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94節
“只有等秋收之后,秋糧入庫,新糧進京,方能有所緩解了……” “聽說梓潼又生民亂了!” “陵、榮兩州的叛亂,至今還沒平息,那趙季文太過無用,竟讓一干獠人,猖獗至今!”一人喝罵道:“朝廷為何不換將?” 在去歲冬,蜀陵、榮兩州的獠人叛亂,亂眾數千,攻掠官府蜀民,鬧得很大。蜀廷遣弓箭庫使趙季文率軍平叛,雖戰而勝之,但余叛難服,遺害至今,牽扯了后蜀大量的財力、軍力。對于內憂外患的后蜀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 “外有強漢虎視眈眈,內有亂叛此起彼伏,國勢飄搖??!唉……”再多的憤怒,最終只能化作一縷無奈的感慨。 “大蜀不能這樣下去了,否則遲早為北漢所并,我等當覲拜宮闕,請求陛下,改弦更張,革新弊政,安撫百姓,富國強軍!”有人義正言辭的建議道。 但應者寥寥,清談而已,若要付出行動,不是難為人嗎? 有一說一,后蜀的亂象,北漢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幾度征伐,打破了蜀中的經濟平衡,惡意滿滿,煽風點火,陰謀亂蜀,更加劇其動蕩。 當然,北漢的作用,都是外因。追根究底,還是蜀國朝廷自己亂了,從蜀主孟昶開始,一層層地爛下來,擋都擋不住。 在成都內外,民情激涌之時,蜀宮,營建于摩訶池上的水晶宮內,仍舊一片流光溢彩,風花雪月,靡靡之音縈繞在宮殿內外。 蜀主孟昶,正與他的花蕊夫人們,盡情享受,民間疾苦,已不是他所關心的,抑或者,是他有意忽視。 作為主政川蜀二十多年的統治者,對于這幾年來,國內的亂象與動蕩,孟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只是,知道歸知道,覆水難收。 對于朝政的糜爛,他也是沒有任何辦法,當初國家安定的時候,對于貴族、官僚的弊端,都下不了決心整治,而況于如今。 對于如今的孟昶而言,與其勞心費神地cao勞那些令人煩悶的事務,還不如縱情聲色,將前邊二十年的享受,都給彌補回來。 絲竹之聲悅耳,鶯歌燕舞環繞,孟超那明顯發福的身影,穿梭于其間,手里拿著酒杯、酒壺,自斟自飲,其醉微醺,面色紅潤,時而大笑,時而動情哭泣,放浪形骸,陶醉其中,不知人間風云之變幻…… 墮落,沉淪,逃避,是如今的蜀主,最真實的寫照。 第129章 漢師伐蜀 日暮西山,水晶殿內的狂歡暫告一段落,靡靡之音,暫時沉寂下去。各處鑲嵌著珍珠、瑪瑙的宮殿,在燈燭的映照下,發出絢麗的光芒,多姿奪目。 美人們散去,內侍宮婢小心地清理著狼藉,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并非谷糧之精的芳香,取而代之,是糜爛與惡臭。珠簾錦帳內,雕花玉榻間,玩累了的孟昶,以一個放縱的姿勢躺在上邊,懷里還抱著一個做工精致的銀制酒壺。 “娘子!”外邊傳來輕微的見禮聲。 “官家呢?”柔婉的問詢聲響起,從那動聽的聲音中,似乎能感受到美人的少許不滿。 “官家已然睡下了!” 很快,珠簾被掀開,發出一陣碰撞聲,徐慧妃蓮步輕踩著上好的毛毯而來,圓潤的玉臀微撅,坐在榻邊,看著孟昶。 孟昶頭微側著,面頰上顯露出一團濃郁的紅潤,醉意難消。雖然略微發福,但孟昶還是個帥大叔,額眉眼鼻,都可用英俊來形容。只是,從其面態間,能夠明顯地感受到一種蒼然與疲憊。 心中有所感,徐慧妃緊蹙的蛾眉舒展了些,花容月貌間,流露出愛憐之色,那是一種心疼的表情。伸出纖柔的玉手,輕輕的撫在孟昶臉上,紅唇輕啟,默然一嘆。 將孟昶修胡須間殘留的酒珠拭去,注意到他懷里抱著的酒壺,發了下力,才取出。酒壺一丟,孟昶立刻就醒了,睜開迷蒙的雙眼,緩了緩,注意到徐慧妃,輕聲道:“你來了!” 嘴里吐出一陣難聞的酒氣,孟昶做出一副頭疼的樣子,徐慧妃趕忙坐上前,將他摟在懷中,探手輕輕地在他額鬢間按摩著。 孟昶露出了享受的表情,再嗅著美嬌娘的玉質香風,露出一副迷醉的表情,就像沉浸在一個舒適的港灣之中一般。 一邊按摩著,徐慧妃稍顯遲疑地勸道:“官家,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醉生夢死,虛度蹉跎,怠慢政務……” 若是其他宮人后妃勸他,孟昶絕對會大怒,但這是他最喜愛慧妃娘子。眼神清明了一陣,旋即黯淡下去,環抱美人纖腰,孟昶意興闌珊地道:“朝廷的事,自有大臣們去料理,你不要擔心,我們只需在這水晶宮殿,琴瑟和鳴,共享逸趣即可!” 孟昶不論語氣神態,都透著一抹頹然,見狀,徐慧妃不由情緒低沉,道:“國勢飄搖,國家動蕩,妾雖僅一婦人,又哪里能安心于此享樂,魅惑君王……” “外邊的流言蜚語,你不要管!”聞言,孟昶安撫道。 徐慧妃還欲要再勸,一名內侍匆匆入內,站在簾外稟道:“官家,樞密使王昭遠、副使韓保殿外求見!” “有沒有說何事?”孟昶有些舍不得徐慧妃的玉體,漫不經心地問道。 “說是有緊急軍情!” “軍情?他們二人商議處置即可!”孟昶應付道。 見其反應,徐慧妃卻主動起身,盈盈一禮,說:“兩使聯袂而來,必有急務,官家不可怠慢了,妾先行告退了!” 說完,不待孟昶挽留,快步離去,并且是離開水晶宮,回她的牡丹苑去。 殿堂內,孟昶整理好儀容,這才接見樞密兩使。急步入內的王昭遠,見過禮后,顧不得孟昶臉上的不悅之色,開口便來:“陛下,北邊傳來緊急軍情!” “緊急軍情?莫非是趙季文那邊又出問題了?”孟昶顯然還沒從酒醉中徹底清醒,腦子有些混沌,下意識地道。 但很快反應過來,睜大雙眼,緊張地盯著王昭遠:“北方軍情!漢軍有異動?” 深吸了一口氣,王昭遠一臉嚴重地道:“利州上報,北漢已于本月七日,發兵南進,其先遣數千軍,在漢將王仁贍的率領下偷襲三泉!” “怎么會!”聞之,孟昶面色凝沉了起來,一副遭了重大的打擊的樣子,尚有不解:“是不是軍情有誤?北漢怎么能不顧大國體面,不宣而戰,行偷襲竊舉?上半年的歲貢,朝廷沒有任何拖延折扣,北漢怎么敢撕毀和約,悍然入侵?” 見孟昶的反應,王昭遠大聲道,似乎想以高音把他的魂給震回來:“陛下,臣早就說過,北漢亡我之心不死,遲早發兵,吞我大蜀江山。漢軍南下,不足為奇。如今漢師既發,多說無益,朝廷還當速速設法應對,支持北面諸軍御敵!” 聽王昭遠這么說,孟昶慢慢地冷靜了下來,但仍是一副無所適從之狀,喃喃道:“終于還是來了……” “陛下!”王昭遠身邊,樞密副使韓保正猛地爆喝一聲,虎目有神,須發張揚,道:“北寇南侵,大蜀危在旦夕,不思督率御敵,何故作此無謂狀?” 韓保正乃是蜀中老將,早年是跟著孟知祥打江山的,素來以勇猛善戰、作風硬朗著稱,也剛直敢言。漢蜀議和之后,被委任為樞密副使協助王昭遠,目前后蜀在北方設立的防線,多賴其功,老將畢竟是有豐富作戰經驗的…… 事實上,后蜀的將領,很是青黃不接,都立國二十多年了,活躍在軍壇,帶兵打仗,鎮關戍邊的,仍是一些開國時期的老將,青俊之才沒有得到發掘提拔。 此時,見韓保正這老將怒目孔張的模樣,孟昶消沉的意氣,回復了些,起身,理了理袍服,說:“傳令諸文武,大殿議事!” 僅是初秋,但吹拂在蜀宮的風卻顯得格外凄冷蕭瑟,讓人的心情,都下意識地低沉壓抑。孟昶已經許久未有升殿議事了,但再度現于眾臣面前,卻是面臨漢軍的大舉南進。 對于許多蜀臣而言,實則都有所預料,但當這一日真正到來的時候,仍不免倉皇無措。蜀廷數十名文武齊聚,共商國是,結果各執己見,爭論不休。 對于漢軍來襲,意見很雜,有建議遣使問詢議和的,有建議穩守關卡待敵自退,有建議增兵派糧主動進擊,當然,少不了建議孟昶直接歸順的投降派…… 群議紛紛,就是拿不出一套切實有效的措施,亂糟糟一片,比成都的市場還要亂,各類建議,聽得孟昶腦袋直發脹。 對蜀廷公卿們的不堪表現,似韓保正這樣的忠直老將,自然看不過眼,直斥彼等倉皇如鼠,令人不齒。由此,又引發一陣爭端攻訐。 最后,還是孟昶受不了,宣布散朝,只留下李昊、王昭遠、韓保正等幾名文武。 回到書房,孟昶就忍不住大發雷霆,進行一場地圖炮式的攻擊:“滿朝公卿,盡是庸碌之徒,平日清談高論,國家危難之際,竟無一點有用的見地,簡直可惡!” “陛下息怒!”見孟昶發怒,宰相李昊微低下頭,勸解道。 發xiele一通,舒服了些,孟昶看向王昭遠與韓保正,直接道:“事已至此,如何應付北漢南侵,還得靠在座諸卿了,樞密院這邊,有無章程?” 聞問,王昭遠認真地應道:“陛下,臣與諸僚商討過,此番戰事,我朝沒有任何退路。漢軍這三年,在秦鳳、漢中整軍經武,積粟屯械,目的昭然若揭。此番南來,必存滅國之心,如欲保我大蜀基業,唯有全力以抗!” 第130章 御漢大計 王昭遠能有這個認識,實屬難得,而孟昶對其說法,也表示認同,不過表情不見放松,而是接著話題問道:“如何抵擋?趙崇韜、韓保貞他們能擋得住漢軍的進攻嗎?” 聞問,王昭遠當即道來:“根據利州報,此番先期來襲的漢軍,乃興元府的王仁贍軍,雖僅數千,但可想而知,北漢大隊人馬,必在其后。 這些年,我們在利州、劍門一線,共屯有五萬余軍,川路險峻,極不利于進軍,只需善加利用地形地勢據守,足以抵御漢軍。待其糧盡,敵軍必退,我軍或可趁機反攻,以求斬獲……” 王昭遠言罷,孟昶還沒說話,宰相李昊就不由開口道:“當年,大軍屯于鳳州,一樣是堅城險道,還不是被漢軍一擊擊破,樞密使何以能保證,此次就萬無一失?” 見李昊質疑自己,王昭遠當即怒懟回去:“當年我軍也將北漢大軍擋在威武城外數月,若非其以火攻,再加軍械犀利,足以拖到北漢撤軍。如今,我們已有防備,豈會再與漢軍可趁之機? 自三泉至劍門兩百余里,每一寨、一關、一隘、一城,守備建筑堅固完善,軍械充足,至少屯三月之糧。再加我們采取守勢,只需穩扎穩打,堅壁防守,何懼漢軍?” 聽王昭遠這么一說,孟昶來了些勁兒,眼神中閃過幾許希冀的光芒,問道:“當真足以拒守漢軍?” “陛下,只需朝廷予北邊將士以支持和信任,為保衛國家,為護宥鄉梓,將士們必然用命!”王昭遠鄭重地道,滿腹豪情。 “好!”孟昶為其所感染,不由撫掌,說:“昭遠,朕果然沒有看錯你!這等時候,也只有你能為朕分憂了!” 言罷,孟昶又不免露出躊躇之色,疑慮道:“五萬軍隊,能夠擋住漢軍嗎?是否,該再增援些?” 經過近三年的擴充,蜀國軍力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恢復,各州加起來,足有十六七萬,當然軍事素質,與此前完全沒得比,精銳、老兵,大部分都在與北漢的幾次大戰中消耗掉了。 新武裝起來的軍隊,稍微精煉些的,都集中在北邊與成都,集中訓練,剩下的,也就只能維護治安,彈壓叛亂,欺負一下動亂的百姓。而其中,有很多人,都是日子過不去,無奈應征,參軍混口飯吃。 “綿州、梓州及成都尚有四萬軍,可分出一半,北進屯于梓潼,轉運輜需,以作支持。剩下的不宜輕動,國內尚不安寧,需留一定的軍力,保衛成都及周圍,彈壓動亂,威懾不法。另外,我軍此番以守御為主,為減輕糧道轉運的負擔與損耗,也不需屯太多兵!”王昭遠說道。 說著,王昭遠繼續談起他的御漢大計:“三泉乃蜀北門戶,地勢險要,南倚山,北瀕水,城關又多加修繕,堅固無比,有防御使李進率三千精兵把守。漢軍先鋒之來,便是想要打破入川通道。趙崇韜已經遣兵北上增援,加強守軍實力,如無意外,至少可據之抵御兩月。 兩個月后,即便被攻破了,漢軍的兵鋒、士氣,都將得到極大的削弱。在其南,更有漫天、綿谷、劍閣、葭萌等險關要寨,漢軍若一座座地打,再多的兵馬錢糧,都難以支撐消耗。甚至,我們還可以拆毀棧道、橋梁,以絕其進軍路途……” 王昭遠說得神采飛揚的,一通分析下來,似乎自家的優勢,真的很大。 不過這個時候,宰臣毋昭裔又開口了:“陛下,依王樞密的策略戰法,這必將是一場耗日持久的消耗大戰,川道對漢難行,對蜀亦然。如欲供給北方數萬大軍,則需要征集倍之的人力,用以轉運軍需物資。 眼下,已然入秋,農時將至,勞役過多,只恐耽誤了秋收。近年來,各地民亂頗多,強征民力,也怕引起更大的民亂。再者,朝廷的財政拮據,諸倉儲備都不足,短時間內,也無法抽調出多少支持作戰消耗。 另外,還需防備陵、榮的獠賊,趁機復叛,尤其仁壽周邊的獠賊,距離成都太近了,不得不防備……” 聽毋昭裔這么一說,孟昶面色也不禁苦了下來。王昭遠卻不吃這一套,言辭激烈地道:“再是困難,也不能耽誤了北方防御?至于籌措錢糧,那是朝廷應為之事?國難之際,難道還要吝嗇于成都的糧倉、武庫嗎?” “再不濟,還可向成都的官吏、富商括借錢糧!將士們浴血廝殺,為國征戰,力敵強漢,都是為了保衛他們。不說毀家紓難,捐資獻糧,總能做到幾許吧!”盯著毋昭裔,王昭遠冷冷道:“似毋相公,你家少舉行宴席,每餐少吃些飯菜,就足以供養數百軍士了!” 聽王昭遠這么說,毋昭裔有些急了,就像被撕破了老臉一般,指著他道:“你,你,何以狂言亂語?” “我說錯了嗎?”王昭遠眼神中透著少許輕蔑:“成都糧價飛漲,毋相公家近來獲利不匪吧!有糧食運入京中,牟取厚利,就不能支援一些御漢將士們?你飽受陛下厚恩,這等時候,難道還只顧及自家財富利益。若是讓前方的將士知道了大蜀公卿們的作為,他們會怎么想,耽誤御漢大事,毋相公又有何顏面立足于朝堂之上?” 王昭遠一番義正言辭,差點沒讓毋昭裔這老臣背過氣去,小心地打量了孟昶一眼,注意到他因王昭遠之言越來越陰沉的臉色,顧不得與之爭辯了,當即嚴肅地請道:“陛下,老臣等必然竭盡全力,調集民力,籌措錢糧,以供大軍!” 邊上,李昊、歐陽炯等朝臣,也跟著附和,都面色莊嚴,心里則是怕王昭遠把火燒到他們身上,將他們的底子給抖落出來。 見臣子們的表現,孟昶神色緩和了些,說道:“不論如何,當此危急之時,務必全力支持拒漢大軍!” “是!” “陛下,臣以為如此國戰,朝廷當廣發官文,布告蜀中百姓,人人都當為國出力。家家出丁,作戰轉運,婦女務農耕織,以供前線。上下一應官俸,都當削減,用以資軍……” 王昭遠還沒說完,宰相李昊終是忍不住,諫阻道:“陛下,萬萬不可!王樞密所言,乃窮兵黷武之策,倘若施行,蜀中必亂,蜀中若亂,還談何抵御北漢大軍!” 李昊一開口,原本有些意動的孟昶又冷靜下來,看著王昭遠,輕輕地搖搖頭:“暫且不必如此!而今戰事才剛剛開啟,朝廷還當按部就班,支持前方。至于之后,看戰事進展,再作決定!” “陛下英明!”李昊當即拱手道。 事實上,王昭遠還是很有一些想法,只是僅僅只能作為想法罷了??v使孟昶同意了他的建議,以后蜀的組織力與執行力,也難以做到,并且,當真把官員、把蜀民逼狠了,就如李昊所言,后蜀本身就會先亂了…… 緩了一口氣,王昭遠又鄭重地道:“當此存亡之秋,臣建議陛下御駕北征,總督北方戰事,激勵士卒。如有陛下親臨,將士們必然感之而效死!” “陛下不可!”這下是一干文臣,齊聲勸阻。 “君子不立危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江山系于陛下一身,不可親赴險地,天子不可擅離京師等等。大概就是用這些理由來勸阻孟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