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39節
然,城中未有相熟者,為免產生誤會,孤準備了一些犒軍之資,希望將軍能夠出城,代為安撫。若事能成,孤必有重謝!” 聽高保融這么一番言講,曹彬也就基本明析其情了,也知道這主臣何以如此緊迫局促了。眉色未加多少變化,只是嘴角輕揚,略作思忖,回應道:“大王既有歸順之心,末將豈敢拂之。只是,如欲出城撫軍,還需一件禮物了!” “將軍請講!”聞言,高保融神情微松,忙道:“不管是金銀財貨,奇珍異寶,只要江陵城中有,孤絕不吝惜!” “末將并不需要什么珍奇!于大王而言,得之更是易如反掌!”曹彬微微搖頭。 “將軍請講!”高保融說。 “聽聞,周逆的使者,正在江陵城中。大王既然乃朝廷忠良,還是不當與逆賊有所牽連,傳揚開來,對大王也不是好事……”曹彬語氣幽幽道。 曹彬話說得不怎么明白,但高保融似乎開了竅一般,不加猶豫,即抬手厲聲吩咐道:“來人,立刻去取楚使首級來!” 數百輕騎倍道而來,卷起一道塵煙,至江陵城北百丈方至。鐵騎軍副都指揮使史彥超親自帶頭在前,勒著馬韁,微瞇著眼,望著城垣上下的情況。 史彥超原在侍衛司龍捷軍任職,南征淮南后,因功升遷到殿前司,這些年,禁軍的高級將領們,都是這般遷職調動的。此番南征,也是費了極大的功夫與一干將領較量,方才爭奪這從征機會。 雖然率先叩關的只有數百騎,但夕陽下的江陵城,顯得有些無助。城門洞開,一隊車馬緩緩而出,車載馬馱,盡是米面酒rou等犒賞物資。 曹彬當先,馳奔而來,手里拎著個盒子。因為郭威的緣故,史彥超是認識曹彬的,見到他,也就稍稍放松了戒備。 “末將曹彬,拜見將軍!” “國華!你這是?”史彥超打量了他兩眼,又指著城下那支犒軍隊伍,問:“江陵又是什么意思?” “將軍兵鋒所至,聲威震天,江陵文武驚懼,特意準備了一批酒rou來犒軍。畏懼將軍虎威,特禮請我代為聯絡,希望鐵騎能暫駐城外!”曹彬言語輕松地對史彥超解釋道。 “哦?”史彥超輕蔑地應了聲,注意到曹彬手中的盒子,問道:“高保融給了你什么重禮???” “周行逢使者的人頭罷了!”曹彬說。 史彥超微訝,旋即一笑:“好你個曹國華,這取江陵,必有你一功??!” 曹彬一副并不在意的樣子,轉口問道:“將軍何以僅數百騎而來?” “我心急,只先遣罷了,大隊還在后面,稍后即至!”史彥超應道。 目光再度投到江陵城,注意著那洞開的城門,史彥超下意識地壓低聲音,說:“江陵城防如何,能否直接突進去?” 史彥超雙目之中,爆發出餓狼一般的冷光。他在大漢軍中,名聲不小,武藝高強,悍不畏死,此時雖只數百騎,見得機會,卻有往江陵城沖一沖的打算。 見狀,曹彬趕忙搖搖頭,說:“江陵城中尚有上萬守軍,又有水軍策應,其早有防備,縱使沖殺進去,也敵十倍之敵。再者,將軍長途倍道而來,將士疲憊,也不適合作戰!” “可惜了!”聞言,史彥超眉頭一凝,不由嘆息道。 “借道之事如何?高保融總不至于拒絕朝廷吧!”雖然有些可惜奪城之功,但史彥超還是更關心正事。 曹彬說:“荊南文武,不乏識務明理之人,高保融已有獻土臣服之意!” “既如此,為何不開門迎大軍入內!”史彥超語氣中透著不滿。 “高保融欲遣使去東京、襄陽,商討此事!”曹彬以一種猜測的語氣道:“末將稍作揣度,高保融是想以江陵,向朝廷討些優渥待遇。朝廷未有敕旨到來,他不會輕易獻城!” “軍情緊迫,大軍南下平湖湘唯恐不及,這高氏還有這等私心,拖延我大軍!”史彥超怒罵道。 曹彬則搖了搖頭,有神的眼睛中露出點冷芒:“依末將看,將軍且駐扎城外,接受其犒資,繼續威懾江陵。將此間情況,稟報中軍!數千鐵騎,難以攻破堅城,待都帥大軍至,可就由不得高保融了!” 第20章 屯務廢改 南方的戰事,對開封城似乎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于東京士民而言,朝廷平荊、湖,斷沒有失敗的道理,相較之下,還是夏季到來對他們生活的影響才更值得關注。 作為大漢的皇帝,關注荊、湖戰事之余,還有更多的軍政要務需要他決策處置。而此時擺在劉承祐面前的,又是一個重而大的問題,關于大漢諸道州的屯田事務。 開國之初,百廢待興,中原大地慘罹契丹禍害,破壞嚴重,生民流離,土地荒廢。但欲撥亂反正,恢復秩序,發展生產,效率最高者,當屬屯田了,集中生產資源,集中發展,大利于國。 大漢最初的屯田事務,還是欒城之戰后,在恒、深、冀、趙施興屯田務,當時便招徠諸方難民十余萬。其后,在鄭州、魏博、中原諸州都陸續展開,多年下來,全國屯民加起來,有上百萬眾。 在初次,屯務的發展,對于國家的恢復,財稅之收入,是有巨大好處的。直到如今,仍舊是一筆可觀的進賬。然而,不得不說,屯田之策,本質上還是對屯民們的剝削與壓榨,即便如今,屯務產出,官府僅僅收取其中四成了。 初時,難民流離,飽受苦楚,亟待安寧,朝廷與其耕作、生存,再給其保護,自然樂于奉獻。但隨著國家的發展,局勢的安定,原本的恩惠也就變成剝削了。 尤其是,同那些有自己土地,享受官府政策的自耕民相比,心里的落差就更大了。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大漢的自耕民們,縱使稅賦也不輕,但也不是屯民們所能比的,更重要的,他們所種土地,屬于自己。 近兩年以來,各地皆有上報,屯民棄耕逃逸之事屢有發生,并且爆發出的民亂,前后就有十二次了。發展到如今,關于屯務之利弊,已經擺到大漢君相的案上,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看著恭候在殿中的李濤、薛居正兩名宰臣,劉承祐先是賜座,不是正式場合,沒必要擺派頭。 “二卿且說說,各地屯務的情況吧!”劉承祐問。 還是李濤,率先發言,對劉承祐道:“啟稟陛下,根據各州府上報,目前全國各地屯民加起來,約以97萬人,比起乾祐六年初,減少了四萬余人?!?/br> “兩年的時間,就逃了四萬多人?”劉承祐眉頭微凝:“各地屯務職官,都在做什么!” 聞言,李濤道:“這還是在屯務官員加強管控的情況下!逃耕者,多為異鄉農民,逃奔處,也多為其鄉。各地官府,也多收容這些還鄉者,編戶齊民,發放土地,以增其戶口,錄為政績!” 聽李濤這么說,劉承祐也嘆了口氣,倒沒生大氣,只是幽幽說道:“如此,卻也難怪!” “陛下!”薛居正也開口了:“根據三司度支的職吏的計算,從乾祐五年開始,一直到今歲,可以明確的是,屯田歲入,正在逐年減少,并且一年比一年嚴重。各地屯民,多懷怨望,無心勞作,以致新墾之田畝都有荒廢之象?!?/br> “看來,屯田之事,是不得不解決了!”劉承祐說道,臉色倒還算平靜:“然而,這可是涉及到上百萬的屯民??!” “陛下!臣等以為,朝廷施政,自當興利除弊!陛下繼位之初,便罷前代之‘營田務’,以其累民。而今,全國屯田,弊端已現,生民苦之,以陛下圣明之德,愛民之心,該當除弊以布澤于民!臣等以為,‘屯務’應當革新!”李濤開口,進言之中夾雜著恭維。 看著二人,劉承祐說:“屯田若撤,朝廷當少一大筆進項??!” “如不除弊,恐生動亂!這兩年,屯民之亂,值得朝廷警惕!”李濤說。 微微頷首,想了想,劉承祐問:“如何著手措施,二卿可有考慮?” 聞問,薛居正拱手道來:“臣經過反復商討,仔細權衡,決定以三年為期,逐步廢置各地屯田。中原以鄭州屯田最盛,就在近畿,可以為試驗。 屯民所耕之地,一應田畝、耕牛、農具,都可作價售賣本戶。若家資不夠,則繼續按朝廷所頒屯田條制施行,屯田所產,朝廷征收,再降一成……” 薛居正說了個大體框架,劉承祐則認真考慮幾許,臉上露出了點笑容。根據三司所擬措施,有三點好處,一則朝廷還能繼續享受三年屯田福利;二則僅是售賣那些生產資料,對于朝廷財政就是一筆巨大的收入;三則,朝廷改制,予百萬屯民于希望,可暫消禍亂。 當然,這只是大方向,具體的落實,與對屯民百姓更深層次的影響,還有待商榷,畢竟是涉及到百萬丁口的大工程。但是,總體而言,是件好事。 “關于屯田廢改,政事堂當出臺一套政策,考慮全面些,盡快發傳天下,以安百萬屯民之心!”劉承祐一副滿意的樣子,開口吩咐著:“另,如薛卿之言,鄭州近在眼前,可以之為試點,實行贖買政策。若試行無大礙,即可推廣全國!” “是!”李、薛二臣當即應道。 “屯田改制,事關重大,牽扯極廣,需以干臣,朝廷上下,以何人負責此務,妥當?”劉承祐問。 “景范曾任鄭州,總其屯田事,但如今其身肩開封府之職,不便輕離!”李濤說了句。 薛居正則拱手道:“臣舉薦戶部侍郎邊光范,邊公任職多方,才干卓著,處事向來妥當,聲譽良好,足可擔當大任。若以其主屯田務,則百姓可解憂得惠,朝廷可安!” 看了看薛居正,劉承祐笑道:“邊卿的聲名,朕也聽過,再者能得薛卿相薦,必然可當此任?!?/br> “就這樣吧!”劉承祐看著李濤:“即以邊光范為屯田制置使,參與改制政策籌謀,待條令出,先往鄭州展開改制之務!” “是!”李濤應道。 想了想,劉承祐又提起一事:“民屯既改,軍屯若何?” 對此,李濤與薛居正都嚴肅了些,畢竟涉及到軍隊的事務。李濤道:“陛下,大漢軍屯規模并不大,并且,軍屯更涉及軍務與邊境的安寧,不宜輕動!” “卿誤會朕的意思了!”劉承祐搖搖頭,解釋道:“朕考慮的是,朝廷應適當提高軍屯的軍民的待遇?!?/br> 劉承祐一直移民實邊的想法,然而當下之大漢,人口不足,內部土地都尚未消化完畢,又怎么可能吸引得了人移塞了。至于強行遷移,則更沒有必要了,唯一進行的,只有假戍邊以行軍屯了。 但是,目前不行,不代表十年、二十年后不行。而劉承祐的目光,素來是放得比較遠的。 看二宰一下子并不能跟上自己的想法,劉承祐也不以為意,揮手道:“軍屯之事,就暫不變動,還是先解決民屯吧!” 畢竟,涉及到軍隊,還需加上樞密院、兵部,進行一次聯席會議,綜合意見,再作定論。 “是!” “二卿暫且退下吧!”劉承祐吩咐著。 接見完兩名宰臣,沒有歇一盞茶的功夫,劉承祐即收到,南平使者孫光憲求見的通稟。 “傳他上殿覲見吧!”想到此人,劉承祐神態都明顯輕松幾分,目光向南,似乎都看到了江陵城的情形。 第21章 捷音已先來 “臣孫光憲,叩見陛下!” 進入大殿,孫光憲是三跪九叩,直至御前,動作一板一眼,標準而到位,再搭配著那近乎虔誠的神情,實在令人心生愉悅。 看著畢恭畢敬的孫光憲,劉承祐展露笑容,伸手道:“孫公免禮!賜座!” “謝陛下!”對于漢天子這和善的態度,孫光憲微喜。他可了解過,在如今的大漢朝,能與皇帝坐而問對的臣僚,只有極少數人。 孫光憲此番北上,可以說是倍道急馳,自江陵至開封,千數百里的路程,僅花了六日時間,一路輪換車馬,他這老胳膊老退,幾乎被顛散。即便到東京歇了一夜,此時的顙額之間,也盡顯疲態。 打量著孫光憲,劉承祐笑瞇瞇的:“孫公,我們有好些年歲沒見面了吧!如今看來,風采依舊??!” “難得陛下還記得老臣,臣感激涕零!”孫光憲應道,似乎真的很感動的樣子。 劉承祐漫不經心地將御案上的幾份奏章理了理,瞥著孫光憲,幽幽道:“如今荊湖局勢緊張,大戰或起,孫公乃荊南頂梁柱臣,何以越千里北來東京?” 劉承祐這顯然是明知故問了,不過,孫光憲也配合著,拱手道:“回陛下!臣此行,乃奉南平王之命,前來商定獻土歸朝之事?!?/br> “哦?”聞之,劉承祐似乎來了點興趣,但那平平反應讓孫光憲心頭起了點咯噔。 見狀,孫光憲態度又積極了幾分,說:“陛下,唐季以來,天下崩壞,高氏三代,坐鎮荊南,撫民之治安,乃為朝廷鎮守,以免為宵小所趁。今大漢雄立于中原,陛下更是不世明主,混一天下,乃順天應命、四海所望之事。南平王感念之,不敢逆大勢而為,今愿獻朝廷以荊南之土,還請陛下納之!” 聽其言,劉承祐笑了笑,看著孫光憲,玩味地道:“南平王乃朝廷所封,又是朕制命之荊南節度使,荊南之地,本為王土,大漢臣屬。既如此,又何談進獻?” “這……” 劉承祐所說,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比起孟蜀、南唐、南漢這種稱帝建國者,荊南高氏一直以來,倒一直謹守著臣屬的地位,雖則偶有不安分的舉動,也只是小兒不肖,教訓一頓,也就跪下乖乖地叫爸爸。當然,地處尷尬,幾乎無險可守,直面中原兵鋒,也不得不乖巧些。 “陛下說得是!”孫光憲的氣勢又弱了兩分,順著劉承祐的話,道:“荊南向為朝廷臣屬,南平王之意,是欲自請削藩,還軍政與朝廷!” 對于孫光憲的服順,劉承祐實則是比較滿意的,目光一掃,注意著他隨身攜帶的一個盒子,問:“盒中何物?” 聞問,孫光憲松了口氣,趕忙起身,打開盒子自其中拿出幾份圖冊,恭恭敬敬地呈舉上頭頂,道:“回陛下。此乃荊南三州、十七縣、十三萬一千兩百戶之籍冊、輿圖,還請陛下過目!” 顯然,這才是劉承祐更加關心的事情,動作幅度都大了些。趙普侍駕側,幫忙攤開,掌著圖冊。 看了看地圖,又翻了翻籍冊,劉承祐卻是不禁心生感慨,荊南地雖狹,僅三州之地,但人口密度,于當下而言,著實不低。就當今的大漢天下而言,也就中原、河北少數州縣有這樣豐厚的人口。 放下圖冊,劉承祐稍微考慮幾許,收起了此前的那種漫不經心,人都嚴肅了幾分,對孫光憲道:“孫公,則相信南平王的誠意,不過若沒有朝廷大兵南下,只怕他也不會起此心吧!” 聽劉承祐這么說,孫光憲的心情頓時一緊,心中哀嘆,皇帝陛下一定這樣嚇唬老臣嗎。拱手拜道:“陛下明鑒,高氏畢竟鎮守荊南多年,素無野望,只祈得一份平安足矣。今天下局勢若此,唯獨順服朝廷,忠誠陛下,才是久安的道理。是故,方有臣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