苦悶。 是以,整個大殿中的氣氛,始終熱烈,舒適,放松,似乎所有人都沒有負擔。王朝興盛之景,大抵如此吧。 鬧出動靜最大的,是張瓊與黨進,這兩人,是軍中出了名的“豪杰”。張瓊為人坦蕩豪爽,作戰勇猛,悍不畏死,黨進也不遑多讓,當然,粗魯的面貌下,不乏一顆機警的心。 兩個人倒不是有什么矛盾,而是在那里拼起了酒,你一碗我一碗,引得周遭的將臣們不住地助威喝彩。趙匡胤在旁,主動當著裁判,剛毅的面容間,滿是興致。 劉承祐呢,則與幾方藩屬勢力,聯絡著感情,尤其是吳越王錢弘俶與定難軍李彝殷、平海軍留從效,還有個延州高紹基。他們也都應邀參與這場慶功宴,再度感受一下大漢的繁榮與強盛。同時,像高保融、孟昶、周保權這樣的“亡國”之君,也在。 周保權如今只是個七歲的小娃娃,因為其父周行逢窮兵黷武的頑抗,到東京后待遇,并沒有像高保融那般得到優渥的待遇。被安排在御苑中,給皇帝放馬植桑,十年為期,他有個好母親嚴氏,對他言傳身教,培養他讀書,再加一個忠仆不離不棄,使得他小小年紀,已養成一番氣度。安安靜靜地待席案上,倒也引起了劉承祐幾分注意。 而看到拼酒的張瓊與黨進,劉承祐也笑了笑。黨進是夙愿得償,通過在北伐大戰中的表現,終于從伯爵提升為有名號的侯爵,滿足了其封侯的愿望。 至于張瓊,看他如此濫飲,劉承祐卻忍不住皺眉。此人一直是個廝殺漢,從未變過,每歷戰事,多負傷痕,甚至有兩次重傷垂危,靠著強大的個人武藝的,打出如今的名聲與地位,但身體已然超負,還不加愛惜節制,長此以往,易折啊。 還有一堆引人注目的,便是樂師隊伍中,亂入了一個人,濮國公高懷德。只見他盤腿席地而坐,手中拿著一管玉蕭,投入地吹奏著,表情很陶醉,美妙的音符自蕭中發出,與宮廷雅樂應和著。 別看高懷德一介武將,又不喜讀書,但在音樂上卻具天賦,還能自己作曲。邊上,劉晞與劉昉這兩兄弟,在那里手舞足蹈,哼著調子,跳著舞,劉晞臉上泛紅,手里還拿著一個酒壺,不時有酒水灑出…… 畫師黃荃,也得以與宴,他本是沒有資格的,但是身負任務,詳細地觀察著殿中的景象,準備將這一場御宴場面描繪出來。他在蜀國之時,就是宮廷畫師,畫風偏浮麗貴氣,擅長很多方物,其中就包括人物畫。 一幕幕場景,印入眼簾,劉承祐的心情,卻莫名地沉重起來了。這樣的場景,固然讓人陶醉流連,國家之盛,興興向榮,似乎都能從中體現。 但同樣的,他也能明顯得感受到一種轉變,那便是浮華享樂。開國之初,就曾有過這種風氣,不過在劉承祐身體力行、以身作則的打壓下,有所抑制。但隨著國家治安,萬方物產,齊聚東京,這種風氣又有反復的跡象,這是劉承祐有些不喜的。 富足并不代表奢侈,他并無意杜絕壓制將臣們追求美好優渥生活,否則大伙拼搏這么多年,為了什么?連他自己都不能免俗,又如何來約束臣下。 只是,天下尚未一統,歷史的使命尚未完成,還遠不到享受的時間。再者,即便統一了天下,就能放松了嗎?大漢的普通百姓,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劉承祐心里還是有數的。 秩序治安,只是讓黔首不再處于水生火熱、朝不保夕的狀態,但其困苦的生活狀態,并未得到根本的改善。稅賦幾經降減,仍舊不算低,兵役、勞役從未斷絕過。 事實上,在劉承祐統治的這十多年,憑什么連續對外征戰,削平諸國,漸成一統之勢?追根究底,還是靠著對普通百姓的壓榨。 只是大漢在這干明智有為的君臣統治之下,始終有個底線,又一步一步地減負釋壓。即便如此,在統一戰爭的過程中,大漢百姓身上的負擔是很嚴重的。就拿此次北伐來講,所承受的傷害,并不是三兩年就能完全恢復的。 另一方面,為了供養朝廷這么多貴族、官吏、軍隊,錢糧從哪里來,最終的落處,還是百姓。若不是歷次的對外戰爭,通過掠奪回補,大漢的擴張進程,只怕還會另生波折。 而占據的那么多土地,也唯有淮南、荊南、川蜀,是有“盈利”的,其他地區,還是在“虧本”經營。 想得越多,看著著滿殿的宮廷盛景,劉承祐卻突然興致大減。他的憂慮,并非空xue來風,回京的路上,他有仔細體察過民情。與以往巡視所不同的是,這一回,他感受到了底層百姓那種殷殷而盼治安的愿望,就仿佛當年戰亂頻發之時一般。 百姓開始厭惡戰爭,臣民渴望休養,但統一的步伐,又是不能停下的,這其中的平衡,也需要劉承祐善加把握。 “陛下!”一道呼喚,讓劉承祐回過了神。 卻是平海軍節度使留從效,起身雙手持杯至御前,向劉承祐敬酒。劉承祐抿了一口酒意思一下,看著他,笑問道:“泉、漳乃是南方有名的富庶地區,與東京相比如何?” 留從效年紀也不小了,聞言立刻搖搖頭,說:“有如寒星光之于皓月,無法可比!” 留從效這話說得坦然而認真,劉承祐也樂了,他這問得就有問題??磩⒊械v心情不錯,留從效繼續道:“陛下,臣此番來朝,有一事幾加斟酌,未及開口,今趁其時,懇請容稟!” 老臉上露出的是一種鄭重的神情,劉承祐微感訝異,稍一思索,卻端著酒杯,輕笑道:“是否與吃酒有關?如與此事無關,那么今日朕不打算聽!” 皇帝這話,讓留從效不由發愣,這是什么反應?不過注意到的天子認真的表情,也只能應下,干脆拿酒說話。 注意著殿中的情況,劉承祐又朝太子劉旸招招手,對他吩咐道:“你是太子,當去敬一敬大漢的功臣們!” “是!”劉旸恭敬一禮,步下玉階。前一次崇元殿大宴群臣,是劉煦與他一起,如今,只他一人了。 當夜的御宴,賓主盡興而歸,只是皇帝心中的憂患不喜,并不為人所知。第二日,劉承祐便下令,讓負責這場奢華御宴的內侍行首孫延希去監修昭烈廟。 第294章 唐粵問題 崇元夜宴之后,也代表著,大漢的軍政得以從乾祐十二年上半年緊張多事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接下來,只是落實弭兵修治安民之事。 皇帝劉承祐,也開始把他的目光再度投向南方,考慮起一統天下的事務上來。統一大業或可緩,但他的念頭卻是不帶停的。 崇政殿內,范質、魏仁溥、薛居正、王樸、李處耘幾名重臣皆在,劉承祐對候在殿內的李崇矩吩咐著:“江南、嶺南的情況如何,說與諸公聽聽!” 卻是南方來訊,唐、粵兩國,又起了變化。李崇矩絲毫不拖沓,以他一貫平穩的語調,敘來:“金陵傳來消息,其國主李璟突生熱疾,連續高熱不退,不能視事,改封其六子李從嘉為太子,入主東宮。金陵朝野,人心惶惶,動蕩不安!” “如此說來,這江南國主將亡,金陵政局有變!”范質來了精神。 李崇矩說道:“這數年來,李璟憂思成疾,身體早不復康健,再加國勢衰退,內事不寧,更是每況愈下,屢有疾生,如今已然行將就木。即便此番疾癥緩解,以他的身體狀況,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這樣看來,前者李璟婉拒來京,倒也非托辭了,是真患其疾!”劉承祐淡淡道。 李處耘則說:“患病是真,托辭也是真,如欲使金陵主臣北赴東京,還需等王師渡江,踏破城池!” 李處耘這話落,范質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心中頓時警惕起來了,這新上任的樞密使,應當不會攛掇皇帝趁機攻唐吧! 劉承祐的心思顯然也不在上邊,又問:“聽說他們的新太子名氣很大?” 李崇矩:“李從嘉,李璟六子,時年二十三歲,初封安定郡公,后加為鄭王,善詩文,工書畫,才氣逼人,更勝其父。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早年鐘于辭賦,醉心經籍,不問政事?!?/br> “自古面貌不凡者,多有其奇處,這李從嘉看起來,倒非俗人??!”劉承祐饒有興趣地說道。 李從嘉是誰,劉承祐當然是知道的,千古詞帝,名氣可太大了。而聞劉承祐之言,魏仁溥發表看法了:“臣嘗聞,李璟膝下諸子年長者,多蒙不幸,李弘冀死后,李從嘉已為嫡長,故而有此一立!然從前述,此子怕也非人主?!?/br> “魏卿此言甚是,朕也是這么想的!”劉承祐說道。 注意到范質的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有少許的緊張,劉承祐又說:“范卿有何話,暢所欲言即可!” 范質應道:“陛下,江南冊立太子,尚未奏明朝廷!” 劉承祐接口:“范卿莫不是建議朕,籍此發兵,問罪金陵?” “臣萬無此意!”聽此言,范質頓時就急了,趕忙起身,道:“臣只是建議,遣使查問,略作申飭即可。國家疲敝,無力軍爭,休兵養民,乃是國策,豈能輕易,還望陛下審慎!” 看范質這激動的模樣,劉承祐也趕忙說:“朕亦無動兵之意,范相不必緊張。至于金陵之事,使者是要派的,詢問可以,申飭就無必要了。李璟既然身體不爽,可代朕慰問一番,以表朕的關心!此事,就由范相安排吧!” “是!”范質松了口氣。 當然,大漢使者往赴金陵,按照過往的情況來看,即便是慰問,最終也會變成驚嚇。 “粵國又是什么情況?”劉承祐看向李崇矩。 李崇矩說:“嶺南密探上奏,南粵主劉鋹,有意復稱尊號為帝!” 此言落,眾人頗感意外,范質更是以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道:“其焉敢?” 對于這則消息,大漢的君臣是異常驚奇,實在不明白,那劉鋹哪里來的勇氣。但現實是,他確有此意。 當年,在大漢的赫赫軍威之下,劉晟為了自保,也為了避免漢軍把目光轉移到他那偽漢之上,不得已改國號、去帝位、稱臣納貢。劉晟的目的是達到了的,至少亡國之君不是他。 但是,就和金陵那邊一樣,在興王府,關起門來,還是以皇帝自居。而劉鋹繼位后,卻覺得,明明是皇帝的待遇,名分上卻是個小國國主,這豈非掩耳盜鈴? 他父祖都當過皇帝,如今他做主了,怎能不嘗嘗皇帝的滋味。于是,劉鋹同他的心腹近臣們商量此事,自然引得一片反對,但是反對無效,其意已決。 是以,等李崇矩解釋完,大漢的君臣們,還有些愣神。理由,就是這么簡單,劉鋹只是想嘗嘗做皇帝滋味。 “無知者無畏??!”沒怎么說話的薛居正感慨著。 李崇矩則繼續道:“那劉晟,已是昏聵暴虐,但面對大漢威嚴,猶知敬畏。然而,這劉鋹,其昏庸、荒唐、殘忍,更甚其父。殘殺兄弟,剪除文武,巫宦擅權,苛斂于民,大造宮室,驕奢yin逸……” 談及這些,連向來情緒不多的李崇矩都有些憤懣。王樸當即說:“似此等昏庸殘暴之主,焉能不亡,焉能容之于世?嶺南之民,甚苦??!” 相較于臣子們的義憤填膺,劉承祐的眉頭卻忍不住皺了起來,有點頭疼。從本心而言,他當然是希望劉鋹越昏聵越好,嶺南越混亂越好,但也需有個限度。 前者,劉鋹繼位,未及時遣使來報,歲貢也有所怠慢,如今又有稱帝之心,簡直是對朝廷權威的蔑視與挑戰。其昏聵無知若此,對如今的大漢朝廷而言,卻是個麻煩。 “倘若劉鋹真的稱帝,朝廷如何制之?”沉吟少許,劉承祐問道。 “發兵南下,破其軍,滅其國,俘劉鋹,是最有效的辦法!”李處耘這么講,不過又嘆了口氣:“然而,朝廷如今的狀況,實非用兵之時??!” “臣以為,還是遣使,嚴厲申飭,阻止其犯上逆舉!”范質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但還是冷靜道。 劉承祐的目光則變得冷淡起來,淡漠地吩咐道:“那就派人去告訴那劉鋹,倘若他真敢僭越帝號,那么,待王師南下,必執之施以五馬分尸之刑,以謝天下,勿謂言之不預!” “是!”劉承祐這話是殺氣騰騰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意,一干重臣,趕忙應下。 同時,也都明白了皇帝對此事的態度,固然憤怒,但仍保持著理智。即便劉鋹真的稱帝,也不會貿然發大兵討伐報復,打斷休養生息的國策。 不過,稍加考慮,劉承祐又向李處耘吩咐道:“擬制發往湖南潘美、曹彬,告訴他們,倘若劉鋹不聽勸告,執意稱帝,讓他們動一動,與其以教訓。大仗打不了,控制一下規模,先小懲之!” “是!”對劉承祐這道還算冷靜的命令,倒也沒人反對。如果局勢真往那個方向發展,朝廷總該有些反應的。 待眾臣退去,劉承祐仍有怒氣,被冒犯的感覺,有些強烈。劉旸也是在旁聽的,見他慍狀,主動奉茶,道:“爹爹請息怒!” 扭頭看著自己的兒子,陪著些小心,劉承祐怒容斂起,對他說:“那劉鋹乃亡國之君,他的荒yin殘暴,當引以為戒!” 劉旸拱手稱是。 “待你為之,當善待你的兄弟臣民!”劉承祐又突兀地來了句。 劉旸再度鄭重以應。 “官家,平海軍節度使留從效求見!” 第295章 漳泉獻地 漢宮前,一名年輕人安分地等候著,不過從其徘徊的舉動來看,其心里并不如何平靜,不時朝著宮門內張望。直到,自宮門內走出一道身影,一見之下臉上頓時轉憂為喜。 這個年輕人,乃是平海軍節度使留從效的養子留紹基,官拜平海軍節院使,去歲曾代表泉漳入朝進貢獻禮,很得劉承祐欣賞,賜太中大夫銜。 出宮的,當然是方才覲拜完皇帝的留從效了,趕忙迎了上去:“父親!” 留紹基之于留從效,既是養子,也是侄子。他是留從效之弟留從愿的兒子,只因留從效無子,故而繼之。如果沒有意外,這留紹基將是留氏家族的繼承人。 “不是有安排嗎?怎么在此等候?”看著留紹基,留從效問道。 留紹基答:“兒心中憂切,故而在此!” 見他緊張的表現,留從效面上倒是一派輕松,說:“我去覲見天子,獻以厚禮,有何可擔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