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18節
“軍爺,小人……”一名老漢,帶著一名小童,滿身寥落,卑躬屈膝。 一張嘴,便被檢查的蜀軍抽了一鞭子,嘴里叫罵道:“一大把年紀了,又窮又衰,學人家逃難,真是不知死活!” “滾吧!”指著身后的浮橋,軍士蔑視道:“過了河,不準久留,盡快離開西縣!” 時間緩緩流逝,冬風越來越急,越來越涼,沮水渡口前聚集的難民終于少了些,但氣氛卻越發緊張起來,有股子躁動感,似有猛獸來襲。 指著邊上聚集起來的一百多名丁壯,朝一名隊長下令道:“把這些人,押到城下,交給壕陣使!” “是!” 吩咐完,回首看著渡頭前仍舊扎堆著的近千難民,眉頭緊鎖。軍校心情越發煩躁,沒法不煩躁,漢軍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打來了,被派在渡口盤查甄別難民,雖然能撈取些油水,但太過危險,以如今的形勢,也無大用。 “閃開!閃開!”恰此時,遠遠地瞧見,幾名蜀騎飛奔而來,順著驛道,蹄腳飛踏,直到靠近,也不見減速。 難民們慌忙閃躲,磕著碰倒一大片,直到拒馬前,方才勒馬而止。這是蜀軍的驛卒,領頭的喘了幾口氣,大聲道:“興州軍情,我們過河稟報,快將拒馬移開!” 軍校卻沒下令放行,而是先上前問道:“兄弟,興州情況怎么樣了,可否告知?” 看了他一眼,驛騎士眉頭擰,拒絕道:“緊急軍情,非你所能打探!” 此時的蜀軍軍心,早就波動不安,連敗釀成的動搖,使得他們也不似平常那般守規矩。軍校當即道:“你就告訴我,興州還在不在守軍手中!” “你若不說,也別想過河,就留在這里陪我們!” 迎著軍校這惡狠狠的目光,驛騎也有些無奈,環視一圈,也只能壓低聲音:“我們只是奉命來報信的,離開之前,順政城還未破,但現在如何,不知!” 觀其不似說謊話,這才下令放行,拒馬一開,后邊一群難民,當即涌上,意欲闖關??词氐氖孔湟彩菈蚝?,揮起刀,持著槍,便大造殺傷,幾十條性命,再度使人冷靜下來,不一會兒,渡口靜了些,又一會兒,響起一陣悲戚的哭聲…… 西城中,守備衙堂內,李廷珪與趙崇韜、韓保貞二人,正在議軍。三人是眼下北面蜀軍中最有權威的了,得知興州來報,立刻接見。 驛騎的消息,很明確,他們受興州防御使的命令,前來通報,漢軍攻城愈急,城將破,為保一城軍民性命,打算獻降,請西縣這邊做好準備。 聞之,三個人互視了幾眼,表情愈加沉凝。李廷珪微搖著頭,苦笑道:“這安防御,投降之前,還遣人來提醒我們一聲,倒也算是盡最后一份情誼了!” “人心離喪??!”趙崇韜嘆了口氣。 李廷珪看向驛騎:“你們一路趕來通報軍情,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飽食一頓!” “謝使君!” “順政城兵力薄弱,防御不固,本為緩敵之城,失陷是早晚的事,拖了漢軍這幾日,已是難得!”韓保貞嚴肅著一張臉說道。 “順政距離西縣不過八十里,道路也算通暢,興州既下,最遲明日,漢軍將臨關城了!”李廷珪悵然道:“我們需做好準備了!” “眼下,西城內雖屯兵兩萬,但多輔卒民丁,北邊撤回來的士卒,編制混亂,士氣低落,唯一可戰者,只有南鄭支援的三千禁軍……”趙崇韜表情嚴肅地分析著:“漢軍此番動兵雖則不多,兵鋒正銳,氣勢正盛,又是向訓親自統兵,不易應付??!” “不管如何,西縣這一關,絕不會再放漢軍,讓其輕易得逞!”李廷珪嚴肅道,看著趙、韓二人。 頓了一下,李廷珪面上鄭重之情愈盛,說:“二位,以西縣的情況,想要守住,仍舊不易!論城池之堅利,還當屬南鄭。我希望二位,能夠回南鄭,整頓兵備城防,我在此,拖延漢軍!” “李兄,你這是?”韓保貞從李廷珪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異樣。 嘴角露出一絲苦澀,李廷珪長嘆道:“我受兩代君恩,拔為將帥,統領大軍,卻戰不能勝,守不能御,屢戰屢敗,喪師辱國,竟至危亡,邊情日急。到如今這個地步,我實無顏面,再見陛下,也不求陛下寬宥,唯有拼死一戰,以報國恩。就在西縣,勢與城池共存亡!” 李廷珪說得嚴重,意志堅決,已有死志,從其眼神中流露出,趙崇韜與韓保貞都感受到了。 第269章 先鋒慕容承泰 對于李廷珪的決議,趙崇韜與韓保貞二者考慮過后,不約而同地答應了,其意既決,他們也不拂之。共御漢軍,雖接連失敗,但李廷珪盡力忠誠,還是值得信任的。散議之后,趙、韓而二人即率親兵,退往南鄭,整頓兵備,繕城修櫓。 李廷珪這邊旋即下令,閉塞絕關,全城戒嚴,親自安排布防,籌備了一支督戰營與預備營,將所有可用之丁壯盡數集中起來,深筑溝壘,搬運軍械,打磨戍城之檑木滾石。 又以漢軍器械之利,尤其是霹靂車、火油彈,長了教訓,又于城垣上下準備了大量沙土、河水,以備之。又將城內老弱,盡數驅逐向東,完全一副對抗到底的樣子。 但漢軍的到來,比李廷珪想象的還要再快。 從興州至西縣的山道間,一支漢軍,正沿著山路,向東行進。人馬并不算多,只一營五百步騎,前后各百騎,中為步卒,備有三十余輛馱車,速度不慢。這是漢軍的先鋒軍隊,領軍的乃是慕容承泰。 此番進取漢中的行軍路線早已定下,別無通道可取,西縣就是進軍南鄭的最大阻礙,不得不破除。早早地便探查得西縣的動向,拿下興州后,向訓自領大軍于順政城休整,而遣一軍先發,用為前鋒,開道通路,試探敵情。 慕容承泰是主動請命領軍,跟在向訓身邊歷練了這么久,此番又經歷前后大戰,有了些帶兵的經驗,是故,略作考慮后,向訓還是同意了,給他這個獨自領軍的機會。 即便如此,向訓還是叮囑了一番,進軍勿急,小心埋伏,試探為主,勿擅攻城。即便頭頂著諸多叮囑與約束,于慕容承泰而言,仍舊興奮不已。 進入冬季以后,漢軍的軍隊,也都換發冬裝,尤其是西南諸軍,更是最先到位。內襯襖子,外裹披襖,頭裹墨巾,腳踩麻鞋,一應軍服,保證御寒。 策馬在前,帶著麾下,順著川隴驛道,從容而進,保持著戒備,隨時可投入戰斗。被派為先遣的將士,自然都是西南軍中的精銳,跋涉數十里,也未見多少疲色。 慕容承泰行軍布置,也是有板有眼的,候騎撒得很遠,足十里外。所幸,蜀軍的精力都在西縣的城防上,并沒有設阻、埋伏,連道路棧道都沒有什么破壞。 一路順暢,除了零星一些向東的難民,再無阻礙,倒讓人一路小心翼翼的慕容承泰大感無趣,嘴里嘟囔著:“原以為進軍會有些困難,么沒曾想這般順利,我若是蜀軍,怎么也得將驛道破壞……” “蜀軍敗亡如喪家之犬,亡命尚且不及,哪里還顧得上這些?”身邊的營校,語氣輕松地對慕容承泰道:“如此也好,先鋒進軍本是苦差事,若能讓我們輕松趕到西縣,豈不美哉?” 驛道曲折,蜿蜒向東,四目盡是高嶺險壁,山風寒峭,慕容承泰不由搓了搓手,笑道:“天氣漸冷,我倒希望,蜀軍能夠主動出來迎戰阻我,屆時也好讓我等松松筋骨,暖暖身子!” “蜀軍恐無其膽??!” 如今,漢軍的官兵們,多多少少,都帶有了些驕氣,將士多鄙視蜀軍,這是連勝之下,帶來的影響,不可避免。都知道不能輕敵,但情緒上來的時候,又豈顧得了那許多,尤其對于中下級軍官而言。 一直到出山,靠近沮水,方才得報,前方異樣。 沮水渡口,浮梁已然被焚毀,空氣中彌漫著油脂燃燒的氣味,明晃晃的火光,映襯地天色都黯淡許多。 傍晚時分,漢軍的軍旗,飄揚于沮水西岸。渡頭邊,仍舊滯留有數百難民,各個望著燃燒的浮梁,悲泣不已。 輕騎趕至,見著這副場面,慕容承泰不免意外,問探騎:“此間什么狀況?” “回將軍,這些都是在興州南逃的難民,蜀軍于此設卡盤查,見我軍前哨,潑油縱火,焚毀浮梁而去,棄這些蜀民于西岸!”探騎將察問得來的情況向慕容承泰敘述一番。 “蜀軍顯然已成驚弓之鳥,所謂望風披靡,見我軍旗,不戰而退!” 看了看沮水形勢,冬季時水流量本不大,自淺山與丘陵間流出,山不高而溝深,地不平而坡緩,慕容承泰說道:“看來蜀軍也是知曉,此水難擋我軍,故而棄守,收縮回西城?!?/br> “將這些難民,都給我集中起來,帶著他們伐木立寨,今夜就于西岸宿營!”掃過那些在漢騎驅趕下,驚懼畏縮的難民,慕容承泰冷冷地吩咐著:“傳令后營,加快進軍速度!” “將軍,這些難民,以老弱居多,只怕也出不了多少力!”麾下搖頭道,一臉看不上的樣子。 “能出一分,是一分!”慕容承泰冷冷道:“這些賤民,何苦呢,當我大漢的順民,委屈他們了嗎?不識時務,背井離鄉逃難,遭此厄運,還不是為蜀軍所拋棄,自討苦吃!” 漢軍的組織執行力,在當代已然很高了,安營扎寨,更有其軍制。在軍官的帶領下,上下齊動,很快一座簡易的營壘拔地而起,防御算不得堅固,但布置極有條理,足可遮風避寒。 安排好口令、營防、巡邏,又查看了一番軍器、糧食、戰馬,暮色已然徹底降臨。即便素來精力旺盛的慕容承泰,經過這么一番折騰,也不免疲憊。雖只擔一營數百士卒,卻有負千鈞重任一般,對于行軍、駐營,也有了更深的認識。 入夜之后,冬風更顯寒涼,裹挾著水汽,侵人肌骨。營內,已然生起了不少篝火以取暖,飯造得晚了些,空氣中彌漫的飯香,就顯得格外誘人了。 慕容承泰盡量做到與士卒同食,不過在啃了兩塊餅后,就以巡營為名,拿出個水袋,飲了幾口,里邊裝得是酒…… “將軍,那些難民,多無口糧,嗷嗷待哺。都帥有令,進軍不得害民,是否……”麾下軍官找到慕容承泰,請示道。 為了保證宿營的安全,那數百難民,都被監視在營外三里處。只能生幾堆火,找些草木,瑟縮挨餓忍寒,十分凄慘。 “都帥說得是不得擾民,可沒讓我們救濟他們!現在在打仗,軍糧從后方運到前線有多難你們又不是不知,將士們的口糧,怎能分給他們!”慕容承泰說道,一臉嚴酷的樣子,然而遲疑慎思幾許,終是擺手道:“罷了,左右人也不多,做點稀粥運去,給他們填充一下肚子吧。告訴他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是!” 帶著一小隊的士卒出營,在渡口前查看,慕容承泰的黑臉幾乎融入夜色之中,原本的浮梁已經徹底作古,只剩下些殘木,仍能嗅到些煙氣。 望著對岸,暮色之中,隱約能夠看到有人影閃動,應該是用以偵查監視的蜀卒。西縣城的輪廓也朦朧可見,隔得甚遠,有些凄冷的感受。 “不知此時西城中的守軍,是否惶恐不安?”慕容承泰嘀咕了句。 深吸了一口氣,慕容承泰朝被他招呼來的哨探軍官吩咐道:“明日一早,派人繞道鳧水渡河,查探西城敵情與周邊地形。另外,沿上下游搜索,看能否找些船只!” “是!” 第270章 城上城下 翌日,一直到日昳時分,漢軍的大部隊,方才兵臨沮水。先至者,乃是武節軍尉將劉光義。 在全復秦鳳之后,漢軍進行了一次大的調防休整。大戰之時,主要以龍棲、興捷、內殿直這三支禁軍為主,將士效命,雖斬獲頗多,但傷亡、走失、散置也不少。 雖則上層的將領似高懷德、王全斌、石守信等,戰意依舊高昂,但仍為向訓所壓制,以其分守休整。內殿直軍駐守鳳州,保障驛道補給;龍棲軍駐成州,以為后備;興捷軍駐階州,訓練以圖岷州;王景自是鎮守彈壓秦州,并分師以看守前后俘虜的蜀軍。 是故,此次隨向訓冬征漢中的漢軍戰卒,只有兩萬人,并以為西南邊軍為主。以王景那一路軍攻伐秦州時未多激戰,損傷不多,將武節軍南調參戰。 沮水渡口,漢兵與民夫一道,削木捆筏,在焚毀的浮梁基礎上,重搭浮橋。不少民夫乘著木筏小楫,漂浮而設,少不得手水寒侵襲。一支漢軍立陣于東岸,呈防守陣勢,以作策應,防止蜀軍襲擾。 向訓趕到,下令諸軍各營休息的同時,第一件事便親往渡口查看情況。慕容承泰陪伴在側,向他匯報著情況。 “今晨,末將提前派人,砍伐竹木,以備浮梁搭設。劉光義將軍至,從上游淺狹處繞道涉渡,以護浮梁之搭建。蜀軍來襲,見我軍早嚴陣有備,不敢進攻,退縮回西城?!敝钢且讶讳佭^江心的浮梁,慕容承泰說:“按照眼下的進展,再過一個時辰,浮梁可成,大軍可從容渡過沮水!” “可能承受輜車通行?”向訓親自上橋試了試,問道。 “已然嘗試過,沒有問題!” “辦得不錯!”向訓親自走上,用力地踩了踩,似乎能試其堅固,抬手遙指西縣:“城中敵情如何?” 慕容承泰答道:“末將派人潛過對岸,抓到敵哨,經審問,從其口中得知,在我軍攻打興州這幾日,蜀軍大修城防,儲備糧械,主將李廷珪放言,勢阻我軍,欲與西縣共存亡! 另外,此時西城之中,共計兵約兩萬,除了三千南鄭蜀禁軍外,余者不是敗兵就是新募集的青壯,且以丁壯頗多! 奇怪的是,末將命人往定軍山查看過,并無蜀軍立寨駐扎!” “勘探得倒還算仔細!”向訓形容輕松了些,夸慕容承泰道。 受到向訓夸獎,慕容承泰有點樂不可支,嘿嘿一笑,道:“得定軍山則得漢中,蜀軍不立寨,渡河之后,末將愿領軍駐之!” 聽其言,向訓當即搖搖頭,道:“定軍山距西城十里,若敵哨所言屬實,蜀軍不分軍駐守,是其軍隊良莠不齊,戰力堪憂,怕我各個擊破。敵既不分兵守,我軍又何必分兵,占那無用之地?!?/br> 這么一解釋,慕容承泰若有所思,笑著恭維道:“末將拘泥于古,都帥料敵于先,實在欽佩!” 淡淡地笑了笑,向訓吩咐道:“加派人手,渡河扎營,本帥倒要看看,李廷珪有何底氣,阻我向前!” “是!” 隨著帥令下,浮橋的搭設速度果然提高不少,日暮西山之時,隨軍的兩千馬軍先行渡河,并分散開奔馳于西城外的洼地曠野,策應監視。 其后,軍隊、輔卒、民夫、糧食、軍械,陸續渡河。早已備好的巨木、帳篷,迅速地在選定的平地上扎起,連營無座,虎視眈眈而向西城。 “這里需要再添人手!” “這里需要加固!” “城上再多備箭矢!” “城下多再多撒些鐵蒺藜!”