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38節
王府大堂上,一副隆重的場景,為了不失禮節,也為了表示對朝廷大軍使者的尊重,以南平王高保融為首,其下文武俱在,以候曹彬之來。 或許是多年的享樂生涯,缺少鍛煉,高保融身體有些發福,臉面偏白,頭發泛黃,氣色不足,很明顯身體有虧。 “末將曹彬,拜見大王!”正身穩步入內,昂首挺胸,曹彬抱拳朗聲道,青俊的面容上,難得地露出了飛揚之色。 “將軍免禮!”高保融提袖示意了下,顯得很寬和。見曹彬英氣勃勃之象,心下暗嘆,大漢隨便派出一名將校,就有如此氣度,思之不禁喟然。 “慕容都帥遣將軍來江陵見孤,所為何事?”故作不知發問,但高保融的氣勢根本起不來,滿臉暗弱氣質。 曹彬一臉的淡定與謙和,拱手應道:“湖南周行逢,狼戾猖獗,擅起刀兵,攻伐州鎮,殺害節度,此逆亂之賊。陛下已下詔,派大軍討伐,制暴剿賊,以安湖南士民。 今慕容都帥,已率大軍南下,欲過江陵,特遣末將前來,聯絡借道之事。還請大王下令,荊南諸城關卡隘,放開通道,讓大軍通過!” 語氣很平和的,但說的話卻透著強勢,曹彬神情也是不容拒絕的樣子。不過聞之,包括高保融在內,倒沒有表現出什么激切與憤慨,大多噤聲,只是意態之間難免有少許頹然。 曹彬道明來意,就閉口不言,人直刺刺地站在那兒,等高保融的回應。 而高保融的臉上,盡顯躊躇,遲疑一陣,發問:“不知此番,朝廷派了多少兵馬,南下討伐周行逢?” 迎著其目光,曹彬說:“步騎大軍四萬!” 并沒有虛張聲勢,但就這平平淡淡的數字,卻讓荊南文武,滿懷憂恐。根據漢廷的刺探,荊南諸州下屬,零零總總的兵馬加起來,有水陸軍隊約兩萬七千卒,這已是其全部的軍事力量了,還是承平已久的軍隊。 最近一次對外作戰,還是在北漢討伐淮南之時,以將軍魏璘率軍東下助戰,發兵之時,戰事發展已至尾聲,再兼唐將劉仁贍大破當時同樣助戰的王逵軍。最終,也沒能和唐軍正式交鋒,漢唐議和之后,縮回江陵,打了趟醬油,劉承祐當時賞的五十匹絹,還不夠軍費。 再往前一次對外作戰,就得回溯到大漢建立之初,當時高從誨還在位,欲趁大漢內外不穩之際,趁火打劫,謀求復、郢二州,被拒之后,干脆發兵去奪。結果,被當時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審琦打了個大敗虧輸,狼狽而歸。 那個時候,安審琦動用的,還是只是地方軍隊。而今南來的,卻是大漢朝的禁軍主力,統軍者還禁帥慕容延釗。并且只是大漢一支偏師,軍力卻已超過整個荊南,強弱眾寡懸殊如此,實在令人感到挫敗。 “不知慕容都帥,打算何時動兵,走哪條路線?”高保融又問。 曹彬說:“此涉及軍機之秘,非將所能知曉,大王也不當探聽,只需下令放行即可!” 曹彬這般說,語氣已然有些不客氣。高保融聞之,也不免有些尷尬,這個時候,其弟高保勖盯著曹彬淡淡地問了句:“若是我荊南,不放行,朝廷欲如何?” 高保勖態度不軟不硬的,曹彬偏頭看了他一眼,依舊從容,說:“大軍有先鋒勁旅,逢山開道,遇水搭橋,荊南若不與路,只有自己開辟了!” 經這一番問對,大堂中的氣氛緊張了些,還是荊南文臣之首的孫光憲開口,面帶微笑,對曹彬說:“朝廷欲借道平湖南,南平為臣屬,自不當有所滯阻。只是此事重大,我們主臣也需商討一二,將軍疾馳而來,也辛苦了,還請暫居賓館,稍過一兩日,必有答復!” “孫公所言甚是,孤還需與眾文武商議一番,將軍且暫歇!”高保融也趕忙附和說道。 聞言,曹彬冷冽的目光在堂上環視一圈,最終落在高保融,嘴角慢慢地泛起點笑容:“既然如此,還請大王與諸賢達抓緊時間,畢竟軍情緊急,容不得怠慢!” “末將先告辭了!”說完,曹彬便主動離去,留給高保融文武商討的空間。 曹彬一去,堂間的氣氛,愈發肅穆起來了。借道之事,此前朝廷已有專使前來通報過,未有明確答復,但此番,曹彬是作為南征大軍使者來的,也到了他們表態的時候了,這一次,并沒有多少余地給他們。 屏退了大部分僚屬,只余下高保勖、孫光憲、梁廷嗣、李景威、魏璘幾名文武,各個面色肅穆,神情嚴重。 “啟稟大王,湖南使者求見!”還沒等開口,便聞通報。 大抵,是漢軍來使的消息,讓在江陵逗留已久的楚使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前來求見。對其來意,在場的眾人也都清楚,聞之,高保融卻稍顯不耐煩地吩咐道:“就說孤有事,無暇接見,讓楚使自歸賓館,有事明日再說!” “是!” 閉門而拒楚使,關上堂門,高保融環視一圈堂間這幾名荊南的掌權者。沉吟幾許,終是開口了:“漢軍大兵南下在即,我國當其道,危機之至,迫在眉睫,當如何應對,還請諸位替孤拿出個章程來!” 高保融言罷,在座諸人,皆緘默不語。包括方才在堂上稍露鋒芒的高保勖,也沒表示看法,這些年,高保融雖然委其弟以事務,高保勖也偶爾談及北漢的威脅。但威脅真正降臨之時,也不敢妄言敵對。 第18章 輕取江陵2 “大王,周行逢使者所言,實則甚有道理。世間豈有假道而伐的道理,北漢豈會隔荊南而取湖南,其用意所在,既在湖南,也在我南平??!”終于,還是水軍指揮使魏璘向高保融說道。 “孤也深慮之!如以大軍過境,百姓懼怕為由,請朝廷不走江陵,而另走江湖如何,一樣放行,并供給一部分糧秣!”高保融看著魏璘,說出他的考慮。 聞之,魏璘差點直言天真,嘆了口氣,說:“朝廷豈能甘愿?再者,即便大王同意,他們又豈會將后路、糧道,寄于我軍之手。大王縱然服順,了無戕害之心,漢軍也會心生疑忌。 一如楚使之言,南平與湖南相安無事多年,且互為唇齒。朝廷欲伐湖南,必先取我南平;而我南平既失,湖南也必不能保!只有兩方攜手,聯合起來,共抗朝廷,或有三分保留的可能。 一旦放開道路,任漢軍過境,必生變故,大王與臣等盡將為朝廷所虜!” “聽魏將軍的意思,是建議與周行逢聯盟,對抗朝廷大軍了?”魏璘言罷,衙內指揮使梁廷嗣開口了,語氣有點針對魏璘。 “在下只是講明形勢罷了!”魏璘也是不客氣地回視了梁廷嗣一眼,略頓,又有點改口的意思,說道:“然而,朝廷明詔申討者,乃是湖湘。周行逢所謀者,不過欲借我荊南之力,對抗朝廷。如今朝廷大軍集結于荊漢,直纓其兵鋒的,卻是我荊南。大王又豈能為湖南周逆,而冒險與朝廷作對?” “一番暢談大論,盡是無用之言!于當前之危局,可有一點效用?”梁廷嗣不屑道。 聞言,魏璘當即心生怒意,質問道:“在下倒想聽聽,梁都指揮使有何高見!” 相較之下,梁廷嗣則要干脆得多,直接向高保融道:“末將受大王信任,委以軍務,深感厚恩,唯有竭力相報。大王若選擇拒絕朝廷,末將必定率軍中健卒,力拒漢師于江漢之間!” 梁廷嗣此言,大概是高保融近年聽到的最提氣的話了。高保融不由來了些興趣,期待地看著他:“梁將軍,朝廷四萬大軍南來,以我荊南軍力,可能保土敵之?” 聞問,梁廷嗣以一種異??隙ǖ恼Z氣,答復高保融:“不敢欺瞞大王,以我軍實力,若對陣漢軍,必敗無疑!” 用著最堅決的語氣,說著最慫的話。高保融聞之,都不由愣了愣,那顆沉抑已久的心,就仿佛被針扎了一下,被刺痛了。 梁廷嗣則仍舊一副認真的表情,說道:“末將敢向大王保證,若起刀兵,必與漢軍對抗到底,消耗至一兵一卒!” “將軍此心,太過悲壯了!”高保融有些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說:“倘如此,不只得罪大漢,與朝廷為敵,還為湖南周行逢作屏障了!不足取??!” 從梁廷嗣的話里可以看出,此人似乎精通“反諫”之術,不停地打擊著高保融那薄弱的抵抗意志。 事實上,荊南的尷尬之處,是有識之士所明見的。北漢之心,昭然若揭,強兵南來,若泰山壓卵,勢不可擋。若不抵抗,幾十年的南平國祚,可就消亡了。若是抵抗,觸怒朝廷,一但失敗,那就不只亡國,還會破家了。 周行逢聯絡的誠意,還是很足的,但是,高氏安逸了這么多年,冒著身死族滅的風險,與朝廷去做一場力量懸殊的對抗,高氏這邊,既無實力,也無那種志氣。 但是,自古以來,凡遇危亡之政權、勢力,不論大小,不管賢愚,總有一兩個忠直之士冒頭,揚聲于天地,留名于青史。 此時的王府大堂中,兵馬副指揮使李景威就是這樣一個人,長相普通,但意氣高昂,見這滿堂喪氣,不由起身,激動地向高保融道:“大王,南平基業雖小,卻是兩代先王苦心經營所得,豈能就這般拱手相讓。北兵雖然強悍,但我南平擁三萬甲士,未必沒有一戰之力,若不戰而獻土地,大王將有何顏面見先王?” 李景威的話,似乎讓高保融有些羞愧,也有幾分惱怒,氣呼呼地問道:“若依將軍之見,孤當如何?” “漢軍恃強凌弱,必生驕意,莫若假意借道,允其同行,暗伏精兵于荊門險狹處,俟其通過,突然襲擊,擒其將,退其軍!”李景威說出了一個可cao作的建議。 此言落,不待其他人反對,高保融自個兒都怕了,連連搖頭。 “若聽景威之言,高氏必罹其禍也!”一道嚴肅的聲音,令人精神一振。 偏頭看去,發聲卻是此前如泥塑一般緘口不言的孫光憲,高保融看著他,趕忙問道:“孫公,你乃老臣,治政多年,見識不凡,多受先王信重,值此危局,更是擎天梁柱,以你之見,當如何應對朝廷之強橫?” 面對高保融的詢問,孫光憲沉默了一下,而后從從容容道來:“大王,景威將軍忠誠可嘉,但見識短淺,不知強弱勝敗。試想,北漢禁軍,乃天下強兵,這些年東征西討,南征北戰,可謂戰無不勝,慕容延釗又是北軍名將,豈能不防? 今漢師南下,意欲盡取荊湖,奪天下腹心,其大兵壓境,如以山壓卵,豈敢輕言抵抗。臣早年曾出使東京,親眼所觀,北兵之強盛,漢主之英明,遠非荊南所能相抗! 以在下之見,此番大漢南征,大王當全力供奉之,不得有絲毫遷延推諉。如朝廷寬仁,保有南平,則獻兵馬、錢糧以謝恩;不然,則盡早以疆土獻朝廷,俟荊楚平定,大王亦不失王公爵祿,保全宗祀,一生富貴。 倘若有半點逆反之心,在下只怕,荊南崩摧不說,高氏宗族亦遭禍患,還望大王慎思而篤行,萬不可意氣用事!” 一番投誠獻降之欲,被孫光憲說得慷慨激昂的,高保融明顯有所意動。但是,臉上始終帶有遲疑,踟躕幾許,瞧向其弟高保勖:“省躬,你覺得呢?” 高保勖的身體看起來,也不怎么好的樣子,因時局變故,氣色更加難看。此時聞高保融之問,想了想,道:“我無話可說!” “你們先退下!讓孤想想!”高保融眉頭一凝,有些頹然地擺了擺手。 “是!” 但是,還沒有一個時辰,收到了來自荊門守軍的通報,言漢軍鐵騎數千,已南下江陵。 還是在大堂上,又將幾名重臣召至。得知漢騎將至,高保融有些慌了手腳,幾乎怒聲質問信使:“孤還沒有下令,為何不阻攔漢軍!” 信使為之所懾,小聲地應道:“漢軍強勢,指揮使不敢相阻,是故派小的提前南來,通報大王,請大王早作準備!” 高保融雖則迂懦,卻非毫無見識,氣急反笑:“身為守將,不御關防,不謀其職,任由大兵過境。漢軍都要奔襲江陵了,讓孤做什么準備!” “大王,漢軍行動迅雷若此,地方守軍也無戰心,時至今日,不當猶豫,該做決定了!”孫光憲首先站了出來,向高保融進言道。 緊跟著,梁廷嗣也出言附和。高保融以軍政要務,委高保勖、孫光憲、梁廷嗣三者,而三人之中,高保勖不表態,剩下兩名文武皆言降,高保融又哪里有什么選擇的余地。 但終究是成年人,所思所慮都要多些,說:“孤本有獻土臣服之心,然而漢軍侵略如火,兵臨城下而降之,只怕朝廷藐我高氏!” 高保融話里話外,意思并不算隱晦,這是在暗示投降后的待遇問題了,這方面若不談妥,可不能直接就降了。 聞弦歌而知雅意,愿降就好,孫光憲當即站了出來,道:“大王,老臣愿親往東京一趟,為大王向漢帝陳情!” “好!孫公不愧為忠義之臣,不辭辛苦,孤與高氏的安危,皆交付你手了!”高保融不禁動容。 第19章 輕取江陵3 “大王放心,在下必竭盡所能,說得漢帝!”孫光憲滿臉的慷慨。 這主臣二人之間的情誼,怎么都透著股“塑料”的味道。而一旁,梁廷嗣張了張嘴,卻沒出聲,看那表情,似乎想和孫光憲一道去。 “不過!”高保融又不禁遲疑,說道:“眼下漢騎將至,兵臨城下,這眼前之憂,如何解決?” 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于這主臣而言,卻是面臨最緊迫的問題。不過孫光憲看起來是老謀深算的人,既然建議降,對于投降也有比較全面的考慮。 雖然同樣驚異于漢軍行動之快速,但還不至于驚慌失措,聞高保融問,直接道:“大王當緊閉諸門,固守江陵,漢軍騎甲雖然精悍,卻也難破堅城。 同時,遣派人出城,勞師犒軍。在下北上東京,大王另遣人往中軍,與慕容都帥取得聯系,說以臣服獻土之意,只道先得到天子敕旨,方大開江陵之門!” 稍微停頓了下,孫光憲繼續道:“大王,慕容都帥有韜略,識大體,顧大體,或當容情。然先發之漢騎,建功心切,我閉城而守,恐生齟齬,觸怒漢將,可使漢使曹彬居中聯絡,以安軍心,免生誤會!” “好!孫公真賢臣??!”高保融這才心安不少。 “啟稟大王,哨卡報,數千朝廷鐵騎,正火速南下,距城恐不足十里!”商談間,有城門軍校得到消息,匆匆來稟。 高保融再度坐不住了,火燒屁股般起身,伸手急道:“快去賓館請漢使曹彬!” 又環視諸臣:“孫公去開封,諸位誰愿替孤往謁慕容延釗?” “還是我走一趟吧!”高保勖嘆了口氣,起身道。 “末將愿一同前去,以作護衛!”梁廷嗣趕忙道。 高保融似乎有愛弟之意,不免擔憂,對高保勖說:“你身體不好,此行安危難料……” “兄長已有獻土之意,一片赤誠,朝廷焉能加害。再者,我去也算是代表高氏,以表誠意!”高保勖輕咳了一生,從容說。 聞之,高保融這才點了點頭。 沒有等待太長的時間,曹彬被從賓館更加卑敬地請入王府大堂。稍微掃了眼滿堂的壓抑,曹彬平靜的眼神中有所恍然,神色愈見從容,拱手向高保融道:“末將于賓館,尚未休息多久,不知大王喚我來何事,莫非,已然商討好了?不知如何答復?” 看曹彬有少許拿捏的意思,高保融當即道:“朝廷欲討湖南叛逆,我高氏為大漢臣屬,自當傾力相助,借道之事,何需商談!孤這便下令,讓沿途水陸關卡駐軍,放大軍通過,不得相阻?!?/br> 注意著曹彬神情,只是平靜,未見多少激動,不免有些失望,高保融繼續說:“孤已決議順漢,遣中丞孫光憲前往東京,面見天子,商談獻土之事…… 只是,如今大漢鐵騎,將至江陵,軍威雄壯,江陵士民,常年未見刀兵,為免黎庶惶恐,還請先鋒甲士能夠暫駐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