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93節
稍晚些的時候,劉承祐再度見到了趙曮,俊秀的面上一片燦白,明顯的病態。劉承祐當即朝內侍道:“快,扶他就座,給他上茶!” “謝陛下!”趙曮謹守禮節。 看著他,劉承祐說:“朕有言在先,你身體既然如此不爽,就不必進宮了,何必受這勞累?” 趙曮輕輕地笑了,應道:“臣正有一本章,欲面呈陛下!” 說著,便在袖中,取出一本奏疏,敬呈御案。劉承祐略帶疑思,只稍微一覽,便按案上,語氣嚴肅地道:“朕不允!” 這,也是一封辭表。 見皇帝的反應,趙曮感動的同時,保持著平日的謙恭,起身拱手,動情道:“陛下容稟。臣本無匡濟之才,為陛下所重,簡拔于士林,任用于遇前,受腹心之寄,出入帷幄,優深遇厚,有別于常,臣深感之。 為酬君恩,赴蹈從容,然臣終究歲淺行薄,臣之才德,難配其位,臣受恩寵,不副其功,常省己身,思之只覺汗顏。唯有去職,讓位于賢,心無愧也!” 聽其陳情,劉承祐不由用力地一擺手:“朕知你謙恭,但何以如此自我菲???你趙曮在朕身邊這么多年,協理事務繁多,有何事是沒辦好的?又有何事遲誤、怠慢?你可能列舉一二?” 問完,不待其接話,劉承祐又定定地看著趙曮:“你說,是不是因為你父親的事?如果是,朕告訴你,父是父,子是子,朕絕不因你父之案,牽連于你!” 見皇帝激烈言語間盡顯挽留之意,趙曮搖搖頭,認真地說:“臣豈不知陛下之雅量高涵,只是,臣身體有虧,近來更是覺精力難濟,實難料理崇政殿事務。以病弱之體,擔千鈞之責,于國于君,于朝于事,皆無利處……” 見他滿面病態間的坦然笑意,再聽其語氣,劉承祐知道,他還是受其父之事的影響了。劉承祐,實則也有些想不明白,他的愧疚不安究竟來源于何處,該怎么解釋,就像鉆牛角尖一般,讓人無奈。 考慮了一會兒,劉承祐問:“你去意已決?” 趙曮伏首:“請陛下成全!” 深吸了一口氣,劉承祐情緒回落,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朕不留你,不過,你還年輕,就別提什么辭官了,朕斷不容許?!?/br> “如今地方上,有什么合適的缺職?”劉承祐問候在邊上的趙普。 趙普道:“徐州!” “徐州是個好地方,你就去那里當知府,順便養??!在地方上待幾年,再還京!”劉承祐對趙曮道:“這件事,朕不許你討價還價!” 見皇帝態度堅決,趙曮只得拜道:“臣奉命謝恩!” 等趙曮退下后,劉承祐心情徹底平復下來,斟酌了片刻,對趙普道:“趙曮去職,崇政殿的事務,就由你接任了!” “是!” 趙普也顯得很冷靜,當然內心的狂喜,沒有表露出分毫。兩年多了,總算是熬出頭了,上位成功! 就如趙曮自己所言,劉承祐對他是恩寵尤深,乃至過分,不過對其請辭,心里還是有些悶氣的。然而,沒有過太久,他就顧不得心頭的少許郁悶了。 乾祐九年八月十二,在開封城準備歡度中秋之際,劉承祐收到噩耗,趙曮在就任途中不幸落水,病癥加劇而卒,年僅二十六。 第127章 皇城司 八月秋高,漢宮的御園之中,已染上一層濃郁的艷色,空氣中彌漫著沁人的桂花香氣,只是涼風瑟瑟,不免令人增添幾分惆悵。 中秋過后,漢宮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后,大漢中樞,也迅速地從短暫的震蕩中擺脫出來,在新領導班子的帶領下,繼續穩定地治理著國家。 漢帝劉承祐的日常生活,也漸歸于平淡,相較于過去,他有意地放松了對國內政務的掌控,將大部分權力下放到政事堂,由范質帶頭處置,再以崇政殿監之。 由此,劉承祐從那些繁復瑣碎的政務中解脫出來,慢慢地輕松了許多。在長達十年勞心勞力的治國生涯中,他是真的感到疲憊了,甚至有所感,現在還年輕,但要是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早晚積勞成疾,累死病死。 是故,才有這樣的調整,國初之時,為了帝位穩固,為了國家安定,不得不事事親察親看,親力親為。但在大漢穩定發展到目前程度的情況下,劉承祐終于決定要有所改變,當皇帝,也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這也是他要罷了李濤,調整政事堂及諸部司職權的原因之一,以李濤在吏部及政事堂根植多年的底蘊,若是把治政的權力徹底下放給他,劉承祐會不安心。 這屬于劉承祐思想的轉變,同時也透露出一種訊息,皇帝疲了,甚至,這是一種懈怠的征兆。但是,不管如何調整,有一點基本底線是要堅守的,那便是,帝位不容動搖,皇權不容褻瀆,一旦讓他感受到威脅,事務脫離掌控,那他將毫不猶豫地再度出手。這也需要一個前提,對于國家實質掌控,不能遭到削弱,而最基本的力量,則來源于軍權。 如此,更多的時間與精力,也沒有浪費,被劉承祐用于軍隊的建設與國家戰略及周邊諸國、各族勢力的研究上。政事也不是一點都不顧,隨時察問,另一方面,則繼續研究制度,如何平衡權力,穩固政局,加強中央對地方的影響與控制等等。需要劉承祐考慮的事情,實則仍舊不少,只是有所偏向罷了。 當然,閑余的時間,還是充足的,至少在過去,劉承祐就沒有多少閑情逸致,站在御園中欣賞秋景。只是,劉承祐終究是個缺少雅趣的人,看著這滿園悅目的秋景,除了感慨風太涼,卻也難有更多的感想了。 連續幾陣風拂過,吹動得御園中的草木沙沙作響,衣袂發絲隨風而動,幽冷的寒意直侵肌骨,不由打了個哆嗦。 “官家,起風了!披件袍子吧!”張德鈞見狀走上前,將掛在手臂上的一件裘袍攤開。 劉承祐沒有拒絕,任由張德鈞給自己披上,并系好私帶。伴著一聲鳴唱,一只秋鳥,飛掠而過,輕盈地在亭前的碧湖上留下陣陣波紋。 緊了緊身上的袍子,劉承祐瞥了眼身邊的張德鈞,問:“皇城司籌備得如何?” 聞問,張德鈞精神一振,趕忙拱手應道:“回陛下,小的已然秘密挑選出內侍、衛士百余人,兼有武德司吏、親事官十二人,暫布于皇城內外,以作監察……” 乾祐九年秋,在劉承祐的默許下,一個有別于武德司的特務機構,基本宣告成立了。 “朕設皇城司,仍為張耳目,與武德司并列,一內一外,稽察民臣,以免為人所蒙蔽!”聽其言,劉承祐淡淡地說道。 “小的明白!”張德鈞恭敬道。 “如今司衙初建,一切都未上正軌,你要多費些心!但是記住,低調做事,切勿張揚跋扈!”劉承祐扭頭,盯著張德鈞,犀利的目光幾乎直刺入他心底:“皇城司的事,范質已經同朕鬧過了,朝中多有非議,在這初期,更需謹慎,別給人抓到痛腳,讓朕難做!” “是!” “你跟在朕身邊,也快十年了,朕如何,你當了解,你為人如何,朕也清楚。有些話,朕也與你直言。有朝臣,以中唐以來,宦官擅權亂政之禍來提醒朕,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朕仍舊選擇用你,你知道為什么嗎?” 天子的話,讓張德鈞心驚rou跳的,下意識地跪倒,低著頭鄭重賭誓道:“小的只官家一家奴,深受厚恩,只知伺候效忠官家,但有所命,在所不辭!不敢作他想,更不敢任意妄為,給官家添麻煩……” “你有這等覺悟,朕心足慰!”淡淡一笑,劉承祐輕輕地揮手:“起來吧!” “謝官家!” 這么多年下來,就如張德鈞所言,劉承祐早視之為忠心體己的家奴,有些話,都是直來直往,幾無顧忌,不似在外臣面前,會繞彎子,打機鋒。他也相信,張德鈞不會令他失望,并且,皇城司不會超出他的掌控。 至于宦官之弊,古來有之,常為人口誅筆伐,但也只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v覽歷史,那么多明君英主,不知道宦官失控的后果嗎?但仍舊會走老路,在治國理政的過程中,仍不免抬高乃至重用宦官,何也? 宦官,畢竟只是依附于君主的一個階層與勢力,再為人所鄙視與嫉恨,那都是皇權的延伸與補充,用于平衡外朝,加強君權,作用匪淺。當然,使用也需要有個度,而歷代以來,遭到反噬的例子,屢見不鮮,那也之是宦官的權力超出了底線,就像掙脫牢籠的猛獸,造成的負面結果大于積極影響。追根究底,問題還是出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宦官有多值得忌憚…… 目光深沉地佇立凝思幾許,劉承祐說道:“擔著皇城司的差事,朕這邊,選幾個機靈點的人伺候” 面上流露出少許的遲疑,在之前,劉承祐便有過此類想法了,張德鈞心里也清楚,更知進退。雖略有不舍,還是咬咬牙,道:“小的知道!當調教出幾個伶俐的人,在官家身邊聽用!” “陛下!”趙普經過通報,緩緩步入亭苑,見禮。 “何事?” 趙普稟道:“趙可畏的遺體,已由其家人,運回范陽了,幽州那邊也交待了,由官府輔助處理喪葬事宜!” “趙上交一共兩子,相繼早亡,殊為不幸,令人生憐??!”提到趙曮,劉承祐又不禁唏噓。 “趙曮有一子吧!”劉承祐說。 “是的!年僅三歲,三代獨子,就這一點骨血了!”趙普應道。 考慮了一會兒,劉承祐道:“蔭其子七品宣德郎!” 對于趙曮的后事,劉承祐沒有過于隆重地cao辦,爵職追贈,也僅符合其生前的地位,沒有過于特殊化。 “趙判官奏請回鄉治喪,朝廷那邊同意了!”趙普又稟道,見皇帝面上似有哀思,謹慎地請示道:“陛下,趙曮之卒,令人唏噓,趙判官晚年喪子,大為不幸,是否對其前過,略加寬免?” 聞其言,劉承祐玩味地看著他:“你覺得,合適嗎?” 說著,劉承祐轉變話題:“徐州府,換誰繼任?” “吏部擬以隨州知州王祚!”趙普答。 王祚,淮東轉運使王溥之父。 “崇政殿諸郎官之中,你覺得有誰可提為學士?”劉承祐又問。 稍加考慮,趙普說:“陛下覺得,竇僖如何?” 劉承祐搖頭:“竇僖僅中人才,不足任之!” 第128章 蜀中亂象 乾祐十年(957年)初秋,成都。 密布于城郭內外的芙蓉,已然躍躍待綻,準備將最優美的姿態展現在的成都士民及游人旅客面前,蜀中大邑,又將迎來花團錦簇的時節。 距離秦鳳大戰已然過去近三年,但戰敗給后蜀帶來的影響卻隨著時間的流逝愈加深重,稱臣納貢換來的一紙和約,使得川蜀之民,日益疲敝。 北防軍隊的編練武裝,軍費的支出,歲貢的籌措,成了壓在后蜀朝廷身上的嚴重負擔。再兼之政治腐敗,朝局動蕩,奢靡成風,亂象頻生,又有敵間造謠生事,用江河日下,國勢飄搖來形容如今的后蜀,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二十多年的承平,二十多年的積攢,在長年的失敗之中,消耗一空,后蜀朝廷,再度感受到了帑藏空虛是怎么一回事了。 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反倒使蜀主孟昶,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更加沉浸于享受,由儉入奢,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上行下效,孟昶的子嗣、大臣,也都徹底放開,肆意地享受著貴族特權生活,爭先恐后,不顧一切,王朝氣運急劇消耗。 而為了維護統治,彌補國庫,一切的負擔,最終轉移到了蜀中的普通百姓身上。加稅增賦,廣邀徭役,川蜀百姓,甚為苦之,怨氣沖天,罵聲載道。 人要樹立一個積極良好的形象,十分不易,但要毀之,卻是過分簡單??梢哉f,孟昶用了近二十年,樹立的勤儉、愛民的形象,就在這兩三年中徹底崩塌。 比起原本的歷史上,要嚴重得多,至少在舊歷史被宋亡國,舉家北遷之時,蜀人多憐之。然而如今,罵都是輕的,這幾年間,兩川各地,前前后后,發生了二十余次民亂,抗稅抗捐的行為,屢屢發生,而后蜀朝廷的做法,只有不斷地調兵遣將,消滅、鎮壓。 兩次北進,一次北御,都以失敗告終,帶后蜀朝廷的惡劣影響,是難以估量的。蜀廷也不得不急賦繁征,以濟眼下之急,造成的后果便是,惡性循環,蜀國政治民情,越發崩壞。 當然,造成蜀國混亂的,除了朝廷之外,還有一大堆的推手,北漢的間諜唯恐不亂,勾結的官吏放任,官僚、地主、富商大肆侵掠民產民財,以肥己身…… 但是,不管朝政有多黑暗,兩川有多混亂,成都還是那般繁榮,喧囂依舊。不過,這是種異常的繁榮,是個人都能感受到彌漫在城池上空的緊張氣氛,似烏云一般壓抑,令人心生陰霾。 普通的百姓,日子越發難過,糧食的價格在上漲,面有菜色,治安在不斷惡化,坊市沖突頻發,往來行旅難見開顏。成都周邊,失地破產的難民在增多,不斷地聚集,不斷地被驅散,看不到希望。 “米價又漲了!”一間米鋪前,傳出一陣哀嘆。 鋪面前,排著二十來人的隊伍,都是普通百姓,或攜袋,或背簍,探頭望著那新寫的米價木牌,都不由發出怨聲。 斗米二十七錢! 比起當年,足漲了六七倍,即便與秦鳳大戰之前相比,也翻了一番,并且,還有繼續上漲的趨勢。價格指的還是銅錢,那些雜錢、鐵錢,價格還要另算,要是從北方傳入的“乾祐通寶”,倒可便宜些。蜀內缺銅,在漢蜀和議簽訂后,財政壓力愈大,后蜀朝廷加鑄了一大批的鐵錢,用于流通,所造成的結果,便是經濟日益崩壞,錢賤物貴。 相較于購糧百姓的怨嘆,店鋪的主人,卻不免露出開懷的笑容。這世間總是平衡的,有人哭就有人笑,做糧食生意的人,永遠不會擔心糧價高昂,至于民間疾苦,百姓生計,那是朝廷該考慮的問題,與他這糧商無關。 “都排好隊,準備好錢,不要擠,不許搗亂!”幾名壯實的漢子護在鋪前,維護著秩序,惡狠狠地盯著購糧的百姓,就像看階級敵人一般。 排隊的人,基本都老老實實的,或依言準備,或做好舍米購粟的打算,或盤算了下隨身的錢資主動離去。不過,糧價上漲帶來的影響,是很直觀的,離去的人或有,但有更多的人拿著麻袋,聞訊而來。爭購糧食,逐漸在城內蔓延…… “再這般下去,成都士民,連飽腹都做不到了!”一間酒肆內,幾名士子愁飲淡酒,聞得城中爭購糧食的情況,一人不由感慨道。 這些年輕士子,乃是官學學生,平日里,難免呼朋喚友,清談國事,暢論時局。隨著后蜀政治逐漸崩壞,少不了有識之士,痛心疾首,有心呼吁改善,然往往力不從心。 “已經難以果腹了!”一人更加憤慨地道:“糧價高昂,流民滋生,民情洶涌,朝廷為何就無所作為。民可載舟,亦可覆舟,這么淺顯的道理,朝堂諸公難道不懂嗎?” “那些jian商哄抬糧價,官府為何不管?蜀中缺糧,朝廷就該拿出有效政策,打擊jian商,禁止糧食釀酒,開倉放糧,平抑價格!”一人飲盡杯中酒水,酒杯用力地落在食案上,怒聲道。 “這些jian商背后,站著的,可少不了朝廷高官,他們哪里會管?又哪里管得了?”聞之,另外一人憤懣道:“至于朝廷官糧,要養官,要養軍,要支持平叛,還要向北漢進貢,哪里顧得上黎民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